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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們全趕到醫院去,他人是醒過來了,醫生現在正在為他作檢查,還不知發病的原因呢!”莊之蝶先以為是一般性的頭疼或肚子疼,沒想到病突發得那麽厲害,心裏也著急起來。牛月清說:“看那病情,醒過來後的問題還不大。周敏就說,今日早上鍾主編來法院前情緒就極不好,和文化廳的領導還在辦公室吵了一架,好像就是為職稱的事。去法院路上,周敏說他還在安慰老頭,老頭隻是唉聲歎氣,說什麽都不順心,職稱該評的沒評上,人腿不該斷的卻斷了。我問周敏,鍾主編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周敏說誰斷了腿他也不知道了。”莊之蝶知道斷腿的話是什麽意思,想把原委說知牛月清,開了口卻又沒有說,隻破口罵省職評辦,罵文化廳領導。牛月清就說:“你也給我好好安靜下來。今日你沒去,我一肚子氣,待鍾主編這一病氣也消了。沒去出庭也好,若是去了,麵對了景雪蔭少不得要受刺激的。鍾主編病倒的那樣子也讓我看得害怕了。我現在隻盼著咱這一方都不要生氣,氣能傷了身子,真要再病倒幾個,甭說姓景的高興,外界人知道了也要捂了嘴巴拿屁眼來笑了!”


  吃晚飯時,趙京五來了,進門拿了一件好大的布狗玩具。柳月一開門,他就把布狗架在柳月的脖子上,喜得柳月抱了那玩物滾在沙發上摟呀親呀的。莊之蝶看了,說:“給柳月這麽大個禮品,六七十元錢吧?”趙京五不好意思了,說:“我一高興就把它買了!”莊之蝶說:“你甭高興,不給我買東西,你也是白高興!”趙京五說:“就看你高興不高興?!司馬審判員說了,聽了今天的辯論,景雪蔭沒多少道理的。現在的問題隻有一條,這方說文章中的女性形象是集中、概括、歸納了諸多女性的經曆而成的;那方說紀實作品是不能這麽來寫的,這純乎一種狡辯。到底紀實性作品能不能集中概括和歸納,他們是門外漢,懂得不多,還要向一些文化界專家學者了解。”莊之蝶說:“事情擔心的也就在這裏。嚴格講,紀實性文章是不能當小說來寫,集中概括和歸納是小說的做法。”趙京五說:“那這怎麽辦?肉都夾到口邊了又掉了?!”莊之蝶冷笑了一下,半天不再吭聲。牛月清就使眼色給趙京五,趙京五就跟她走到廚房了。


  牛月清說趙京五:“你說這些幹啥?他心裏正煩的,你讓他又發熬煎了?!”莊之蝶卻叫道:“京五你過來。”趙京五過來說:“今天不談這事了,一天到黑讓這事搞得我頭也痛了,改日再說吧,車到山前必有路的。柳月,你給這狗子起個名兒。”柳月說:“叫個狗小五。”莊之蝶說:“戲鬧什麽?你沒瞧著有正經事嗎?”就對趙京五說:“咱們現在要走到法庭前邊。可以先找省市在西京的那些作家、批評家和大學中文係的教授寫出論證意見交給法庭,直接影響審判員。這幾天你和洪江什麽也不要幹,去找李洪文、苟大海,你們分頭找找作家、學者、教授,不管用什麽辦法,就打我的旗號,讓他們寫出紀實性作品允許概括、歸納的意見來。我開一個名單,這裏邊有的人按咱的意見寫沒問題;有的不好硬纏人家,隻要能寫個大概意思的話也可;如果死不願寫的,隻求他們也不要給景雪蔭那一方寫什麽論證就行了。”當下開了一份名單,趙京五拿著去了。莊之蝶也讓柳月去送了趙京五,自個對牛月清說:“這個官司要沒有我,這一方就是上百人的陣勢也屁不頂的!”牛月清說:“你行你行,在家裏這麽英雄,出了門卻不敢上法庭哩!不說啦,都歇著,我也是渾身沒有四兩力氣了!”


  柳月送趙京五到大院門口,趙京五說:“柳月,前邊那個巷口有賣辣子涮羊血塊的,我請你客去。”柳月說:“大熱天的吃那一身汗。”趙京五說:“那去吃冰淇淋。”柳月說:“你今日怎麽啦,這麽大方的?我不吃的,為了謝你這句話,我送你到大門外去。”兩人就出了院門。趙京五卻不走,站在燈影暗處說:“柳月,你過來。”柳月說:“到那黑影地裏幹啥,怪害怕的。”卻也走了過去。趙京五卻悄悄說:“你瞧那邊。”柳月隨手看去,才看見十米之遙的牆根暗處,有兩個人摟抱得緊緊的,就低了頭來哧哧地笑。


