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重嵐擰眉微紅了臉,乾脆當沒聽見,抬步往下走,他也不惱,只是在後面慢慢跟著。
兩人走到半道,重嵐猶豫了一下,忽然回身問道:「大人,蘭蘭現在如何了?」
晏和似乎有些訝異她會主動問起這個,頓了下才答道:「你不在她身體里,她自然是昏著的。」他又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你也是狠得下心來,她額上現在還沒消腫。」
重嵐尷尬道:「情勢所迫。」
他瞥了她一眼,這一眼竟有些嗔怨惱意:「我自問對你算是和藹了,想不到竟把你嚇得撞了柱,果然是太縱著你了。」
重嵐訕然,仔細想想晏和對她照顧的精心妥帖,左右也挑不出什麼錯兒來,她只能訕訕地轉了話頭:「我能去瞧瞧她嗎?」
他目光在她唇畔流轉,就在重嵐以為他又要說『你親我一下我就帶你去』之類的話的時候,他痛快應了聲,帶著她往別院里走,何蘭蘭還在原來的住處,她走進去之後頗有幾分熟悉感。
底下人打起床帳讓她探望,何蘭蘭整個人橫躺在被子里,腦袋上果然腫起老高,她頗有些歉然,抬手摸了摸何蘭蘭的小臉,嘆氣道:「早知道就不用那麼大力了,這小姑娘也是可憐見兒的。」
晏和跟著看了眼,輕輕嗯了聲,並不言語。
重嵐在還是何蘭蘭的時候經常攬鏡自照,這時候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她的臉感覺十分複雜,既有茫然也有感嘆,搖頭道:「這也是我和她的緣分。」
晏和神情古怪,偏頭認真想了想:「若這也算是你和她的緣分,那你豈不是和我更有緣?」
重嵐噎了下,乾笑道:「您說的哪裡話,我怎麼敢?」她又調開話頭,遲疑著問道:「大人現在和蘭蘭好像並不那般……」親昵。
他現在對何蘭蘭仍舊十分照拂,只是眼裡少了幾分親昵愛憐,不像原來那般精心專註了。
晏和頓了下,慢慢地道:「她不是你。」
重嵐愕然,他破天荒地多說了幾句道:「我跟她並不相熟,照管她也是瞧在何副將的面子上,現在雖然外貌一樣,但內里已是不同了,我會繼續照料她,但她跟你終究是不同的。」
他說的一本正經,但總含著曖昧的意思在裡頭,她乾笑:「是么?我還以為大人一直把我當成蘭蘭看,她和我小時候還是十分相似的。」
他偏頭,神情卻很認真:「你兩邊有梨渦。」
重嵐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臉上有些發燙,沒想到他瞧得這麼仔細,於是佯怒道:「原來大人是看見個姑娘就仔細瞧一遍,連臉上長了什麼都一清二楚。」
他笑了笑,風流轉折,十分多情,跟平日動輒就冷嘲熱諷的笑容大不一樣:「我不是說了嗎,你跟旁人自是不同的。」
重嵐臉上更熱了幾分,卻由衷贊道:「大人還是笑起來好看。」這樣美的人,老陰晴不定冷言冷語實在是可惜了。
他得她誇讚,心裡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雀躍,面上卻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起了身:「人你也瞧著了,這就回去吧。」
重嵐鬆了口氣,跟他出了門,剛跨出門檻的時候她忽然道:「大人若是不方便,也可以把蘭蘭交給我來照顧,我雖沒什麼大本事,照顧個孩子還是綽綽有餘的。」晏府那模樣確實不適合養孩子,只是晏寧有些可惜。
晏和卻一眼瞧穿了她的心思,柔聲問道:「你是不是在想『現下我和晏和雖然是好的,但以後也難說,還不如把蘭蘭帶到身邊來,日後若是一個不慎得罪了,跑起來也便宜』我說的對不對?」
重嵐心思被他一字不落地猜中,微張了嘴吃驚地看他,他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輕笑了聲:「你現在又想『這人好可怕,竟把我心思猜的一字不落,幸好他是貴胄子弟,不然要是經商,那商場上哪還有我的活路?』」
她目瞪口呆,他緩聲道:「當初在西北的事兒暫且不論,不管是現下還是以後,我不會傷你的,你信不信?」
重嵐狐疑地瞧他:「這是大人的許諾?」
他含笑道:「需要我立契為證嗎?」
重嵐還是知道好歹的,擺手道:「大人一諾千金,我自然是信的。」反正對這種級別的人物來說,別說是立契了,就算是發毒誓,以後到了翻臉的時候也是說翻就翻。
