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砒`霜

  西門慶聽完玳安的彙報,竟覺得有些好笑。早該知道六娘子在跟他耍心眼兒,這會子居然驚訝不起來。要不是武大這個腦袋有包的貨色一股腦說了實話,他說不定還真讓那小娘們矇混過去了。


  這人哪,最怕貪心不足。給她臉她不要,給她機會她不抓,那就別怪他不給她面子。


  這邊門房來報,持了知縣的名帖,說有個案子牽涉複雜,請大官人移步到縣衙一趟,分說清楚——不會花太多時間的。


  西門慶鼻孔出氣,回道:「知道了。回報知縣,我方才在後宅踢毬取樂,出了一身臭汗,待我沐浴后便趕到。請他先處理別的公事,把那原告留一陣子,喝喝茶,吃頓飯都行——玳安,給人家拿五貫半茶錢,多說說好話。」


  那門房出去,回復了知縣派來的小吏,連話帶錢一併呈上。那小吏眉開眼笑,把五貫錢纏在腰間,剩下半貫揣懷裡——大家心照不宣,這半貫錢是歸他自己的油水。不然,西門大官人為什麼不給個整數,非要加個零頭呢?


  那小吏笑眯眯的回去,附在知縣耳邊,好好的給西門慶美言了幾句。那五貫多錢自然不是公然賄賂知縣的——就算是,這數目也太嫌寒酸。於是那小吏轉過身,對著一眾衙役宣布:「西門大官人說他有點急事,需要晚來一陣子。知縣大人還要處理公事,這就先回後堂,麻煩大家在這兒守著些。這些錢么,給大家拿去喝茶,算是大官人給大夥賠禮啦。」


  見知縣已經起身走了,衙役們眉開眼笑,把錢分了,叫來一個茶水販,其樂融融地點起茶來。


  武大跪在下面,一口水都沒喝上,腿上沒好全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圍觀的百姓見知縣回去休息了,撂下個裝飾齊整的公堂,都是面面相覷。本來還等著好戲連台,這會子是該回去幹活,還是該繼續守著?

  不多時,人已經散了一半。眼看著日頭從樹梢升到頭頂,是個艷陽天,又有人回去晒衣服曬被子。最後,只有七八個大爺大娘執著地守在門口。西門大官人怎的還不來對質哇?


  就在這七八個人也打算撤的當口,廣場盡頭飛奔過來一個小廝,正是西門慶家玳安,臉上驚慌失措,上來就往公堂里闖,被幾個衙役攔住,就開始喊:「知縣大人對不住,我家大官人……突然有家事,來不了啦……」四下看看,又急得到處作揖:「鄉親們,請問哪裡有善於解毒的郎中,快帶小人去啊……晚了、晚了就來不及了……」


  一眾衙役公人聽到「解毒」兩個字,立刻都湊了過來,喝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玳安跑得腿軟,臉上已經嘩嘩的掉淚,嗚嗚咽咽地說:「我家大官人府上出事了!有人、有人中毒了……快、快叫郎中……」


  *

  陽谷縣多年太平,眼下卻出了謀殺未遂案!


  武大的狀子立刻被丟在了一邊。知縣慌慌忙忙重新升堂,少不得把夏提刑也請過來,大大小小的官吏文員、衙役仵作,在崗的也都叫了過來,黑壓壓站了一堂。


  玳安跪在地上,驚魂未定地描述:西門大官人沐浴完畢,正想用些點心,便遵從知縣大人指示來縣衙對質,誰知那點心還沒入口,廚房裡的上灶丫頭秋菊便突然倒地,捂著肚子嗷嗷叫,七竅流血好不凄慘。好在神智還清醒,一問,原來是她偷吃了一口點心。那點心顯見得有毒,倘若她不偷吃,那可就要吃到大官人嘴裡了!

  全府上下如同驚弓之鳥。西門大官人當即下令徹查,把廚房裡的東西全拿去喂狗。玳安邊哭邊說,這一查不要緊,整個廚房裡的吃食,十樣竟有八樣是帶毒的。一時間府上哀嚎遍野,幾十條死狗,現在還都在院子里擺著呢。


  這是要滅門的節奏!

  知縣面色沉重,和夏提刑對望了一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宋朝多少年沒出過這種案子,要是真鬧出幾十條人命,那全縣衙上下人等,那烏紗帽,那前程,可都要成了黃粱一夢了!