  趙京五說:“愛情是不怕黑不怕鬼的,咱靠近去聽他們說些什麽?”柳月就拿手來戳趙京五的臉,罵道:“你也學壞了,有本事你也去街上拉一個去,偷聽人家算什麽,下流坯子!”沒想趙京五哎喲一聲捂了臉,柳月說:“戳哪兒了?戳到眼裏了嗎?”近來掰了手指往臉上瞅;趙京五忽地就摟了柳月,在那嫩臉上咬了一口,撒腳就跑。恰好一輛出租車從街那邊開過來,燈光正打照了柳月;柳月驚得四肢分開貼在牆上,等車燈閃過,清醒過來了,已不見了趙京五蹤影,心裏倒覺得好笑:這小白臉趙京五隻說是個風流鬼,原來傻冒,親了一口就兔子一般跑了!覺得腮幫上還疼疼的,一邊用手揉一邊走過來,卻見那車竟在院門口停了,車上跳下來的是周敏,對著她說:“柳月,你在那兒幹什麽?剛才車燈一照,我就看見你了!”柳月登時嚇住了,說:“你看見我了?我幹什麽了?!”周敏說:“你一個人在牆根發呆,我還以為和師母又吵架了在那兒哭哩!沒事吧?”柳月就笑了:“她再和我吵,我就到你們家再不回來了!我哪兒能哭,像你一個大男人家在法庭上哭鼻子抹眼淚的!你是從醫院來的嗎?鍾老頭怎麽樣?”周敏說:“到家說吧,莊老師在嗎?”


  兩人進了家。莊之蝶和牛月清已經睡下了。柳月就敲臥室門,說周敏來了,牛月清穿了睡衣出來,周敏卻直接到臥室去給莊之蝶說話,一句未了,莊之蝶從床上爬下來,衣服還未穿好,哭聲就起來了。原來醫院為鍾唯賢查病,竟認為是患了肝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莊之蝶捏了雙拳叫道:“這都是把老頭氣成的!氣成的!”就要去文化廳找領導談。牛月清和柳月拉住他,說這麽晚了,文化廳的人早回了家,你找誰去?莊之蝶吼道:“鍾老頭病成那樣,他都能出庭,他是昏迷在法庭上的,他要是當下死在那裏,就是想給他爭取什麽也沒法爭取的!下班了,我找到廳長家裏去,他們就這樣作踐一個老知識分子?一個職稱重要,還是一個人重要?!”牛月清就丟了手,讓他去了。


  周敏卻擔心晚期肝癌存活是很短的,鍾唯賢恐怕奈何不到第二次開庭了;如果他不在,雜誌社那邊的力量就算完了。牛月清聽他這麽說,就生了氣,說:“千萬不要把這話說出來!現在你還指盼鍾主編第二次出庭嗎?就是官司全輸了,隻要老頭的診斷有誤,是一場虛驚就好!”周敏也自知失言,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正打官司,鍾主編卻又恰病成這樣……”牛月清也怕自己的責備分了周敏的心,也說:“趙京五剛才從審判員那裏回來,官司問題是不大的。”就如此這般把莊之蝶安排的補救措施敘說了一遍。周敏情緒也緩過來,倒主動提出他現在還要到醫院去伺候鍾主編的。牛月清就說她也要去,叮嚀柳月在家,若莊之蝶回來,一定做一碗拌湯什麽的讓他吃下,就和周敏匆匆下了樓。


  莊之蝶連夜找到廳長家,和廳長拍了桌子爭辯,樣子如要打架。廳長從未見過莊之蝶脾氣發作了是這麽個凶勁,百般解釋,卻推卸責任,隻提出連夜去醫院看望鍾唯賢,保證解決一切醫療費用,包括所有陪護人員的工資補貼。莊之蝶說,不解決實質性的問題去看什麽?讓病人看見你們更受刺激而加速死亡嗎?唬得廳長就和莊之蝶一塊去另四個副廳長的家,終使五人於夜裏四點研究怎麽辦,最後形成決議:同意雜誌社鍾唯賢申報編審職稱,把他的申報材料報經省職評辦,由上邊審核批準。事情到了這一步,莊之蝶方一一同他們握手,感謝他們,也求他們原諒他的衝動。趕回家來,差不多天麻麻亮了。


  這一天的中午,文化廳的所有中層以上的領導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滋補品去醫院看望鍾唯賢。牛月清從醫院撥電話給莊之蝶,說鍾唯賢的情緒很好,吃了一碗餃子,能下床走了。莊之蝶一放下電話就喊柳月,柳月剛過來他就抱了她又是笑又是吻,柳月說:“我一身汗的。”就端了一盆水去臥室洗了,然後赤身躺在床上。但是莊之蝶卻並沒有到臥室來,開了屋門而去了職評辦說明情況,希望他們在接到申報材料後,能作為一個特例,盡快給予評定審批。然後就從職評辦給醫院打電話找牛月清,讓牛月清扶了鍾唯賢來直接聽電話。


