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嵐睜大了眼,震驚地瞧著他,她本來日盼夜盼要去南邊卻一直沒能成行,沒想到現在猝不及防心愿就實現了,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不該接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結結巴巴地道:「為,為什麼呀?你不去北邊了?」
晏和抬手彈了彈信紙,緩緩道:「我祖父前些日子過世,正好北邊戰事已平,我也不能奪情繼續鎮守,須得回南邊守孝。」他瞧重嵐還是怔怔地看著他,以為她沒聽懂,便簡略道:「祖父去世,召我去回家奔喪。」
重嵐本來想勸他節哀,但是見他神色如常,只能訕訕道:「那……你家在哪?」
晏和似乎想到什麼一般,眉心往裡攢了攢:「金陵,齊國公府。」
重嵐聽到金陵,眼睛不由得一亮,她這幾年大都住在金陵。聽到其國公府卻禁不住哎了一聲,晏和奇異地挑了挑眉:「你又知道什麼了?」
重嵐眨了眨眼:「國公是很大的官嗎?」
齊國公府雖然有個國公的名頭,但這幾代都沒出什麼能籌謀文治武功之人,又連著牽涉進兩樁謀反案子里,就此敗落了下去,別說跟尋常公府比了,就是比起一般侯府伯府那也是不如的,她本來以為晏和少年得意,身後定然有豪門大族支持,沒想到竟然是早已敗落的晏家。
晏和哦了聲:「不是。」他頓了下,又問道:「我方才問的你還沒回答,若是不願……那我為你另擇一戶人家。」曲陽縣沒有能託付的人家,南邊又不似北地兇險,帶上個孩子倒也無妨。
重嵐忙扒住他的袖子,真摯道:「大人今日又救我一回,對我恩同再造,大人去哪我就去哪!」
不管這話是不是出自真心,至少聽著甚是舒心,晏和揚了揚唇:「過幾日啟程,你去準備吧。」他一轉眼瞧見還跪在地上的趙姨母,淡聲道:「今日之事所幸沒鬧出什麼岔子來,我也不責罰你了,你先退下吧。」
趙姨母本來還難過就此遠離外甥女,但想到自己今日險些釀成大禍,蘭蘭又是跟著晏和走的,日後定然能有個好前程,總比窩在這小縣城強多了。
她想通之後便抹乾眼淚告退,認真幫重嵐打點,又拉著她的手絮絮叮囑了半宿,重嵐想到她這些日子的關照,也反手摟了她寬慰幾句,兩人直到夜深才分別。
從山西到金陵自然是走水路更近,不過陽曲縣沒有河道,還得先去晉陽才能瞧見碼頭。他在北邊的家業不小,都城裡還有座將軍府,這回守孝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自然要把家人帶一部分路上伺候著。
如此準備了好幾日才算啟程,晏和卻坐在最頭先的銀幡朱輪華蓋車裡頭,低頭細細地看著糧草賬目,用硃砂筆慢慢勾對,這時候天光黯淡,他瞧了半天便覺得有些乏了,探手捏了捏有些僵的脖頸,掀開帘子瞧了瞧,底下人俱都是斂聲靜氣,他忽覺有些無趣,屈指敲了敲車圍子。
將軍府上的寧管事應聲趕了過來,在馬車外呵著腰:「大人有什麼吩咐?」
晏和閑閑地問:「何家女兒呢?現在在哪?」
這可是稀奇了,當初晏家少爺過來都沒見晏和過問一聲,沒想到何蘭蘭一個小小的副將之女,又是收養的,竟能讓他屈尊垂詢。
寧管事一怔,隨即斂了神色:「何小姐在後面那輛青綢小車裡。」他小心覷著他神色:「是奴才疏忽了,要不要重新給何小姐另安排一輛馬車?」
晏和搖了搖頭:「不必,我去瞧瞧她。」他說著矮身出了馬車往後面走,最後面果然有輛青綢的馬車慢慢跟著,他走到近前,探手掀開車簾,就見重嵐躺在馬車裡,身子整個縮進襖子,閉著眼睛淺寐。
這馬車做的不甚精緻,寒風一刮就順著車簾鑽了進來,晏和探手摸了摸她有些涼的小臉,淡淡瞥了眼寧管事。
寧管事給這一眼瞧得心驚肉跳,呵著腰道:「是奴才的不是,這就給何小姐重新安排馬車,再選幾個得用的下人伺候。」本以為是個寄養的,哪想到這般得將軍看重。
晏和唔了聲:「你先去選伺候的人吧。」他上下瞧了眼,見她一身簇新的衣服,小臉也乾乾淨淨,這才探手解開大氅把人裹上,又打橫抱了起來。
重嵐迷迷糊糊間覺得身子一輕,驚得猛地睜開眼,瞧見是晏和才鬆了口氣,含含糊糊地把頭埋進他懷裡:「大人啊……」
