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救人
潘小園被遠遠藏在裡面,根本不知道是誰把自己買走,又花了多少錢。心知多半是西門慶,隔老遠,她甚至就能直接想象出那張浮著得意冷笑的臉。
然後就直接被請上一頂小轎,晃晃悠悠走了半天,估摸著去西門慶家走十個來回都夠了,這才終於微微一晃,外面的轎夫殷勤掀簾:「娘子,到啦。」
潘小園深吸一口氣,半寸半寸地挪了出來,嚇了一跳。陽谷縣外,荒山野嶺,枯井破廟,周圍連個螞蚱都沒有。
沒等她看清第二眼,眼前一道白光,脖子一涼,一聲尖叫卡在嗓子里,一動也動不得了。
耳後的聲音帶著急切的狠毒:「到底怎麼回事!我哥哥在哪兒!實話說,我便饒你!」
兩個轎夫撲通撲通都跪下了,磕頭如搗蒜:「都頭饒命,都頭饒命,別動刀子,不干我們事……」
潘小園也覺得腿軟站不住,可惜刀尖頂著脖子,喉嚨岌岌可危,說出的話都是變調的,「別別別別動手,饒命!」
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覺得自己一定比電視里的漢奸還丟人現眼,「我說,我全說……大郎現在縣衙里監押,叔叔快去……」
「撒謊。」刀尖向前頂了一毫釐,「我已去大牢問過,都說裡面沒關這個人。」
潘小園眼珠子朝下,瞪著那柄剔骨刀,給自己找到一個專註的焦點,一個字一個字的討命:「因、因為……你哥哥是……被人陷害……判了脊杖……流放……知縣、受賄、同流合污……肯定不會、對你說……說實話……」
刀尖穩穩的不動。潘小園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身後不是人,而是一座靜止的石雕。他沒有說話,沒有呼吸,沒有溫度。
身子被往前輕輕推了推,刀尖從眼前劃過,消失了。
「我知道了。」
刷的一聲,武松還刀入鞘,走到那兩個轎夫面前。
「轎子抬回去。你倆該去哪去哪,嘴巴閉緊了,就不會丟命。」
兩個轎夫哪敢有半個不字,如聞敕令,抬起空轎子,一前一後的飛奔而逃。
一個小軍漢慌慌張張跑過來,肩上還挑著一擔行李。見了這陣仗,也立刻拋下擔子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都頭啊你這是何必呢,方才在縣衙門口亮刀子,就已經算違法亂紀了,現在、現在可別……」
「行李留下,你回去。就說從東京城回來,進了陽谷縣界之後,我就遣你回家休息,之後的事情,你一概沒見到。」
那軍漢愣了片刻,猛一轉身,踩著先前兩個轎夫的腳印,腳打著後腦勺,也跑了。
潘小園十分自覺地說:「我、我也什麼都不會說出去……」
「你留下。」武松用刀鞘指著那破關公廟破門,「在那裡面等我。若是出了廟門半步,我自會知曉,也自會把你找回來。」
語氣平常得彷彿在向店小二討酒。這話若是從任何一個旁人口裡說出來,只會讓人覺得是吹牛說大話,但若是出自武松之口,則已經是十分低調的威脅。他的雙頰還帶著長途奔波的風霜之色,語調則是她從沒見識過的、幾乎要爆發出來的冷靜。
潘小園傻傻的「哎」了一聲,乖乖地上了台階,到那破廟裡找了個角落貼牆站。有那破牆隔一隔武松身上的殺氣,這才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恢復了正常,不由得大口大口的吸氣。方才竟是連呼吸都快忘了。
廟裡多年的積灰嗆得她直咳嗽。角落裡滿是淡淡的腐味。神龕上一排已經失了顏色的蠟燭,後面供著泥塑的關公,半邊紅臉已經塌方,布披風腐朽招搖,塵灰遮住了青色的漆甲,手裡持著銹跡斑斑的青龍偃月刀,仍是威風凜凜。
突然角落裡吱吱一響,一隻肥老鼠嗖的躥過去,撞破一個蜘蛛網,消失在磚縫裡。
潘小園臉一白,倒不是怕老鼠,「叔……叔叔,這裡興許會有豺狼野獸……虎豹什麼的……」
撲的一響,腳邊已經插了一柄尖刀,就是方才抵在她脖子上那柄。
「我不會耽太久。我不在時,你好好想想說辭。」
他丟下這麼一句話,最後一個字說出來的時候,人似乎已經在幾丈之外了。
潘小園試探著撿起來。刀刃鋒利得刺眼。刀柄還帶著他手掌上的溫熱。
武松這廝,指望她能用這剔骨刀來殺老虎?是不是覺得相比赤手空拳,已經算是降低難度了?
