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以陳又涵人精堆裏廝混慣了的本事,他竟連一聲“是”都不敢說。
葉通嗬嗬笑了兩聲,意味深長地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
他一走,陳又涵鬆懈下來,這才發現手掌發麻,仿佛一身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他煩躁地灌了自己一肚子冰水,心裏火得能放炮仗。偏偏葉瑾撇下朋友來打招呼,看他臉色不好還關心了一句:“臉色這麽差,沒休息好?”
陳又涵幾乎自暴自棄,惡劣地說:“昨晚上沒怎麽睡。”
葉瑾懂,曖昧地抿起唇笑了下,“我看剛才爺爺和你說話,聊什麽了?”
陳又涵不能說實話,他不知道這件事情葉瑾知道多少,又讚成多少,於是語焉不詳道:“沒說什麽,隨便聊了聊。”
葉瑾撥了撥頭發,眼神嫵媚,但語氣卻隨意:“今年春節怎麽安排?”
陳又涵沒回答,反而問道:“你還是去溫哥華?”
葉瑾笑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沒有,今年小開自己去。”
我天。陳又涵生出股劫後餘生的慶幸,穩住情緒裝作不在意地說:“孫浩在印度洋買了個島,準備幾個人一起去看看。”
姓孫的跟他們不一圈,葉瑾果然無話可說,敷衍地羨慕道:“聽著好棒啊。”
眼看著要冷場,主持人請大家就座準備下半場,陳又涵鬆了口氣,抽出一支煙對葉瑾示意,“不好意思,先抽根煙。”說罷也不顧葉瑾什麽反應,推開眾人走向了宴會廳大門。沉重的隔音門被推開,陳又涵脫力般倚著牆,長長地鬆了口氣,把煙叼進了嘴裏。
“您好先生,此處禁止吸煙。”
陳又涵站直身體扯了扯領帶:“你饒了我吧。”
葉開從他手裏摸過火機,熱的,帶著對方不耐煩的體溫。他舉起手,啪得按出火苗,低低地笑:“我幫你。”
陳又涵垂眸看葉開近在咫尺的側顏,目光幽深,心裏翻湧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半握住葉開的手,低下頭,就著他的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
……讓人上癮的、沉迷的、無可自拔的尼古丁。
陳又涵閉著眼仰起脖子,麵容迷離在似霧的雲煙裏,從下頜到喉結的曲線沒入被稍解開一點的領結扣。葉開的手仍被他半牽著,好像忘了鬆開。
裏麵傳來隱隱約約的嘉賓致辭,陳又涵取下煙夾在指間,睜開眼對葉開笑:“逛過花市沒?”
“……什麽?”
陳又涵牽起他,“走,哥哥帶你逛花市。”
葉開被他拉得踉蹌了一步,“現在?”
“現在。”
葉開心想你瘋了,爺爺的責罵,爸爸的教訓,媽媽的語重心長碎片般紛紛揚揚湧向他的眼前。一牆之隔,嘉賓已開始下半場的分享,這是位一流名校的經濟學教授,也是寧通的榮譽顧問,葉開還有問題需要向他請教。衣香鬢影,賓客雲集,晚宴,他還有許多叔伯長輩要問候致敬……掌心交握的地方傳來幹燥灼燙的溫度,葉開的心起起伏伏,終於跟上了陳又涵的腳步。
沒開車,讓禮賓處安排專車送到花市,一路路況暢通,到地方隻花了半小時。倆人下車,高定西服手工皮鞋發型一絲不苟,在洶湧的人潮中活像兩個cosplay的。
G省人迷信上天,花市除了是個花的海洋,還有各種樹,金錢樹發財樹金桔樹,凡是跟財有關的都請進家裏。葉開第一次逛這種場合,看什麽都新鮮,一下子就把那點愧疚心虛給忘了個一幹二淨。陳又涵徹底扯掉領帶扔進了垃圾桶,襯衫解開兩顆扣子,單手插在褲兜裏慢悠悠地落後葉開一步。
寧市的花多半來自本地和雲南,朵朵新鮮水靈,有的露珠還沒幹。葉開看花了眼,看到向日葵問一嘴,滿天星問一嘴,玫瑰薔薇泡泡也問一嘴,問都是瞎問,反正都會掏錢,隻是結結實實地被價格震驚了一把,扯著陳又涵胳膊小聲道:“你知道賈阿姨每年花藝上要多少預算嗎?”
