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龔小乙在家煙癮發了幾天,一日三趟往柳葉子這兒跑;柳葉子就是不供煙,須要了那幅字不可。龔小乙就強忍著難受返回,回去了又立坐不寧再跑來求;求了不行,再回去;又再來,又再回去,如此五次。他覺得渾身疼痛起來,拿頭在牆上撞,把胳膊在床板上摔,一撮一撮往下捋頭發,末了隻得拿了那幅字來到柳葉子家,一撲進門就倒在地上,滿口白沫要給柳葉子磕頭。柳葉子見他拿了那幅字,展開看了,見是毛澤東的書法,龍飛鳳舞,氣象萬千,大有一代領袖人物的氣派,倒心想趙京五怪不得這麽垂涎三尺一心要得到這字的!就賣給了龔小乙煙土,龔小乙得了寶貝,便上樓先去解癮,說死抱了字幅不放,要過了癮後再賣給他一批煙了才交字幅的。
龔小乙上了二樓,急急吸了煙,放平在了床上。想著這麽多天那個狼狽樣也著實有些後悔。當初自己是爹的寶貝兒子,一表人材,聰明伶俐,常跟了爹出去,誰個不誇爹的字好爹的兒好。有多少人提出要和爹作兒女親家,有多少漂亮的女子一見到自己就那麽媚笑,他那時是誰也不看在眼裏的。可如今要工作沒工作,爹嫌棄,親戚朋友賤看,連塌鼻子的柳葉子也勒克他。就在他剛才來時,柳葉子正和她男人在屋裏幹事,看見他了,竟也不避。他是鼻涕涎水地跪地乞求,她倒一邊提了褲子,一邊把一條巾布從腿中掏出來和他說話,她全然是把他不當了人了嘛!龔小乙憤慨在沒煙的時候世界對他是如此刻薄狠毒,他隻有在吸了煙後的麻醉中去覓尋自己的幸福,去報複這個世界了。這麽想著,眼前果然就出現一片燦爛,龔小乙又是過去的龔小乙了,年輕英俊,神氣勃勃。
他便有了一個絕妙的念頭:讓牆上那掛鍾的時針和分針突然停止,讓時間突然停止,讓他生出翅膀巡看這個城市的每一戶人家在同一個時候裏都在幹什麽?果然,掛鍾的時針和分針都哢的一聲停住了,那一直在房子裏飛來飛去的一隻蒼蠅也停止在空中。他就有翅膀從胳膊下生出,開始從城牆西門口一家一家往過看,直到東門口。又從北門口一家一家往南看到南門口。他看清了,在這同一瞬間裏,幾乎所有人家的床上,都赤裸裸地有男女在交媾,動作千姿百態。龔小乙就走進去,他收拾那些肮髒的精液,竟匯集了三個大洗澡盆;洗澡盆也盛不了,他裝在水車裏,就是每日清晨街上的灑水車,然後從井字形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噴灑。他聞見了一股極濃的腥臭味,他說:“我把你們的孩子都消滅了!”再後來,龔小乙集中了所有男人,割掉了他們的生殖器;割下一條就扔進城河裏,城河裏差不多要填滿了,推倒了城牆把它們埋掉。
他還要當了這些男人們的麵開始奸汙所有的女人,他讓她們大聲叫喊,讓她們的男人們難受嚎哭。他要這樣,要這樣才覺得開心。最後他就穿上了一雙巨大的草鞋,在廣袤的八百裏秦川上奔跑,奔跑過了那一座一座足以令西京人驕傲的如山丘一樣的帝王墳塋,看見了乾陵。父親曾經說過,乾陵是武則天特意建造了一個女人仰躺在平原上的形狀。現在,那不是墳墓,分明是豐滿美麗高貴的武則天活活地仰麵躺在那裏,他就過去將她強奸了!是的,他強奸了她,滿天風起雲彩飛揚,回過頭來則發現平原上那一個個山丘般的帝王陵墓都平陷下去,方明白那陵墓中的帝王死了而生殖器沒死,沒死還長著,所以陵墓才這麽高的;而此時看著他占有了一切,征服了武則天,就全蔫下去了,絕望而死了!龔小乙是多麽痛快,他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市長,這個城市的市民都是沒有了交媾能力的男人和被他占有的女人,所有的錢都是他的,所有的財物都是他的,所有的大煙都是他的……
趙京五在樓下的小房裏喝過了三壺濃茶,龔小乙遲遲不能下來。柳葉子陪著他嗑瓜子兒說話,她那丈夫卻在院門口喊:“喂,瘋老頭子,收不收廢紙?我家廁所有一堆用過的手紙,你去拿了,不收你錢的!”便聽見一個蒼啞的聲音念唱道:
腰裏別的BP機。手裏拿的是步話機。館子裏吃燒雞。賓館裏打野雞。
柳葉子的丈夫就嗬嗬地笑,說:“說得好,說得好!”柳葉子罵道:“胖子,你又和那收破爛的老頭拌什麽嘴兒?”那丈夫卻不理,還在門口朝外說:“你還收舊女人不收?如果你收舊女人了,我敢說這個街上沒有一個男人不想把老婆去舊換了新的!”柳葉子就撲出去,擰了丈夫的耳朵往回扯,罵道:“你還要換老婆?能換的話我第一個先換了你這癩豬!”趙京五沒有過去攔擋,隻悠悠地聽門外遠處的吆喝聲:“破爛——承包破爛——嘍!”