*
武松取下腰間水囊,狠狠灌了幾大口,剩下的水從頭頂淋了下去。表面上冷靜得要死,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實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方才居然破天荒的失了耐性,潘小園剛剛下轎子,就忍不住逼問個仔細——本來的計劃,是等遣散了轎夫雜人再動手的。
但就算讓人看見也沒關係,這些小人物多半不敢多嘴。自己的哥哥生死未卜,再耽擱半刻都是浪費。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才剛剛跨進陽谷縣門,走到紫石街,卻看到哥哥的宅子已然貼了橫七豎八的封條;街坊鄰里竊竊私語,等他轉過頭去細聽,卻都若無其事地各干各,擺明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武松細讀封條內容,才知道原來是武大犯法,家財抄沒,人已經被依法抓捕,等待發落。
笑話,自家哥哥腦子有時不太靈光,他是知道的;但他大約是陽谷縣頭一號老實人,若是他敢犯法害人,柴進柴大官人早就揭竿造反了!
到縣衙去問,到牢房裡去問,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這才注意到廣場一側那個當官辯賣的小場子,小板子赫然寫著「罪婦」潘氏金蓮。正在講價的那個人他倒也認識,知道叫西門慶,是個紈絝子弟,平時跟他沒什麼交集。
周圍的人大都也是看熱鬧的,交頭接耳品頭評足,什麼「漂亮女人就是靠不住」,什麼「禍水」,什麼「好好兒的老實人就讓媳婦給毀了,她倒攀高枝兒去了,唉!」
聽這話,似乎,果然是她的問題?哥哥又在何處?
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潘金蓮問個明白。他選擇了最節省時間的方式。直接抄起旁邊屠戶桌上的刀,將在場的所有人鎮住片刻,不敢節外生枝,直接將那唯一的知情人揚長帶走。那刀子應該嚇到了不少人,一定已經有人去找知縣大人投訴他強買強賣、驚嚇百姓。但他也顧不了這麼多。他有種直覺,覺得以前那種規規矩矩的平靜生活,恐怕是很難回去了。
救人要緊。他回到陽谷縣,沿小路走,閃身繞過幾個巡邏的差役,直接閃進縣衙後面的耳房,從後門出去,再翻牆進院子。他在縣衙里好歹也混過幾個月時間,一聽潘小園說「脊杖刺配」,就知道武大絕無可能在尋常牢房裡押著,多半是那個連他也無權涉足的重刑大牢。
厚重的木門裡傳來壓抑的聲響。武松略聽一聽,一腳踹開門。正對著夏提刑驚訝的大臉,幾個呆蠢的衙役手裡舉著木棒,不知道該往哪邊打。
「武松,你放肆!你身為本縣都頭,知不知道法度……」
武松沒工夫理他,撲在地上那堆血泊里,顫聲叫:「大哥,大哥!」
那個趴在地上的矮矮的身軀動了一動,喉嚨里咯咯作響,叫出一聲難以辨別的話。
夏提刑眉毛直豎,嘩啦一聲掃下了桌上的茶盞,「武松,問你話!你既回陽谷縣,為何不先來縣衙報到……」
武松抬起頭,眼睛里依舊是冷靜的寒光,但話音已經變調,牙縫裡迸出一句質問:「你們為什麼往死里打我哥哥!他犯了什麼罪!」
「你去看縣衙的公告嘛……」
