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最初01

  雪白的病床上, 一個少年靜靜地躺著,陽光透過長睫,在他眼下灑下一片陰影。


  手臂被壓在被子上邊, 露在外麵的右手被一雙更為粗糙的手攥住。


  “今天我過來的時候,碰見劉昂了……他還說等你好了,叫你出去打球……”


  “……聽說他最近成績提了不少,路上碰見你孫阿姨,她臉上都帶笑……”


  ……


  “……你表舅家的秀秀姐你還記得嗎?應該記不住,都多少年沒見過了……她啊, 因為她對象, 又跟你表舅鬧呢……”


  “你表舅看不上那男的家裏,覺得窮……媽倒是覺得那小夥子上進、人精神……也拿你秀秀姐好……”


  “……”


  連曉琴說了很多,都是些家長裏短的小事。


  這半年的時間, 她精氣神兒都散了,原本有些微胖的體型, 這會兒已經比這個年紀大多數女人要瘦了, 當然……也老……


  她盡自己所能,把這一天所見所聞,都一股腦地和躺著的兒子說了。


  但沒有回應的一個人說話, 終究還有詞窮的時候。


  靜默片刻, 她抓著兒子的手越發緊了, 眼淚一滴滴砸下來——


  “越越……你睜開眼, 看看媽……”


  “你以前……天天嚷嚷著困, 這下子可睡了個夠……”


  “再下月三號,就整半年了, 太久了……”


  “……你別睡了……媽害怕……”


  ……


  連曉琴抓著手背貼在臉上, 好像這樣就能把那因為長久臥床而稍顯冰涼的體溫捂熱。


  另一邊, 床上那少年左手無名手指突然抽動了一下。


  連曉琴哭聲一頓,定定地拿著那手指,眼睛眨也不眨,連呼吸都放輕了。


  過了好幾分鍾,就在連曉琴懷疑自己眼花了的時候,那手指又抽動了一下。


  “醫生!!醫生!!!”


  ……


  …………


  “病人有這種現象是正常……僅僅是生理反應……可能是對外界刺激的反射……”


  醫生的話平淡冷靜,卻讓連曉琴眼中的希望一點點灰敗,她哽咽了一聲,終於還是忍不住,轉頭埋到聞訊趕來的時父胸口。


  時父臉上的喜色也漸漸消散,他艱難地維持住嘴角的弧度,可終究還是變成一個再標準不過的苦笑。


  醫院是見多了天人永隔、生死離別的地方,對著這對中年夫妻,醫生雖然同情,但並不影響他繼續說出結論——


  “……這不足以說明病人意識清醒……”


  連曉琴嗚了一聲,抱得丈夫更緊了,時建生也安慰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他看起來要比妻子冷靜地多,甚至往前了幾步,和醫生交流了幾句兒子的病情,末了摸了摸兜,想要遞煙過去,又意識到這是醫院,尷尬地停了手。


  最後隻是雙手拉住醫生的手,躬著腰,一個勁兒道謝,“王大夫,我家越越這情況……勞您費心了……實在是麻煩您……麻煩您了……”


  那股尷尬勁兒,就算在旁邊看著都能感覺到。


  王醫生顯然對這種情況見得多了,隻是搖搖頭,“應該的。”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能動是好事,家屬平時多跟他說說話,外界刺激對病人的情況有好……”


  他還沒說完,卻被一道哽咽不敢置信的女聲打斷,“越越?!”


  王醫生愣了一下轉頭,一雙黝黑的眼珠正直愣愣地看前方,還有些剛剛睡醒的茫然。


  ……


  緊接著,就是一通急急忙忙、從頭到腳的檢查。


  *

  一個月後,病房裏,連曉琴仔細地把蘋果去皮削成小塊,拿著牙簽插著,遞到兒子跟前,“越越,張嘴。”


  時越從發呆的狀態回過神來,連忙伸手去接,“媽,不用喂……我自己吃。”


  連曉琴堅持,“你剛下去鍛煉,不累的慌?你別動了,躺著就行。媽喂你,媽心裏高興……”


  連曉琴是真的高興,那幾個月看著兒子一動不動地躺在哪,隻能插著胃管往裏灌流食,她真是做夢都想著能有給兒子喂飯的一天。


  ……就算現在,她有時候恍惚也有種在做夢的感覺——真的嗎?越越真的醒了嗎?


  剛開始那幾天,她甚至好幾次半夜驚醒,控製不住地把時越推醒,生怕他再睡過去。


  實際上,時越也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他恍惚覺得自己睡過去好久好久,不是其他人說的半年那麽久,而是過了好幾輩子那種。


  睜眼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沒能認出他爸媽來……


  前些天,學校的老師同學組織了代表過來探望了他一次,他更是連名字都記不起來。


  所幸因為他昏迷剛醒,來的人也不打擾他,隻稍微聊了幾句就走,他這才沒露餡。


  他跟這個世界也像是模模糊糊隔了一層,那些記憶都像是壓箱底的舊照片,遙遠到都有些生疏了。


  不過……


  或許是昏迷後遺症,醫生也說他恢複得挺好。


  ——時越這麽想著。


  ……


  …………


  實際上,時越實在是恢複得過於好了。


  半年的植物人經曆,醒過來之後總有些消化和肌肉萎縮的問題。


  時越當然也有,但他實在是恢複得太快了。這才一個月的時間,他基本能夠正常活動了,除了快跑疾跳還不太行,基本和普通人無異了。


  醫生們都嘖嘖稱奇,最後隻能歸咎為時爸時媽的病期護理工作做得好,再加上病人年輕、恢複得快。


  時越其實有種奇怪的感覺:如果他想……醒過來當天就能跑能跳。


  當然,他潛意識否定了那個想法——躺了半年,一醒過來就和正常人沒兩樣,怎麽可能?