晏和嫌棄地把她抱遠了些:「莫要把涎水蹭過來。」
重嵐枕了個空,頭一歪斜眼看著他。倒是寧管事在一邊詫異道:「何小姐這頭髮.……怎麼了?」
其實這些日子重嵐的頭髮像是早春才出的嫩芽,已經冒出了些子,但在時人眼裡這麼點等於沒有。晏和悠悠一眼看過去:「不慎為之。」
重嵐幽幽地看著他,寧管事忙介面道:「我回頭尋些養發的葯膳來,小姐年小,好生將養幾個月想必就能長出來。」
晏和漫應一聲,抱著重嵐回到前頭的華蓋馬車上,她晃晃悠悠地坐在他旁邊,用大氅當被子把自己裹著:「大人,咱們什麼時候能到金陵啊?」
他向外看了眼冬日晦暗的日頭:「南邊路遠,還早著呢。」他偏頭,目光從她小臉上掠過:「若我沒記錯,這是你頭次離鄉吧,難得不哭鬧想家。」
重嵐現在整個心都飛到金陵去了,臉上還是沉鬱著:「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爹娘不在了,餘下的親戚也不喜歡我,除了大人不嫌棄,哪個還肯要我呢?」
五歲的小女孩,這般洞明已是十分難得,他恩了聲,似笑非笑地道:「誰說我不嫌棄你了?」
重嵐躺下來在雪白的狐皮毯子上滾了一圈,不要臉地道:「因為我可愛啊,我娘說我可招人喜歡了。」
晏和頓了下,有時候覺得她說話像個小大人,沒過一會兒卻露出稚兒的憨態來,他搖了搖頭,沒理會她的自誇,低頭自顧自地看著賬目,寬大錦繡的車廂里,因著多了一個人,總算沒那麼冷清了。
他車廂雖然寬,卻擱了好幾個精巧的暖爐,當中的博山爐里還燃著品流極高的淡香,在密閉的車廂里縈繞不散,因此又香又暖,小孩子禁不住困,她呆了會兒就漸漸眯起了眼。
晏和抬眼就瞧見她腦袋越來越低,一個不穩就要磕到桌上,撂下手裡的硃砂筆扶住她,她眼皮子動了動,皺著眉含糊地囈語,似乎下一刻就要睜開。
他遲疑了一下,姿態彆扭地拍著她的背,軟乎乎的一團,輕不得重不得,他落在她背上的手不敢用力,她哼哼了兩聲,眼皮子又牢牢闔上了。
晏和抬手要把她安置好,沒想到長臂剛一舒展,她就勢滾進他懷裡,安安穩穩地枕在她胸口。
他似是極不習慣與人這般親近,抬手就要把她推開,指尖剛剛觸及她肩頭,就看見她被凍得通紅的耳朵抖了抖,無意識地呢喃一聲,他探出去的手不由得頓了下。
重嵐恍惚中被魘住了,夢見有個小鬼張開大口就要咬她,她又慌又怕,也張開嘴反咬了過去。
晏和身子一僵,沒想到她張開嘴狗兒似的在他懷裡亂拱,他在馬車裡沒穿厚重的外袍,只穿了件交領的直綴,她偏頭就咬到他胸前凸起的一處。
他微怔了下,眼底極快地閃過驚怒,還有一瞬難以察覺的尷尬,立刻探手就把人推開。她這下徹底醒了,抬眼有點茫然地瞧著他沉鬱的面色:「大人怎麼了?」
他素綢的衣裳,稍微沾一點水就有深深的痕迹,重嵐眼尖瞧見,隨即頭皮一麻,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她嘴唇抖了抖,嗓音打著顫拖拽出老長:「大人.……我是不是把你衣裳給弄髒了?」
晏和深深吐納一口,對著個毛孩子發不出火來,抿著唇道了聲無礙,掀起車簾就走了出去。
他寧可騎馬吹冷風都不進馬車,跟他搭訕他也垂著眼冷著臉,優雅雍容慣了的人,這幅模樣倒是沒見過。
重嵐臊眉耷眼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開口,幸好寧管事指派了一個大丫鬟並兩個小丫鬟伺候她,才算免去了這份尷尬。
去晉陽雖說不遠,但也花了三四天的功夫,她差不多跟伺候她的兩個小丫鬟混熟了,倒是那大丫鬟翠微有些不冷不熱的,做事面上雖挑不出什麼錯來,但暗地裡總有些陽奉陰違的意思。
好容易等她上了船,就見她住的屋子冰涼涼的,連個爐子都沒見到,被褥和床鋪也有些發霉,一看就是沒提前收拾過的,她暗裡皺了皺眉,但想著如今寄人籬下,而且晏和也忙著理事,只好暫且按捺下。
沒想到這翠微變本加厲,端晚膳的時候只端了個冷硬的饅頭,有些焦糊的兩道菜,並著一碗半冷不熱的清湯,對著她滿面歉然地道:「奴婢去的晚了,廚房只剩下這些,只能勞煩姐兒先將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