說罷,謹慎地比了個五。
陳又涵笑,附身接過他手裏的向日葵,“產地不一樣,別瞎比。”
那幾朵向日葵開得正好,被攤主隨手用舊報紙裹了一裹。此刻被陳又涵抱在懷裏,白襯衫黑衣服向陽燦爛的金黃色,看得葉開呼吸微滯,舉起了手機。
陳又涵懶洋洋地側身站著,一雙長腿惹人注目,戲謔地笑:“偷拍罰款啊。”
葉開收起手機,“好呀,罰我九枝向日葵吧。”
陳又涵低頭數了數,“差一枝。”
怎麽可能。葉開狐疑地走近他,雖然隻是幾塊錢的事,但要是真少了一枝他得找攤主要去。然而陳又涵卻抬手攬住了他:“喲,忘了這兒還有一朵,齊了。”
葉開視線一慌,把臉埋進了大朵大朵如雲錦般的香檳玫瑰中。緋紅的眼尾一瞥,看見包花的報紙頭條:喜賀金婚
碩大的標題下,印著兩行黑體豎排小字: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綿綿,尓昌尓熾。
葉開愣在當場,心被這晴好的日光曬成了透明澄澈的一片。
他抬起眼睛,眼神好亮,語調輕快:“又涵哥哥,記得把這張報紙還給我。”
“幹什麽?”
葉開胡謅道:“這是我自己買的第一束花,我要留作紀念。”
滿身的矯情少爺病。陳又涵把向日葵塞還給他:“得,您自個兒伺候著吧。”
除了花花草草,花市也有很多好玩的,比如漂亮的花燈,比如各種拉雜手工攤位,賣真真假假的vintage,也有唱歌練攤兒的,一把木吉他撥出一串清透音符,合著遠處若有若無的非洲鼓。雖然已臨近日落,但葉開還是被曬得臉紅,一身西服也早就脫了下來,連著他自己的一同被陳又涵甩在肩上。
陳又涵見慣了他穿校服和T恤的樣子,乍一看穿襯衫的葉開,沒忍住多看了幾眼,又多看了幾眼,說:“過完年又長一歲。”
“嗯,十七了。”
陳又涵恍惚起來,總覺得那個小短腿葉開還在他眼前晃悠,比家裏的幼年阿拉斯加還小,一轉眼已經是個可以把白襯衣穿得很好看的少年了。
葉開總是很煩他把他當小孩子,然而其實那些他小時候的細節已經逐漸淡忘在陳又涵的記憶中了。他忘了他牙牙學語的樣子,忘了他被冰淇淋糊了滿臉的樣子,也忘了他背著書包端端正正去上學的樣子。陳又涵不是個能記事的人,心裏容不下很多,有些東西淡忘了,必然意味著有些東西已經擠了進來。
是葉開穿著T恤帆布鞋過馬路的樣子,是葉開穿著白色球衣帶著棒球帽擊打棒球的樣子,是他靠近他的體溫,若有若無的清爽氣息,纖長白淨的指骨,精致瘦削的輪廓,發育出的少年人的喉結。
打住,快打住。
陳又涵隱隱崩潰,葉開渾然不覺,在他不遠處的攤子上撥弄掌心一盆小小的多肉,喊道:“陳又涵,你送我這個!”
陳又涵靠近他,葉開還在長個子,兩人還有將近十厘米的身高差距,陳又涵手搭著他肩膀,不得不低下了頭。
小破玩意兒費不了幾個錢,葉開也好意思開這尊口。陳又涵瞧著那又肉又短的葉子,嗯了一聲,伸出食指勾了勾,“有你小時候的風韻。”
“沒完了是吧。”葉開臉紅一瞬,側過身去要反將一軍,誰承想陳又涵湊他那麽近,這一轉,鼻尖幾乎湊著鼻尖,嘴唇幾乎挨著嘴唇,眸光對上,一個隱隱慌亂,一個故作鎮定,陳又涵直起身子,抬眸對攤主說:“多少錢?”
