013 蘇硯認父
蘇浣瞬間如遭雷劈,十八年前某一天晚上的場景突然浮現在眼前——雕梁畫棟的錦雲閣,高聲道喜的接生婆,可愛嗜睡的男嬰,蒼白疲憊的夫人,還有莫名慘死的奶娘,滿地的鮮血……
那對他來說是一個從雲端跌入汙泥的夜晚,所以,自從那一天起,他就下定決心將有關那個孩子的一切從生命中徹底地清除,他做得很好,十八年來,他沒提過一次,尤其是另一個孩子出生之後,他更是連想都沒有想起過了。
就算是此刻,他也多麽希望那個人並不是蘇硯,可牌匾上那仙風傲骨的四個大字卻殘酷地印證著事實。
“風泉山莊。”
這是他年少時常來避暑的地方,將蘇硯安頓在這裏之後就再也沒來過了。
他走下馬車,在兩個侍衛的陪同下走向大門。
一步一步,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沉重。
他想逃開,卻被那年輕男子的目光緊緊扣住了心弦——是激動,是渴望,是乞求,是卑微,是思念,是依戀,是一切讓他難以轉身的眼神。
他慢慢走到二人身前,卻沒有說話,他靜靜地抬起手,顫抖地推開大門,門上積累的灰塵蹭到指尖上。
破敗的房屋、幹涸的池塘、枯萎的花草,偌大的山莊內荒無人煙,隻有無盡的蒼涼。
他一路走一路看,終於走到正房,寂寂大廳,空無一人,雖有人居住的痕跡,但明顯陳舊了不少。
蘇硯和花玉容默不作聲地跟著他走進廳堂,停了下來。
蘇浣的目光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看著看著,負於身後的雙手攥得越來越緊,就像有一根弦越繃越緊,他隱忍著隱忍著,咬著牙齒低問:“……這裏的下人,都跑哪去了?”
身後的男子早已淚盈滿眶,生怕一開口就淌了下來。
蘇浣沒得到答案,心裏的弦猛地斷裂,他轉身吼道:“我在問你,這裏的下人,都跑哪去了!?”
當初,他分明吩咐過,要好好照料那個孩子的!他分明,給了讓那個孩子好好生活的一切!即便他不願見到那個孩子,可他何曾說過,要讓自己的親生骨肉過這種非人的生活?
一時間,他怒得雙目通紅,可眼前的人卻隻是萬千柔和地看著他,那目光裏沒有任何貪念,隻有滿滿的滿足。
他心頭一軟,“你……可知,我……是誰?”
他以為他會迫不及待地叫一聲“父親”,卻沒料到,那年輕男子竟微斂雙眸,緩緩地跪了下去,眼淚唰地一下流淌而下。
半晌,他才顫抖著說道:“……國之君……乃天下之主,國之百姓……皆君之子民,草民……草民亦君之子民,故,君……君乃草民之……之父……”
“君如父,草民給您磕頭了……吾皇……萬歲……”說著,他俯身跪拜。
他是皇帝,他是百姓,所以,才借著這話叫他一聲“父親”的嗎?
那些卑微的話像根刺紮進蘇浣的心裏,他可憐的孩子,十八年來不曾享受過任何父愛,卻在這一刻極力地維護著他高高在上的尊嚴,天啊,他都做了些什麽?
他好悔啊,悔自己無情無心,悔自己拋棄了一個如此善良的孩子……
“……孩子,是為父啊……”他跪下去,扶起蘇硯,一時間老淚縱橫。
兩行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坎坷而下,蘇硯堅硬的心微微一動,當下竟有一絲動搖:他,是真的後悔了麽?他,是真的要認下自己麽?
兩人思緒複雜地相望許久,蘇硯心中的冰川一點一點地消融。可這時,蘇硯突然神情大變,柔軟的目光又一下子變得冰冷,“等等,你是如何知曉我就是皇帝的?不,你是如何知道我是你父親的?”
“你出生之後不久,就被送到了風泉山莊,衣食住行皆在京外,怎麽會知道我的身份?”
“你到底是誰?你究竟是何居心?”
他越說,麵色越冷,懷疑之色絲毫不掩,蘇硯還未說出半個字來,他幾乎已經給他定了罪。
如果可以的話,蘇硯真想狠狠地大笑幾聲,嘲笑下自己那自以為無堅不摧的心居然就這麽動搖了。嗬,不過那老家夥說得還真對,他確實是別有居心,甚至可以說是圖謀不軌呢。
他心中想著,麵上卻隻是一僵,然後極盡誠摯地回道:“……是草民……草民兒時見旁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聽山莊的人說自己的父親在京城相國府,草民就常常跑到相國府旁偷偷地看著……還請皇上饒恕草民的罪過。”
說罷,他又磕了個頭,臉深深地埋在雙臂之下。
蘇浣聽了這話,心中的疑慮才稍微消散,有些歉疚地說道:“原來如此。”
可他卻看不見,那個匍匐在地極盡恭敬之人眼中所滑過的,一絲嘲諷。
——
邀月軒。
鳳鴛拿著抹布跪在地上擦地,一步又一步,一行又一行。她捶捶酸疼的腰,然後站起身來提著水桶走了出去。
夜幕垂下,清寂的小院裏灑著極淡的月光。她突然間想起那晚在尚武軒遇上的白衣男子,唉,他體力那麽好,要是有他在的話,妖月交給她的這些活兒肯定早就幹完了……
昨天,她在正殿跪了一個晚上,到了今早妖月才現身。
她說,宮主將她從鳳凰園調到了邀月軒,以後,她就是妖月的侍女了。
這對鳳鴛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一來繼續在鳳凰園呆著肯定受欺負,二來留在妖月身邊也就意味著留在宮主身邊,入宮的機會也就更大一些。
可是她沒有想到,妖月折磨人的功力會比香玉還要可怕,一天忙碌下來,她連站都快站不穩了;再者,進入邀月軒之後就要和玉兒分開了,也不知玉兒一個人呆在鳳凰園會怎麽樣。
她邊提著水桶,邊想著這些,走到邀月軒旁殿的後身。
那有一方水井,她將髒水倒出,又緩緩地提了一桶水上來。
“鴛兒——鴛兒——”
是玉兒的聲音,她和玉兒已經說好,以後浮世宮裏無公主,隻叫她名字便可。
她揚起腦袋一笑,卻見玉兒急急地跑了過來,臉上是形容不出的驚恐和慌張。
“發生什麽事了?”她忙問。
可玉兒卻一下子哭了出來,萬分驚恐地說道:“鳳……鳳凰園……蕭月閣裏的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