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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莊之蝶說:“雲房,現在怎麽辦?”孟雲房說:“是不是向公安局報個案?”趙京五說:“沒必要的,牧子都尋不到,公安局還有什麽辦法?”莊之蝶說:“到這一步,雲房你查查卦吧。”孟雲房說:“平日開玩笑的事我可以算的,但現在這麽大的事,我倒不敢了。讓我試試,一般尋人是用《諸葛神數》的,周敏,你說三個字來。”周敏想不出來。孟雲房說:“要突然想到什麽說什麽。”周敏說:“門石頭。我是突然看見你家門口的這塊石頭的。”孟雲房就開始數各字的筆劃,門字要繁體門字,是9劃,石字是5劃,頭是繁體字16劃,去10剩6,組成956,然後減384,查出第一個字,後又反複加384,終於將查出來的字聯成一首詞:“東臨水際,生有桃林。鳥聲向晚,雲掩月昏。”大家就納悶了。莊之蝶說:“在東方,東方屬哪兒?若在城裏就是東城區,若在城外就是東邊,東邊郊區是什麽地方?”周敏突然叫道:“會不會回了潼關?潼關就在東邊。”趙京五說:“極有可能,周敏你在潼關還有哥兒們沒有?”周敏說:“那哥兒們多了。


  ”趙京五說:“那你就從這兒直撥電話問問呀!”周敏說:“她是毫無跡象要回潼關呀,就是回,也得給我說一聲的呀!”開始撥電話,撥了好一會兒,撥通了,果然唐宛兒是回到了潼關。那邊的哥兒們說,唐宛兒回到潼關,消息傳得滿縣城都知道了,說是周敏拐了良家婦女私奔到西京,唐宛兒的丈夫雇人雇車去西京查訪了七天七夜,沒想在一家電影院發現了。


  她丈夫就和一個人叫了一輛出租車停在影院門口,派另一個人去影院見她,唐宛兒是認識那人的,問起那人孩子的事,那人就讓她出來說說話兒,引她出來,她丈夫和前一個人就把她搶了塞進車裏,口裏塞了毛巾,手腳用繩子捆了,一氣兒開回潼關來的。周敏這麽複述給了大家,莊之蝶第一個先哭了,說:“這是對待犯人嘛,怎麽敢這樣待她?這是對待犯人了嘛!那她回去,不知要受什麽罪了!周敏,你立即去車站買票往潼關去,你要救她出來,你一定要救了她出來!”周敏卻霜打了一樣蹲在那裏不言語。莊之蝶說:“你怎麽啦,不想去啦?”周敏說:“我日夜擔心的就怕會這樣,他們能在西京大海撈針一樣把她尋回去,我怕回去了連見都見不到她了。”莊之蝶罵道:“你說的屁話!那你何必當初要把她帶來?你一個男子漢連一個女人都保護不了?唐宛兒真是瞎了眼,枉對你一場愛了!”罵完,周敏用拳頭打自己頭,莊之蝶也用拳頭打自己的頭。


  牛月清住到雙仁府這邊。雙仁府地區的低窪改造開始實施,北頭的幾條巷子人已經搬遷,老太太就恐慌:下一個月,或者是冬季,就該輪到她搬遷了,那這條昔日的水局巷,那有著古井台的亭子就要再沒有了!她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數次地拿出來看,嘮嘮叨叨給女兒說前朝,講後代,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人話鬼話混在一起了吱哇。牛月清照料著老娘,心卻無時無刻不在莊之蝶身上。離開了文聯大院的住屋,沒有了更多的打擾,她原本是可以清靜地思考他們的事情了,但是門前清涼,熱鬧慣了的人畢竟又生出了幾許寂寞。她是一怒之下離開了那個家,發誓再也不想見他的。而現在離開了他,也才知道自己那樣地愛著他。她猜想莊之蝶回到家去,看到了那封長信要做出怎樣的反應,是暴跳如雷,痛不欲生?如果是那樣,他就會很快到這邊來的,痛哭流涕地向她訴說事情的原委,懺悔自己的過失,發誓與唐宛兒分手。她想,到那時,她就要把他堵在屋外,用笤帚掃上去羞辱他,潑一盆髒水出去作踐他。


  她這麽幹著,娘偏拉她,她要與娘吵,然後當著娘的麵罵他,用手采他的頭發,直到把肚子裏怨憤泄了,就可以接納他了。但是,莊之蝶沒有來,連個電話也沒打過來。難道,莊之蝶盼望的正是這樣嗎?他一直在尋找離婚的借口,又想自己不說,隻折磨得她這麽說了,幹起來了,正中了他的下懷?牛月清又想,或許是莊之蝶真的生了氣了,他雖平日隨和,但脾性兒執拗,要以硬頂硬,隻等著她再回那邊去了,才肯低頭?他是名人,平日在外人都敬著,在家裏她也慣著,他傷害了她,還得她再去順毛撲索了才肯回頭嗎?牛月清幾次想去文聯大院那邊看看,但走到半路上又折頭回來,她擔怕這樣做了,莊之蝶會不會更反感,以為是她牛月清離不得他的。