葉開本想再挑,眼下也沒了興趣,意興闌珊地接過麻繩捆就的小紙盒,離陳又涵兩步遠,心裏比他做競賽題打的草稿紙還亂。氣氛不尷不尬,葉開踩著陳又涵的影子一語不發,踩著踩著,一頭撞上背。他吃痛地悶哼了一聲,捂住了鼻尖憤怒地說:“你幹嘛啊?”
陳又涵走半路停下來絕不是為了等葉開,他知道葉開無論如何都會自己追上來。他停下來的原因隻有一個。
葉開捧著滿懷的花,從陳又涵身後探出腦袋,看清楚前麵逆光站著一個人。個子高高的,手裏抱著盆金錢樹。
是伍思久。
伍思久幹笑了一聲:“又涵哥哥。”
陳又涵“嗯”了一聲,不冷不淡地說,“這麽巧。”
伍思久示意手中的盆栽,“回家裏才發現落了一盆,跑回來取的。”
陳又涵點點頭:“那就快回去吧。”
伍思久經過的時候,特意側過頭去看了葉開一眼。這是他第二次看到兩人在一起了。上次在萬豪他原本打算上去找陳又涵喝一杯,結果碰到倆人在亂七八糟地跳舞,接著就是這一次。陳又涵上午才說沒逛過花市,下午就和葉開出現在這兒。
近距離看的時候,他才覺得葉開那麽討厭。
是冷淡的目光,矜驕地對他微一頷首,渾身上下透著他無法企及的從容氣質,且高貴。
天翼從初中部到高中,沒有人不知道葉開。他是寧通商業銀行的少爺,是天翼校董主席瞿嘉的寶貝兒子,是名列前茅競賽成績耀眼的優等生,是話題中心,是天之驕子。從頭到尾,一個壞字眼都聽不到。他這樣的人……應當不會和陳又涵在酒店裏廝混。
伍思久停下腳步,“你是葉開?”
葉開沒有什麽反應,倒是陳又涵若有若無地將他擋在了身側,蹙眉對伍思久道:“你們認識?”
伍思久笑了:“天翼沒人不認識。”
“你好。”葉開出聲了。
他的聲音也那麽好聽,與他的長相、氣質、身份無一不配。再縝密的儀器都有出錯的環節,可造物主在他身上嚴絲合縫一絲錯都沒有出。
“幸會。”伍思久這兩個字說得輕巧,像咬著牙尖擦出來般輕飄飄,又對陳又涵說:“又涵哥哥,新年快樂。”
等他背影走遠了,葉開才說:“在學校裏總碰到他,倒是第一次打招呼。”
“你跟他有什麽招呼可打的。”陳又涵從他懷裏接過幾捧花,被花粉熏得打了個噴嚏,沙啞著說,“回去吧,晚宴該開始了。”
“你都這樣了還出席?”
領帶早就被扔了,精心打理的發型搭拉了兩縷下來,出了汗,襯衫被變得垂軟無形,西服更不用說,早就被折騰跟鹹菜沒兩樣。這樣子要敢出現在宴會廳,陳飛一估計能當場就喪失理智追著他打。
“我的少爺,你還好意思說我?”陳又涵戳他額頭,“跟玩了一下午泥巴似的。”
葉開忍不住大笑,小時候他愛當陳又涵跟屁蟲,經常纏著他帶自己出去亂野,每次回來都得關禁閉,而陳又涵也少不了陳飛一那一頓雞毛撣子。葉通甚至一度不許陳又涵登門,奈何孫子孫女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賠錢玩意兒。
葉開心裏劃過一絲微妙的感覺。十七歲,他馬上就要十七歲了。十七過後十八,十八便是成年。
“又涵哥哥,再過明年我就十八歲了。”
“嗯。”
“十八歲我就可以談戀愛了吧?”
陳又涵睨他一眼,罵道:“問你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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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葉開把那張報紙的頭條用相框框了起來,剛好露出了“喜賀金婚”的標題和那兩行小字。
他百度過意思了,喜歡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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