主人家吵吵鬧鬧了一陣,柳葉子進來了,說:“龔小乙還沒下來?”趙京五說:“你去看看。”柳葉子就站在院子裏朝樓上喊:“龔小乙,龔小乙,你該受活夠了吧?!”龔小乙從幻境中驚醒,從樓上下來,走下來還未徹底擺脫那另一個世界裏的英雄氣概,說道:“吵吵什麽,你是欠操嗎?”柳葉子罵道:“你說什麽?”一個巴掌扇過去,龔小乙清醒了。那一個巴掌實在太重,龔小乙麻稈一樣的腿沒有站穩,跌坐在台階上,柳葉子伸手去奪了字軸兒。龔小乙說:“柳葉子姐姐,咱說好的,不賣給我十二包,這字你不能拿的!”柳葉子笑了,交給他了小小的十二個紙包兒,收了一卷錢。龔小乙說:“莊之蝶和我家世交,他要拿東西交換這字,我也沒給的,這我可等於白白給你了,柳葉子姐姐!”柳葉子說:“你走吧,你走吧!”推出去,就把院門關了。
莊之蝶得到了毛澤東手書的《長恨歌》長卷,便去找各家報社、電視台及書畫界文學界的一幫朋友熟人,說是他和旁人要合辦一個畫廊而舉辦新聞發布會的,希望能給予支持。眾人先以為僅僅是個畫廊,雖然莊之蝶開辦畫廊是件新鮮事,但要在報紙上電視上作大量宣傳就有些為難了,因為畫廊書店一類的事情社會上太多,沒有理由單為他的畫廊大張旗鼓。莊之蝶自然提出他有一幅毛澤東的書法真跡。眾人就說這便好了,有新聞價值。於是來看看,歎為觀止,有的便已擬好文稿,隻等新聞發布會召開,就立即見報。因為是私人召開新聞發布會,預算了招待的費用不少,牛月清就召了趙京五和洪江籌備資金。
洪江拿了賬本,七算八算隻能拿出所存的三千元積存,叫苦書店難經營的。牛月清就說正因為難經營才開辦這個畫廊的,現在咱們畫廊書店合一,以後經營主要就靠畫廊了,要洪江給趙京五做好幫手。洪江明白,以後這裏一切將不會由自己再做主了,心裏不悅,卻沒有理由說得出口,也就說:“京五比我神通廣大,那太好了,以後你說怎麽辦,我就怎麽跑。我是坐不住的人,跑腿兒做先鋒可以,坐陣當帥沒材料的。”牛月清說:“京五,洪江這麽佩服你,你也得處處尊重洪江意見,有事多商量著。”三人出門走時,故意讓趙京五先出去了,把一節布塞在洪江懷裏,悄聲說:“這是我托人從上海買來的新產品,讓曉卡做一件西式上裝吧。裝好,別讓京五看見了,反而要生分了他。”
因為畫廊的事,莊之蝶已是許多天日沒去見唐宛兒,這婦人在家就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段日子來,她感覺到身體有些異樣,飲食大減,眼皮發脹,動不動就有一股酸水泛上來,心裏就疑惑,去醫院裏果然診斷是懷了孕了。先是從潼關到西京後,周敏嫌沒個安穩的家,是堅決了不要孩子的,每次房事都用避孕套的,所以一直安全無事。自和莊之蝶來往,兩人都覺得那塑料套兒礙事,於是都是她吃些避孕藥片,但總不能常把藥片帶在身上,偶然的機會在一起了,貪圖歡愉,哪裏還顧了許多,慶幸數次沒有懷上,越發大了膽兒,以後便不再吃藥。如今身子有了反應,嚇得婦人怕露了馬腳,隻等周敏上班去了,就一口一口在家裏吐酸水兒,吐得滿地都是。急著把這事要告訴莊之蝶,盼這個男人給自己拿個主意,壯壯膽兒,也可將自己的苦楚讓他知道。但白鴿子捎去兩次字條兒,莊之蝶卻並沒有來。婦人的心事就多起來,估摸是莊之蝶故意不來了呢,還是有了什麽事兒纏身?又不敢貿然去他家走動,不免哭了幾場,有些心寒。