  而自己這麽個樣兒回去那又何必當時要寫下長信出走呢!牛月清給孟雲房撥電話,孟雲房知道了這事,在電話裏訓斥她處理問題太不明智了,怎麽能離開家再不回去?怎麽就提出要離婚?她的氣上來了,在電話上說:“你怎麽盡說我的不是,即便是我處理問題不好,他幹那種醜惡的事就對了?男人在外邊嫖野,老婆還要把他當爺敬著?他是名人麽,你們當然隻得維護他麽,他身上的瘡也是豔若桃花麽!”發完了火,就把電話摔下了。她隻說這下連孟雲房也惡了,沒想孟雲房在這個晚上竟登了門來,一進來就給她笑,就說是來聽她訓斥的。


  於是,她就和他談,說她怎麽也想不通莊之蝶怎麽能墮落成這樣?孟雲房說:“是的,令我也想不通!別人都幹了什麽樣的事了卻安然無恙,而莊之蝶可憐地隻碰著個唐宛兒,就惹得人雖未亡家卻要破?”牛月清說:“你還嫌他墮落得不夠?”孟雲房說:“但我可以說,在這個城裏的文化圈裏,莊之蝶算是最好的!”牛月清悶了悶,說:“可他畢竟和別人不一樣,他若是阮知非那樣,出這事誰也不覺得是什麽事,而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是什麽呢?是一個正正經經的高高大大的人,出這事誰能接受了?這不隻他毀了他自己,也毀了多少人呢?他雖然沒有離家出走,但他夜夜是睡在書房的;雖然沒有提出離婚,但那也隻是時間問題。與其那樣,我為什麽還要賴著他?”孟雲房說:“這一點你說得很對。別人在外玩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莊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他實在是個老實的人。


  他同唐宛兒那麽來往,我就不大願意的,調劑調劑生活是可以的,但若弄到那個份兒上,那和自己老婆又有什麽兩樣?”牛月清聽了,心裏不悅了,說:“你這意思是讓他在外胡來,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扔一個,回來又把我哄得住住的?”孟雲房說:“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這不是一回事,但又是統一的。別看莊之蝶在這個城市幾十年了,但他並沒有城市現代思維,還整個價的鄉下人意識!”牛月清說:“我需要的是婚姻就是愛情,愛情就是婚姻!”孟雲房說:“在這一點上,你和莊之蝶總是反對我,但現實情況如何呢?這不,你們現在就陷入多大的痛苦呢!”牛月清說:“雲房,咱不要說了,咱也說不到一搭去。你要喝水我給你倒去;你要不喝,你有別的事就幹你的事去吧!”孟雲房落下大紅臉,卻嘿嘿笑了:“哎呀,這不是在趕我嗎?可我偏不走的,我是吃慣了你的飯,我今日還要吃了才走的!”牛月清就哽哽咽咽哭自己的恓惶。孟雲房見她越哭越傷心,就說:“月清,我是個臭嘴人,說些話你或許不愛聽的,但我從心裏講,我是同情你的。


  之蝶也給我說了你不回家去住的話,我就批評了他,我說之蝶,說良心話月清是個好老婆,她跟你了十多年,又沒個什麽大過錯,你心就安嗎?”牛月清說:“我用不著同情。我也能看出莊之蝶之所以不主動提出離婚,是在同情我,是在為我的後路著想。從這一點講,他還是個有良心的。可我需要同情嗎,我要的是感情!我不是不愛他,正是我還愛著他,我才成全他,讓他和唐宛兒成親結婚去吧!”孟雲房說:“他和唐宛兒結婚?你不知道的,唐宛兒被她原來的丈夫尋著押回潼關了!”牛月清愣了一下,便說:“這騷精狐子,她還有今天;她把人害夠了,她回去了?!”孟雲房說:“別罵唐宛兒了,她也怪可憐的。


  ”牛月清說:“她還可憐,水性楊花的淫婦兒!”孟雲房說:“唐宛兒既然已經走了,你們還是好好地過日子吧!雖然這場事相互傷了感情,需要一段時間恢複,可我覺得隻有你們兩個和好是對誰都好的,那樣,我孟雲房以後來也有個吃飯喝茶的地方!”牛月清說:“你孟雲房來,我還給你吃的喝的,隻恐怕你以後不會再到我這兒來了哩!”孟雲房說:“我吃不吃喝不喝是小事,要是你們離了婚,你是擺脫了這一時的痛苦,那以後就會幸福了?”牛月清說:“他離了婚,就是和唐宛兒不行,憑他的地位名聲,十八歲的能找,二十歲的也能找,他不會不幸福。