  知縣心有餘悸地道:「多虧那丫頭,偷吃那個,叫……叫什麼來著?」


  玳安抽泣:「秋菊,和小的關係可好了……」


  「對對,秋菊,多虧她偷了一口啊。趕緊派人救治,務必要保她性命!夏提刑,你看這……」


  知縣是進士出身的文官,查案經驗有限,此時惶惶然如同進了妖精洞的唐僧,滿口只是怎麼辦怎麼辦。夏提刑腦子倒還算清楚,盤算片刻,當即道:「封存現場,下官立刻帶人去查。」


  夏提刑趕到現場,西門慶連忙換身衣服,親自去迎,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這下子沒有茶水招待了,還請大人恕罪。


  夏提刑笑道:「不妨。」徑直進入廚房,暗暗點了點頭。西門慶果然是個懂事的,各樣食物都原樣留在廚房,保存了珍貴的證據。夏提刑當即下令,讓人一樣吃食取上一點點,帶毒的和沒帶毒的分清楚,抓起一塊毒倒秋菊的點心,湊近了聞聞,極其小心地舔了一舔。


  「憑下官多年的經驗……砒`霜,無疑。讓那丫頭趕緊喝鹽水,吐出來。」


  西門慶趕緊答應,派人去了。


  夏提刑接著一樣樣吃食查過來,很快便發現了規律。甜食都沒毒。凡是帶毒的點心,都是咸口的。


  而且毒源很明顯:點心裡的腌漬醬菜。譬如酸蘿蔔豬肉饅頭,帶毒的是酸蘿蔔。譬如醬韭花澆豆腐,帶毒的是醬韭花。夏提刑命人取塊點心,挖下裡面一塊乾乾淨淨的麵食部分,拿去喂狗,平安無事。


  夏提刑站起身,厲聲問道:「這些醬菜,是哪家買的?」


  西門慶自然不知道,派玳安去問管家,管家又去問廚房,廚房又去問管採買的婆子。


  那婆子被帶過來,見到一眾官老爺,撲通一聲跪下,連聲道:「不干我事,不干我事……這些醬菜都是……都是……」


  西門慶喝令道:「磨嘰什麼!快說!」


  「唉,前段時間大家瘋了似的吃炊餅,全縣的醬菜都脫銷,只有……只有一家還在賣……這些醬菜還能是哪兒的?不干我事,不干我事啊……」


  夏提刑冷冷道:「說清楚!哪家?」


  那婆子仰起臉,顫顫巍巍地說:「紫……紫石街,武大郎。」


  *

  武大直接由原告變成了被告。


  鐵一般的口供證據甩在眼前,就算是諸葛亮也要懵一陣子了。


  他只會翻來覆去地咕噥:「不,不會……俺連砒`霜是啥都不知道……不會下毒,怎麼會下毒呢,俺、俺是安分百姓……」說著說著就磕下頭去,「青天大老爺明鑒!俺冤枉!冤枉啊!」


  若說他上午那聲「青天大老爺」還算是討喜,現在這一聲叫喚,在知縣大人聽來,就是莫大的諷刺。他的大好官位前程,差點就斷送在那堆爛醬菜里!


  「武大,你實說!」


  「俺冤枉……」


  知縣老大的不耐煩。人證、物證、動機都有了,不就是他家老婆看上西門慶,鬧著要離婚,因此跟西門慶結怨,這才計劃殺他全家嗎?這麼簡單的案子,結得越快越好,不然等風聲傳出去,謠言多起來,可要大大影響他的升遷。


  武大這邊死硬,還咬著不鬆口:「大人明鑒,不信你去問俺的鄰居們,俺從來都是老實人……」


  知縣被他鬧得頭疼,眼看天色也晚了,這一天折騰得也累了,嘆口氣,揮揮手:「也罷。先將武大監押一天,明日傳喚紫石街的住戶。至於他的家人……」想了想衙役口中的那個風流漂亮小娘子,大約也不是什麼正經人,「也來監押入獄,再作聽喚。」


  武大傻了:「別、別抓我娘子……」


  一隊公人領命,帶著鐵鏈子去了。


  *

  潘小園自從聽到武大當堂把自己供了出來,就知道事情整個要糟,滿頭大汗地擠出去,也就沒聽到後面那些下毒未遂的變故。路上被一群小流氓截住騷擾,好容易脫身回到紫石街,腳不點地的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跑路。


  武大這廝一百年專業賣隊友,自己泥菩薩過河,好不容易用緩兵之計穩住了西門慶,這下子被揭了個底兒掉透心涼,自己非讓他扒了皮不可!