卻又想,這孩子無論如何是出不得世的,即使莊之蝶一心還愛了她,等著他來了,也還是要去醫院墮胎的;又不知幾時能來,何必自己多受這份驚怕和折磨,不自個去處理了呢?有了這個主意,倒覺得自己很勇敢的。能懷了孩子就可以為莊之蝶證明他是行的,又不嬌嬌滴滴地給他添麻煩,莊之蝶越發會拿她和牛月清相比,更喜歡了她的!於是這一日早晨,周敏一走,婦人獨自去了醫院墮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攤,旁邊等候也做流產的一個女子先嚇得哭起來,唐宛兒倒十分地瞧不起,待醫生說:“你丈夫呢,他怎麽不來陪護了你?”她說了聲:“在外邊哩,他叫的小車在外邊等哩!”走出病房,一時有些淒慘。在休息室坐了一會兒,心靜下來,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兀自笑了一下,自語道:“我唐宛兒能吃得下磚頭,也就能屙出個瓦片!”起身往家走。走過了孟雲房家住的那條巷口,身子並不感到難受,隻是口渴,就想去孟家喝口水兒,也好打問打問莊之蝶的行蹤。
一踏進門,孟雲房並不在,夏捷正噘了嘴在屋裏生悶氣兒,見了唐宛兒便說:“才要去拉你到哪兒散了心的,你卻來了,真是個狐狸精兒!”唐宛兒說:“是狐狸精的,你這邊一放騷臭屁兒,我就能聞著了呢!嘴噘得那麽高,是生誰的氣了?”夏捷說:“還能生誰的氣?”唐宛兒說:“又嫌孟老師去莊老師那兒閑聊了?!這麽大的人,還像個沒見過男人似的,一時一刻要拴在褲帶上嗎?”夏捷說:“莊之蝶這些天忙活他的畫廊,人家哪有閑空兒和他聊?要是光聊天倒也罷了,一個新疆來的三腳野貓角色,他倒當神敬著,三天兩頭請來吃喝,竟把孟燼也招來拜師父……我才一頓罵著轟出去了!甭說他了,這一說我氣兒又不打一處來!宛兒你怎麽啦,臉色寡白寡白的?”唐宛兒聽她說莊之蝶這些天是忙活著畫廊的事,心裏倒寬鬆下來,就說:“我臉色不好嗎?這幾日晚上總睡不好的,剛才來時又走得急了,隻害口渴。有紅糖嗎?給我衝一杯糖水來喝!”夏捷起身倒了水,說:“晚上睡不好?你和周敏一夜少張狂幾回嘛!熱天裏倒喝紅糖水兒!”唐宛兒說:“我這胃寒,醫生說多喝紅糖水著好。”喝罷了一杯,唐宛兒渾身出了些汗,更是覺得有了許多精神頭兒,說了一會兒話,夏捷就提議去街上溜達。唐宛兒原本喝了水要回去睡一覺的,卻又被夏捷強扭著,也就走出來。
兩人說說笑笑走出城南門口,唐宛兒便覺得下身隱隱有些疼,就倚了那城河橋頭上,說:“夏姐,咱歇會兒吧。”拿眼往城河沿的公園裏看。天高雲淡,陽光燦爛,橋下的城河裏水流活活,那水草邊就浮著一團一團黏糊糊的青蛙卵,有的已經孵化了,鼓湧著無數的小尾巴蝌蚪。唐宛兒不覺就笑了。夏捷問笑什麽,唐宛兒不願說那蝌蚪,卻說:“你瞧那股風!”一股風是從河麵上起身,爬上岸去,就在公園鐵柵欄裏的一棵樹下張狂,不肯走,不停地打旋兒。原本是不經意兒說著風,風打旋的那棵樹卻使兩人都感興趣了。這是一棵紫穗槐的。粗粗的樹幹上分著兩股,在分開的地方卻嵌夾著一塊長條石,十分地有意思。夏捷說:“這樹的兩股原是分得並不開吧,園藝工拿塊石頭夾在那兒,樹越長越大,石頭就嵌在裏邊了?”唐宛兒說:“你看這樹像個什麽?”夏捷說:“像個‘丫’字。”唐宛兒說:“你再看看。”夏捷說:“那就是倒立著的‘人’字。
”唐宛兒又說:“是個什麽人?”夏捷說:“‘人’字就是‘人’字,還能看出個什麽人來?”唐宛兒說:“你瞧瞧那個石頭嘛。”夏捷就恍然大悟,罵道:“你這個小騷×,竟能想到那兒去!”就過來要擰唐宛兒。兩個人嘻嘻哈哈在橋頭欄杆上挽扭一堆,惹得過往路人都往這邊看。夏捷說:“咱別鬧了,人都朝這兒看哩!”唐宛兒說:“管他哩,看也白看!”夏捷就低聲說:“宛兒,你老實給說,周敏一天能愛你幾次?你是害男人的人精,你沒瞧瞧周敏都瘦得像是藥渣了!”唐宛兒說:“這你倒冤了我,我們一月二十天地不到一塊兒,那樣的事差不多就常忘了哩。”夏捷說:“那你哄鬼去!甭說周敏愛你,我敢說哪個男人見了你都要走不動的!”唐宛兒笑說:“那我真成了狐狸精了?”夏捷說:“說狐狸精我倒想起昨夜的事了。昨兒夜裏我在家讀《聊齋誌異》,滿書寫的狐呀鬼呀的,就害怕了。你孟老師說:‘狐狸精我不怕的。三更半夜了我就盼有個狐狸精吱地推了窗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