  我是找不下個名人男人了,可我想,找一個工人,一個小職員總還可以吧?或許,我什麽也不會找了,我就跟我娘過!”孟雲房說:“你怎麽這樣固執?在舊社會,一夫多妻,那做老婆的都不活了?隻要你肯放他一馬,他那裏由我去勸說!我以前就說了,無論如何,根據地不能失的。別像了我現在,原先是恨死了那一個,重新結婚了,反倒覺得還不如先前的,我現在夜裏做夢還總是孟燼的娘,夏捷倒是一次夢裏也沒見過。”牛月清說:“你這仍是要他搞雙軌製嗎?虧你給他出這餿主意!”噎得孟雲房當下無語。牛月清就說她要睡覺了,攆著孟雲房出了臥室。孟雲房尷尬地隻是笑笑,出來,老太太卻坐在客廳裏說:“你們說什麽來著,鬼念經似的。我這耳朵笨了,隻聽著說是誰丟了?”孟雲房說:“大娘,人耳朵笨些好,糊塗些就更好的!是唐宛兒丟了,你還記得嗎?就是周敏的那個女人,她走失好些日子沒見回來了!”老太太說:“我說讓睡覺了把鞋抱在懷裏,你們誰聽的?現在唐宛兒就丟了!女人家重要的是鞋!她丟的時候穿的什麽鞋?”孟雲房說:“聽說就是那高跟黑皮鞋吧。”牛月清說:“娘,娘,你話這麽多呀!”孟雲房就又笑了一下,說:“那我走啦。”出門也就走了。


  孟雲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該不該就放莊之蝶一馬,何況唐宛兒人已經走了。但是,她又想,莊之蝶明顯地從心裏反感了自己,如今寫了那信,又衝著孟雲房說了那些話,他一定會更疏遠起自己。即使唐宛兒走了,莊之蝶保不準將來還有個張宛兒、李宛兒的,與其這樣,長痛不如短痛,罷罷罷了。這麽咬著牙鐵了心,卻想不來莊之蝶為什麽就反感了自己,自己背叛過他嗎?自己服侍他還不周到嗎?這隻能說莊之蝶不是以前的莊之蝶了,她牛月清就是這麽個悲慘的命了!


  連著幾日,孟雲房又來了,而且趙京五也來,汪希眠夫婦也來,他們都來勸說,如果是莊之蝶親自來向她認錯賠情,這還罷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熟人對此事皆不聞不問,這也還罷了;而莊之蝶無蹤無影卻是這些朋友、熟人輪番前來,施加壓力,牛月清吃得硬不吃軟,心越來越煩,話越說越硬,後來幹脆誰來勸說連見也不見了。幾天裏少飯少菜,夜夜失眠,人明顯地消瘦下一圈,頭發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對著鏡子,瞧見自己的模樣,想真要脫發不止,成個禿頂,這後半生就活得更慘了,一時萬念俱滅,遂想起了清虛庵的慧明來。一天黃昏,紅雲燃燒,鳥亂城頭,牛月清終於進了清虛庵。山門口貼著一張紅紙,上寫著:“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內容:生者消災免難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脫地獄之苦轉生極樂世界……”牛月清不曉得焰口是什麽,獨步進去,聽得觀音殿裏一片法器聲響,也不過去瞧看熱鬧,徑直到右邊小園裏,推那小獨院裏的一扇門戶,慧明正坐在那裏把什麽藥水往頭上揉搓。慧明的頭很圓,頭發很稀。見是牛月清進來,忙招呼坐了,雙手還在頭上塗抹藥水。


  牛月清就問:“你這是在做什麽功法?”慧明說:“生發功。”牛月清說:“生發功?出家人都是要削發的,還做什麽生發不生發的功。”慧明說:“都是熟人了,不怕說了你聽的,出家人都是削發為僧,可我是當年無發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歲時一頭濃發,不想那個夏天發就全脫了,一個女人沒有頭發算什麽女人?我半年不敢出門見人,後來才索性去了終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後來又上了佛學院。可我現在要頭發,我是要頭上生出頭發了再削掉頭發的。這是北京產的生發靈,它還真管用的!”牛月清說:“我倒恨不得這一頭長發一夜之間全脫個精光了,也來跟你做尼姑!”慧明笑道:“你就是頭發全脫光了,充其量和我當時出家一樣。在俗世也罷,出家也罷,女人畢竟還是女人,女人能少得了男人?女人又怎能擺脫掉男人?農民收獲麥子就得收獲麥草,龍衣蟒袍就能保裏邊不生虱子?”牛月清說:“是這麽個實情兒。”慧明說:“你瞧著我一個尼姑還用生發靈,覺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麽也想到要來清虛庵!莊老師是何等人物,別人有煩惱,莫非你也煩惱?”牛月清突然兩顆清淚掉下,卻一句話也不肯說。慧明見她如此,也不追問,沏了茶兩人喝了,直送到山門外,分手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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