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囚牛
一尾青鯉，身扁腹圓，落於水中，搖頭擺尾間兀自去了。
放生鯉魚的是一位美婦，著一身素色簡凈衣衫，溫婉靜美，年紀雖已不輕，笑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著昔日無雙風韻。只是她雖然笑著，淡淡蛾眉間卻隱隱帶著一絲愁意。
「阿彌陀佛。」一位僧人走來，立在美婦身側，宣了一聲佛號，道：「夫人面慈心善，定受佛祖保佑，所思所想必會成真。」
「師傅言重了。」婦人掩唇一笑，凝視那尾青鯉消失池中，眼中秋波流轉，與一汪春水相映。
僧人又道：「住持有請夫人前往偏殿一敘，還請夫人同小僧前往。」
「有勞師傅。」婦人微微頷首，僧人唱了個喏，轉身走向偏殿，婦人隨行其後。一路多遇香客，僧人多有見禮，卻不管那貧富貴賤、衣著華麗與否，見到有一身珠光寶氣者施捨銀兩，便會上前恭迎兩句，見到有衣不蔽體者只是禮拜，一枚銅錢不投，卻也真心讚美。若有香客年老痼疾，行動不便，僧人還會攙扶一把，面上一團和氣，沒有絲毫不虞。
如此行來，所費時間必然多出許多，但婦人心中非但不惱，反而對這寺廟多出許多好感：「久聞落塵寺寺規雖然不嚴，僧眾卻個比個的向善禮佛，本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今日一見卻是不虛。」
約莫過了一刻有餘，人煙漸少，一座清凈偏殿出現眼前，其上懸有一掛木質牌匾，上書「掃塵殿」三個楷字，黑底黃字，筆跡規整方嚴，端的是隱現大氣。到了這裡，僧人駐足不前，立在一旁，雙手合十敬了一禮，道：「住持在里等候多時，還請夫人獨自進去，小僧就不隨入了。」見婦人點頭，僧人轉身離去，婦人望他背影半晌，直至消失不見，四周再無人影，才回頭注視掃塵殿門戶，怔怔不決。
「既然來了，就進來吧。」驀地一道聲音傳出，婦人不由微微苦笑，蓮步輕移，走上台階輕輕邁過門檻。
殿內空間並不如何大，天光幽幽照射而入，照的幾間連貫房間幽靜清寧，不似凡俗之地。婦人走進殿內，見左方桌上一盞油燈燭火如豆，一位黃衣老僧坐於桌前，手中一串一百零八顆佛珠捻動，閉目無語。婦人看著他，身子顫抖起來，還未說話，美眸卻已濕潤，水珠滾動，似要流落。
老僧雖閉著雙眼，卻好像看到發生情景，道了句阿彌陀佛，伸指一點。婦人只覺一道勁氣隔空射來，點在自身笑穴之上，不由破涕為笑，咯咯笑起來，過了半分方才止住。老僧面上暖色一閃而過，婦人再抬頭看時，仍是冰冷冷一副無情神情，婦人不覺嘆了口氣，道：「父親……」
「阿彌陀佛。」老僧長宣一句佛號，道：「貧僧遁入空門，參悟禪機已十三年有餘，早已放下一身執念，脫去紅塵，望施主勿要在這清凈之地輕言妄語。」
聽完此語，婦人面色幾變，終嘆道：「好，也好，你脫了一身衣服去，留下我在世間掙扎，這也罷了，只是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我的天兒？」
老僧道：「天居士由老衲照料，過的很好，你大可不必擔心。待他成年，性情固定下來時，老衲自會讓他與你相見。」
「天兒才十三歲！」婦人花容慘變，「夜明瀾，你還要我等多久？早知如此，我就該把那封書信撕了，老死也不來見你！」
老僧面色本是平淡如水，此時聞言卻忽的一變：「什麼書信？」婦人道：「不是你寫信讓我來落塵寺的么？事到如今，又不敢承認了？」
「怪哉。」老僧手中捻動不停的佛珠停了下來，沉吟道：「我並未寫過書信於你，反而我倒是收到一封你的書信，原本以為你終於找到了我，一時驚喜擔憂間也未曾細想，現在看來其中似乎另有隱情。」