  他在電話上說:“老鍾,現在你就好好養病吧!”鍾唯賢在那邊說:“之蝶,這讓我怎麽感謝你呢?在這個城市裏,什麽事都難辦,隻有死了人才能解決的。”莊之蝶說:“咱哪裏要等到死?你這一病,事情不也就解決了?!”鍾唯賢說:“我還幸運,我還幸運!之蝶,剛才他們給我拿了一個研究上報的決議,這一個決議要頂幾百服藥的!”莊之蝶說:“職評辦很快就要評審下來的,高職的紅本本過幾天我就給你拿到手,你的什麽病都要好了!”鍾唯賢在那邊說:“紅本本,紅本本,我就值這麽個紅本本嗎?之蝶,你說我要的就是這個紅本本嗎?!”電話裏鍾唯賢聲調激憤,最後是一陣哭泣。莊之蝶這邊也早已是泣不成聲了。


  這一夜,莊之蝶睡了個好覺。柳月幾次隻穿了褲頭到臥室走動,他迷迷糊糊知道些,又沉沉睡去,甚至柳月用了發梢拂他的眼睫毛,他說:“我要睡覺。”翻過身又睡去。不知到什麽時候,柳月又使勁推他,甚至把他的被子揭開來,打了他一下,他生氣地罵道:“討厭!”柳月卻說:“你瞧瞧天,都什麽時候了!電話響得嘟嘟嘟,大姐在電話裏聲都變了,你還不去接?”莊之蝶清醒過來,果然見太陽已照在窗扇上,忙過去接了電話,臉也未洗,口也未漱,就騎摩托車往醫院去了。


  鍾唯賢躺在病床上,人一下子瘦下去,又沒戴了近視鏡,樣子可怕得幾乎不能認了。他是早晨五點鍾吐了血,足足有半痰盂。醫生趕忙搶救,埋怨護理的牛月清、周敏、苟大海,說病人自昏迷醒來後一直穩定的,怎麽住了院反吐血?吐血可不是好兆頭,胃靜脈曲張,易導致出血,出血若不止就完了。牛月清就說鍾主編昨日高興得很,又吃餃子又下床走的,他們隻說老鍾創造奇跡呀的,誰知會這樣?醫生問什麽事刺激了他這麽激動的,周敏就說了職稱的事;醫生便訓斥,為什麽要這時候告訴他,好人一激動都常有犯各種病的,這麽重的病人怎麽能激動呢?!鍾唯賢在一番搶救後,血是止了,又清醒過來,隻是把鑰匙交了周敏,要周敏去雜誌社他的宿舍,把床上的一個枕匣拿來。枕匣拿來了,鍾唯賢就抱著哭。大家都不明白老頭這又是怎麽啦,又不敢把枕匣拿掉。牛月清說:“老鍾,你是枕慣了硬東西,不習慣那軟枕頭嗎?”鍾唯賢搖了搖頭。周敏說:“怕是鍾主編的積蓄全裝在枕匣裏。”就說:“你把枕匣讓我保管,萬無一失的。”鍾唯賢還是不給。


  到了九點鍾,他說他要見莊之蝶的:“之蝶怎麽不來看我?你們把之蝶給我找來嘛!”莊之蝶到了病房時,牛月清先把他擋住在一旁悄聲說知了這一切,又叮嚀道:“不能再說職稱的事,醫生說再不敢讓他激動,若再吐血人就沒救了。他現在抱著枕匣不放,是不是那裏存放了他的現款和存折?他和他老婆關係不好了半輩子,是不想把這些交給她?但人到了這一步,不能不給他老婆說了,他若枕匣不讓我們保管起來,他老婆來了還能不奪了去?但我又想,他要真不行了,咱們保管了他的錢幹啥呀?!”莊之蝶說:“我見了他再說。”就進去拉了鍾唯賢的手,說:“老鍾,我來了。”鍾唯賢睜了睜眼睛,突然笑了,說:“你不來,我是不能死的。”莊之蝶眼淚就流下來,說:“你不要這麽想,什麽也不要想,你會出現奇跡的,老鍾,會出現奇跡的!”鍾唯賢聽了,點了點頭,說:“我也這麽想的。


  本來我是早就該死了的人,我是創造了奇跡的!”說著說著一顆老淚就流下來,在那皺紋極深的臉上翻著一道道肉梁,最後不成滴地掉下來,而消失了的是道亮亮的線痕,如旱蝸牛爬過了一般。又說:“之蝶,但我這次不行了,我感覺我要死了,你說我死得其所嗎?”莊之蝶說:“你這一生坎坷多難,卻也充實,甭說創造了多少社會價值,單你本身的生命就有著輝煌的價值,你是真正活得純潔和高尚的人,你勝過我們任何人,所以你才出現奇跡!”鍾唯賢說:“我不如你。”力氣就累起來,歇了半天,說:“可我總算將有個紅本本的,也更有了這個枕匣!現在我遺憾的是沒能和你把官司打出個結果,讓人取笑我了。”莊之蝶說:“誰敢取笑你?隻為你震驚駭怕哩!”莊之蝶見他臉上顏色越來越不好,呼吸也緊促起來,知道是不行了的人了。強忍了眼淚問道:“老鍾,你還有什麽事要我辦嗎?”李洪文就近說:“老鍾,你要堅持住,你家裏我已拍了電報去,估計今早能收到的。過一會兒,廳裏領導也要來,還有許多作者都打來電話問情況,說要來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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