  *

  時越恢複快,又留院觀察了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時爸開著他那輛頗具年代感的座駕,來接的娘倆。


  其實時越車禍後,連曉琴一度對汽車這種交通工具有了深刻的恐懼心理,但是家、單位、醫院,這三個地方連軸轉,步行、自行車都不現實,她隻能強忍著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半年下來,也適應地差不多了。


  可這會兒看著時越打開車門,她又覺得一陣陣眩暈,竟然差點栽倒在地上。


  “媽?!”


  時越連忙退回一步,扶住了連曉琴。


  他甚至沒想,自己明明背著身,到底是怎麽發現他媽差點摔倒的。


  “越越,咱們……咱們走走,走回去,好不好?”


  連曉琴死死抓住時越的手,語帶央求。


  時越愣了一下,又笑,“嗯,好。”


  時建生在車裏歎了口氣,“你們娘倆先走著,我去停個車就過來。”


  ……


  醫院離家好幾公裏,走回去顯然並不現實。


  看著兒子鼻尖上沁出的點點汗珠,連曉琴最後還是妥協了。


  可憐時爸老胳膊老腿,又要折騰一個來回,去醫院把車開過來。


  ……


  回去的一路上,連曉琴都死死抓住時越的手,簡直是做好發生意外隨時撲上來的準備。


  時越看著,不由眼圈發紅,從醒來之後,和這個世界隔離感被人用錘敲出了裂紋,裂紋蔓延,碎片“嘩啦啦”地掉落……


  這是……他的媽媽啊……


  ……


  …………


  這是他的世界。


  *

  躺了半年多,時越整個人都消瘦了許多。


  在醫院的時候,還因為種種限製不方便發揮,回家之後,連曉琴簡直使出了渾身解數給兒子補身體。


  時越怎麽樣不好說,反而是跟著吃的時爸,不過半個月,整個人都朝著橫向發展。


  雖然不太明顯,但時越摸著自己小肚子上的脂肪,也陷入憂愁——


  整天這麽吃、還被限製運動,他差不多也要像他爸看齊了。


  ……


  這種痛並快樂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家裏突然來了位不速之客。


  連曉琴又在廚房忙碌著給兒子準備加餐,沒聽見門鈴,是時越去開的門。


  對著門口陌生的女人,他愣了一下,努力從自己記憶力搜索。


  倒是對方先笑了,“越越,怎麽?不認識小姨?”


  ——小姨?

  時越總算從對方那年輕許多的臉上看出些和時母相似的痕跡,有點生疏地開口,“小姨好。”


  連曉書“哎”了一聲答應。


  也不見外,自顧自地換鞋脫外套,往裏走。


  像是十分熟悉的模樣,進來就一屁股坐到沙發,拿起時母給時越洗的草莓,一邊吃著,一邊招呼,“越越坐啊……怎麽還站著?”


  反倒像她才是這個屋的主人。


  時越看著她那一個人占據一個沙發的架勢,稍稍沉默了一下。


  有種自己的領地被侵犯的感覺,讓他忍不住皺了眉。


  連曉書覺得身上一冷,下意識地就收束了自己的坐姿,手裏的草莓也沒了滋味,她有點僵硬地放下手,幹巴巴說:“大姐這次買的草莓不行……”


  “不行就別吃。”


  身後傳來一聲冷淡的聲音,是廚房裏的連曉琴出來了。


  連曉書尷尬地笑了一聲,覥著臉叫,“姐——”


  連曉琴:“別……受不起,我可沒你這樣的妹子。”


  時越因為時母這尖銳的語氣愣住。


  他印象裏,他媽媽是個非常和善的人,對誰都沒有重話。對自己的小妹,更是好到沒話說。


  連曉書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了,“姐,你還氣呢?我那會兒……哪會兒不是周轉不開嗎?這都多少年了,我和霖山才剛有輛車……”


  連曉琴都快氣笑了,她怎麽不知道自己這小妹這麽厚臉皮呢?


  她還有臉過來……?!


  當時時越在重症監護室裏,生死不知,家裏雖然有積蓄,但也經不住那麽燒啊……


  她走投無路,簡直是挨家挨戶地敲門求借。


  就算是單位同事都願意伸個手幫幫忙,可是她這個妹妹、幾乎是她帶大的好妹妹……越越叫了十多年“小姨”的人……


  要是不借錢就算了……


  畢竟“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時家夫婦都是厚道人,不至於因為這個記恨人。


  可什麽叫——


  “反正也活不了了,姐你何必費這個勁?”


  “都是浪費錢的,投進去都是打水漂……姐你還不如想想你們倆以後。”


  “……”


  ——那病房裏躺著的,可是她親外甥啊!


  要不是時父拉著,連曉琴簡直想上去撕爛她的嘴。


  ——她的越越會好好的!一定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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