啪、啪、啪，一陣清脆掌聲響起，殿內二人驚疑不定，皆是扭頭望去，只見一穿著紅衣的中年人從外踱步而來，邊走邊拍手微笑，只是他右手形狀古怪，婦人定睛一瞧，才發現那人右手五指之中有四指皆被齊掌斫去，只餘一個大拇指孤零零翹著，滑稽而又凄慘。
「好一出父女相認的精彩大戲。」那人走到近前，拍手笑道，「囚牛啊囚牛，十三年啊，我就知道你沒死，如今終於是找到你了。」
老僧看清他的面龐，閉目道：「阿彌陀佛，縱然是十三年歲月蹉跎，方施主仍未得到解脫。」
那人面色忽然狠辣起來，厲聲道：「解脫你奶奶個腿！囚牛，你還裝什麼大頭蒜？若不是當年你砍掉我四根手指，我怎會從五色跌至兩色，受十三年的嘲笑白眼？這筆賬，今天我要你血債血償！」
老僧一嘆，悠悠道：「當年若非你比那侮辱手勢，我又怎會那般羞辱於你，何況兩派相爭由來已久，又何必遷怒家人。」
那人聞言，復又獰笑道：「就是要遷怒家人，不然難解我心頭之恨。打探到你龜縮在這落塵寺后，我便偽裝你的筆跡作書信一封，令人轉交給你女兒，再偽裝你女兒的筆跡作書信一封，令人轉交於你。如此一來，我倒還算幫助你們父女團聚，應當謝我才是。」
他話語說完，婦人啊了一聲，心頭疑惑頓去。她原本也在奇怪為何突然收到父親書信，還疑有人作假，直到親眼見到夜明瀾才不疑有他。但方才一對質，卻更生疑惑，此刻被這中年人道破，解開謎底，心子卻又提了起來，暗暗思忖：「這人似乎與父親有仇，聽他說十三年前，又著一身紅衣，莫非他是……」想到這裡，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可是祥瑞之中，紅袍門下弟子？」
「妙啊。」那人拍手大笑，道：「囚牛，我本以為你身為潛淵九尊之一，女兒必然也是武功高強，不料如今看來她似乎只是一尋常婦人，不過所聞江湖事多了些罷了。既然如此，要你父女二人一同送命在此便更加容易，真是天助我也。」
老僧嘆道：「婦道人家，學什麼武功，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就好。我早已脫離潛淵，卸下囚牛之稱，遁入落塵寺十三年，沒想到還是被仇家給尋到，今日卻說不得要破殺戒。方蕭，諒你一人也不敢來找我，還有什麼黨羽，一併喚出來吧。」
「好好好，」方蕭撫掌笑道：「知道你當了那麼多年禿驢，見不得太多血腥，我早已喚人把這落塵寺清空，也好方便下手。」
此言一出，老僧心中卻是一定。他萬沒料到多年前的仇家尋了來，而且怕是早有準備，今日難以逃脫，怕只怕他孫兒夜容被牽連，因此言語間不動聲色，果然那方蕭雖打探到他與女兒所在，卻不知他還有一孫兒，在這落塵寺中長大。
原來十三年前，武林兩大勢力祥瑞與潛淵在泰山之巔一戰，當時潛淵之中九尊戰死了五尊，「囚牛」尊主夜明瀾卻是因厭倦爭鬥而選擇假死，趁亂逃離戰場，攜當時不過滿月的孫子夜容來到落塵寺，隱匿下來，直至今日才被昔年仇家尋上門來。
方蕭話語一落，從這掃塵殿四周便接連出現人影，有著紅衣的，有著綠衣的，有著黃衣的，估摸有不下百人。老僧眯眼瞧去，見那些人袖口皆有幾環雜色，紅白綠藍紫黃不一而足，雜色最多者竟有四環，不禁苦笑道：「方蕭，就算你曾為五色門人，但這麼多祥瑞弟子，怕也不是區區一個五色能請來的吧？」
方蕭不語，只是眼見大仇得報，不覺撫摸斷指痕迹，面色變得如水陰沉，眸子里透出點點怒火，似要將面前二人吞沒進去。
婦人看向老僧，目中雖然有些驚慌，卻仍動作自然，不失大家風采。老僧看在眼裡，欣慰一笑，長身站起，朗聲道：「祥瑞六主，潛淵九尊，我一代尊主夜明瀾，如今雖龍游淺灘，但又豈是爾等下人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