不過有了這份保證到底放心許多,她這幾天一直緊繃著的弦鬆了不少,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生出幾分被他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晏和陪著她走到院內,就看見那些對她敷衍了事的底下人齊刷刷跪了一院子,她有些訝然,轉頭詢問地看著他。
他垂眼轉著玉扳指,不和她的媚眼對視,想顯出漫不經心地模樣,聲口卻放柔,不自覺地帶了幾分寵溺:「我不想嚇著你,你有什麼不喜歡的或者想要的,都告訴我,我幫你打發了或者備下。」
他淡淡瞥了眼那些跪在地上的下人,嚇得那些原本還跋扈的人瑟瑟發抖,這才道:「在這院子里,你說話更甚於我,不用忍讓什麼。」
重嵐訝異地瞧他,試探著道:「我想換身衣服,這一身穿著跟弔喪似的。」這倒不是她說假話,這一身從頭白到腳,只有外面穿的披帛才有旁的顏色。
他笑了笑:「你喜歡什麼顏色材質?我回頭叫人剪裁。」
她見他答應的爽快,越發覺著古怪,竟起了促狹的心思:「我要蜀錦裁的衣裳,底下的裙子要流觴綉法,褶間要細要多,身上的首飾必須是赤金的,不能太笨重,還鑲嵌的珍珠,必須得是東珠,不然我可不戴的。」她想了想,有些手癢:「好久沒撥算盤了,要是有算盤珠子能讓我撥一撥就好了。」
她本來以為晏和懶得兜搭她,誰知他竟好似沒聽出來她故意難為人,一副認真模樣記下,側頭問道:「還有嗎?」
還問?重嵐費解地看了他一眼,繼續刁難他,隨口瞎編道:「還有韃靼的紫貂,東北林子里的山參,西邊的羊皮襖子.……」
他挑眉問道:「前兩樣倒還罷了,第三樣很有名嗎?」
她低頭玩弄自己纖長的手指:「可是我想要啊。」
語調十分的理所當然,她抬眼想試探他的反應,他面上沒有半分不滿,點頭道:「還想要什麼?我回頭備下了一併給你送來。」
重嵐真是不懂他了,見他認真,也不好意思再刁難人家,乾笑了聲道:「再就沒什麼了。」
晏和突然抬手,撫了下她柔膩的耳珠,只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收回手:「我先回去了,你有什麼事兒便遣人來告訴我。」
留下重嵐一個在院里出神。
接下來的幾天她過的十分愜意,他當天晚上就把她要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送了過來,她挑出赤金的算盤珠子愛不釋手,晚上睡覺都要抱著。
不過晏和說要給她來瞧還魂之事的人始終沒到,她心裡自然焦急,只好壓下性子等了好些天,晏和那邊的親兵就來回稟,說張家人下午就來,讓她下午去晏和院子里去瞧。
重嵐被這事兒困擾了好幾個月,沒被發現的時候每天都像度日如年一般,如今終於有了盼頭,心裡大喜,在房裡坐也坐不住,勉強吃完中飯,盤算著過了午時也算是到下午了,便興沖沖地往晏和院子里趕。
他院里的親兵竟也沒攔著,任由她往晏和住的東邊暖閣走,她立在門口『篤篤篤』敲了幾聲,屋裡頭沒有人回應,她心下奇怪,又屈指叩了幾下,就聽見隱約模糊的聲音傳來。
她沒聽清,又敲了幾下,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細聽,忽然門『呀吱』一聲打開了,她『啊』了聲,踉蹌幾步衝進門裡,進來之後門又被關上。
她抬眼去瞧,就見他烏黑的頭髮潑灑似墨,濕透了貼在身上,身上的衣服似乎是匆匆套上的,窄袖的中衣半濕半敞著,顯出裡頭如玉的肌膚,她還能瞧見他雪白光潔的胸膛,肌理分明,還能瞧見隱約的兩點,再往裡瞧就是緊實的小腹.……
她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抖著嗓子道:「大,大人,你怎麼這樣?」
晏和擰眉看她:「我在沐身,我都跟你說過讓你等著了,你還不停地敲門,難道我要由著你把門敲開?」
她額上冒出點冷汗來:「那,那你關門做什麼?」
他面無表情:「難道我這幅樣子要大敞著門讓人瞧見?」他說完撫著下巴琢磨,斜眼看她:「你不會還是記恨上回的事兒,挑這個時候過來看回來的吧?」
他說的是上回她洗澡被她看見的事兒,他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重嵐更是臊得慌,眼睛亂瞄不敢看他:「您不說我都忘了,這回真真是意外啊,什麼叫看回來?多難聽!您這麼說顯得我多小氣似的。」