  然而跑路談何容易,整條街上都是熟人,幾十雙眼睛大睜著,就等著看她的八卦。潘小園拎著一個小包裹,在房間里轉來轉去,熱鍋上的螞蟻。


  忽然想到一個招兒,趕緊從後門踅出去,敲敲劉娘子家的門,把貞姐叫出來。小姑娘本來讓她放了假,這會子也不得不招回來,開門見山跟她說:「我遇上事兒啦,得出陽谷縣避一避。你要是還看得起我這個姨,就幫我……」


  貞姐還眨巴著眼睛聽,潘小園的滿心打算,卻被一陣吵鬧聲打斷了。


  烏央烏央的人聲中,只辨出隻言片語的信息:「想不到武大是這樣的人……」「下毒……心狠……」「這下逃不掉了……」


  還夾雜著男人的呵斥聲:「喂,閑雜人等讓開,別妨礙執行公務!要看熱鬧過後再看!」


  潘小園完全來不及思索發生了什麼,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西門慶這是要趕盡殺絕!

  還「執行公務」?武大還在縣衙里,估計已經出不來了。這群帶著咣啷啷鐵鏈的公人,又是來抓誰的?

  貞姐顯然也被嚇怕了,連聲說:「六姨,你聽……」都不敢跑出去看。


  腳步聲越來越近。潘小園努力讓自己變得像警匪片里黑老大那樣處變不驚,俯下身,按著貞姐一雙小肩膀,低聲說:「我攤上事兒啦,估計是讓人冤枉……」


  貞姐立刻說:「我跟你去衙門分說清楚!你們是好人!」


  「不,不成!你別替我們說話,別辯解——」想了想,飛快地打開手中包裹,抓出一個系得緊緊的小麻布包兒,塞進貞姐手裡。


  「這些,算六姨求你,替我保管好,誰都別給——除了你武二叔。他若回來,你就給他。」


  貞姐還要問什麼,可惜沒時間解釋了,有人在砰砰的叫門。


  潘小園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抖,看著貞姐將那布包收進懷裡,又突然想起什麼,蹲下去,包裹底下拽出一沓子花花綠綠的錢引,塞進小姑娘袖子里:「這是二十五貫,你……」


  本來想讓她那這錢來賄賂幾個小官小吏,但轉念一想,一來完全超出了小姑娘的能力範圍,二來估計比不上西門慶出手的一個零頭,嘆了口氣,拋掉這個想法,「算我送你的。這是錢,不過不能花,但是你要好好留著,以後萬一能用得上……」


  貞姐懵懵懂懂地點頭。潘小園把她推出後門。與此同時,嘩啦一聲,一隊公人從前面破門而入。


  潘小園看著他們手裡亮閃閃的鐵鏈,心中唯一的念頭竟是荒誕的:老娘也算進過號子的人,以後可有的吹噓了……如果有以後的話。


  好在公人們大多也都是和武松有交情的,知道抓的是武松嫂子,便還都憐香惜玉,兇巴巴的說上幾句場面話,手下倒沒有太粗魯。隨後派幾個人進到家裡搜查,最後四條八叉的把大門封住。


  潘小園讓鐵鏈子拴著一路走到縣衙,看著身邊一雙雙睜得賊大的眼,心中嘆了口氣。陽谷縣的芸芸眾生,可又有一年談不完的八卦了。


  潘小園被丟進女監里過了一夜。她有點奇怪,監牢的條件比她想象得還好一點,有床鋪,有被褥,有便盆,卻沒有傳說中來索賄殺威的衙役。那女牢頭還特意問她晚飯夠不夠吃,不夠的話可以給她添一碗。


  她哪有心思吃飯,滿腦子想著各種各樣的對策,又一個個的被自己否決。歪在破床鋪上,橫豎睡不著。


  滿牢房的衙役都在議論武大這件案子。聽他們口氣,疑點倒是不少,然而說到關鍵的漏洞時,這些人又十分默契地緘口不言。


  潘小園突然明白為什麼要先把自己關一夜再審了。這一夜,可不止她自己沒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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