「不可能!武二粗鹵,但也知冤有頭債有主,我大哥若是犯罪害人,苦主是誰,案情何故!你們倒是給我說清楚!原告是誰!證人在哪!」
都是收了大筆錢的,誰肯把西門慶供出來。衙役里有跟武松交好的,此時只得勸:「唉,都頭,咱們官府審案,哪個不是獄司推鞫,法司檢斷,再錄問訖,該走的程序都走了。你上下嘴皮一碰,說你哥哥冤枉,這豈是合規矩的?知縣大人和夏提刑已經審過啦,東平府的判也已經發下來啦,人證物證俱在,犯人也已經自己招認,手印兒都大大小小的按了幾十個了,這案子還能有假?都頭聽小人一句,這知人知面不知心……」
武松冷冷瞪了他一眼,嚇得那人趕緊住口。
「把我哥哥放了。快給他治傷,重新審。」
夏提刑撲哧一聲笑了,「你說什麼?放了?哈哈哈,武松,你真當你是陽谷縣的一號人物!我告訴你,今兒就是趙官家來,我們也不能徇私枉法,做出爾反爾之事!你快回去,我便不治你罪。至於你擅闖公堂,雖說是關心親人,情有可原,還是得罰俸三個月,回去好好反省……」
武松放下武大,地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慢慢站起來。夏提刑對他從俯視變成仰視,說話不知不覺沒了底氣。
「呃,罰俸一個月即可……快退下……」
一面說,一面使勁向左右使眼色。一個機靈的衙役當即從後門一骨碌溜了出去,叫人去了。
武松知道這地方不能多耽,「我再問一句,放不放人?」
兩個小衙役跪下勸道:「都頭你失心瘋了,怎麼能這麼對上官說話!你、你不要前程了……」
武松向那兩人看了一眼,沉聲道:「吳小乙,我認得你。我初到陽谷縣那天,你便來給我接風,敬了我一杯酒,給我夾了一塊肉。」
那叫做吳小乙的「啊?」了一聲,愣愣的抬起頭來。
武松轉向另一個,「你是王老三,曾向我討教功夫,我教了你半手,叫你回去練,不知現在,你練得怎樣?」
那王老三訥訥的道:「小人愚鈍,沒……沒練出來……」
武松向旁邊走幾步,晶亮的眼睛盯著兩排衙役軍漢,一個個的數下去。
「張彪,清河縣人,多謝你那日幫我打探消息。李大壯,我記得你有個生病的老娘,剛過六十歲大壽,願她老人家長命……周二郎,我時常跟你一道喝酒,似乎還欠了你半貫酒錢,對不對?陳花膊,那日你娶媳婦,請我去喝杯喜酒,可惜我有公事在身,只得推掉了,托劉小二帶了兩貫份子錢,不知帶到沒有……」
滿堂的衙役被他敘了一遍交情,都張著嘴,不知道武都頭到底是受什麼刺激了。
武松靜了片刻,耳中已經聽到外面由遠及近的喧囂,最後朝夏提刑一作揖,「夏提刑,咱們雖然來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有嬌妻愛妾,一子二女,三代同堂,家庭和諧。」
夏提刑哼了一聲:「所以呢?」
武松閉目片刻,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死了,就是家破人亡,孤兒寡母無人照料,白髮人送黑髮人。」
「你……」
武松睜開眼,目光掃過堂上的眾人,又說:「諸位若還當武二是你們的朋友,就請現在統統給我不要動。我不想殺你們。但若是有誰要擋我,休怪武松拳頭不長眼睛。」
一片寂靜,沒人敢動。
武松蹲下身,脫下衣服裹住地上的軀體,顫聲道:「大哥,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