她眼睛往下瞄的時候冷不丁往下看,就看到素白的褲子貼著兩條修長漂亮的腿,再往上也很明顯,就是他的……好大,威風凜凜的好嚇人。
重嵐想到上回無意握著的地方,差點沒忍住叫出聲來,用力別開腦袋,惡人先告狀:「縱然如此,您也不該這麼失禮啊,這般衣衫不整的成何體統?」
他方才順著她亂看的地方看,瞬間意識到她瞧見什麼了,面上還是漠然的,只是耳根處有一點可疑的紅,他頓了片刻,壓下心底的旖思:「你倒是會推諉,瞧夠了就一推二五六。」
重嵐驚道:「你別胡說,我可什麼都沒瞧見。」
他見她也緊張,自己反而鎮定下來,偏頭想了想:「你是在抱怨方才沒瞧清楚?」他說著作勢要撩衣裳:「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讓你瞧個明白,誰讓我前兒個有錯在先呢。」
重嵐連連擺手:「別別別,咱們不爭這個氣好嗎,前兒個是我冤枉了您,我錯了還不成嗎?您趕緊把衣裳穿好吧。」她漲紅了臉憋出一句:「您又不是韓熙載,這事兒你和您娘子瞧瞧就成了。」
韓熙載是南唐名臣,據傳聞有在宴飲的時候邀賓客比陽.具大小,請姬妾丈量的愛好,晏和當然沒韓熙載的毛病,聞言哼了聲便轉身回去換衣裳了。
也是趕巧,他剛換好衣裳,外面就稟報張家道人來了,他收拾停當,帶著重嵐就往廳內走。
那位張道人是張國師的嫡幼子張請符,頗得國師疼愛,因此身上並無多少仙風道骨的味道,反倒有些弔兒郎當,他見晏和身後跟著位風情萬種的美人,笑著揶挪道:「還道你要當一輩子和尚呢,原來也是吃葷的。」他裝模作樣地一拱手:「弟妹好。」
他生的唇紅齒白,容貌比女子還要秀美,瞧著又忒輕浮,重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見晏和沒有解釋的意思,便主動道:「仙長說笑了,我只是在晏大人家借住而已。」
張請符一怔,在大袖裡掐指算了算,隨即笑道:「是我誤會了,現在確實不是,還望姑娘見諒。」
重嵐總覺著他話裡有話,正在琢磨他的意思,他就轉向晏和道:「那位何小姑娘我瞧見了,八字極輕的,魂魄又弱,當初應當是遭過大難才讓神魂離體,正好這位重姑娘和何小姑娘命格相似,每當受驚嚇或重擊之時就會神魂離體,被引到何小姑娘的身上。」
重嵐聽他說的頭頭是道,便也收了輕視的心思,轉而問道:「仙長是說,何蘭蘭還活著?」她想了想又追問道:「我的還魂之事能否解決?」
張請符嘆口氣:「說活著也不完全對,她命格飄忽,能不能度過醒過來端看天意了。」他說完又道:「勞煩重姑娘把手伸出來,我瞧瞧姑娘的手相。」
她依言伸出手,他下意識地想要抬手去握,冷不丁瞥在晏和的神情,忙收回了手,仔仔細細地就著日頭看,又是長吁短嘆又是搖頭不語。
晏和問道:「可有法子解了?」
張請符苦笑道:「我是沒這個本事的,只怕得請我們家老爺子出山了。」他見重嵐神色沮喪,忙補了句:「皇上不日就要攜君后南巡,我們老爺子也要湊個熱鬧,我回頭給他去信提一提這事兒。」
他說完又撓頭煩道:「可他老人家脾性古怪,也不可能聽我的,真不知該怎麼請他出手了。」
重嵐神情稍稍振奮,船到橋頭自然直,實在不行就求到皇上面前,皇上下旨張國師總不敢不遵命吧?
晏和唔了聲:「要你何用?」
張請符委屈道:「你在信里也沒說全啊。」他說完笑了笑:「重姑娘的事兒我解決不了,你的事兒我竟算到幾分。」
他說完看了眼重嵐,她十分自覺地退出去,張請符笑道:「關於你姻緣的事兒,你想不想聽?我方才免費給你起的卦,不收錢的。」
晏和眼風打在他臉上:「子不語怪力亂神。」
張請符嘖嘖幾聲,不理他的拒絕,飛快地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晏和微微蹙眉,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才走出去。
重嵐站在一株桃花樹下,伸手想要夠那被花朵簇擁的花枝,卻怎麼也夠不著,好容易拈上一朵,一隻瑩白的手掌伸過來覆在她手上,攤開手,桃花已經入了掌心。
她訝然轉身,晏和輕輕把桃花別到她鬢邊,眼底幾分思索幾分探究,還有些不易察覺地狎昵,見她看過來,花瓣微顫,嬌顏如花,他勾唇笑道:
「人面桃花相映紅,當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