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莊之蝶懷裏一直抱了那毯子,就丟在了一邊,說:“我為啥不能在這裏睡?我就睡床上!”牛月清沒理,也沒反對,任他一件一件脫衣服鑽進來,拿指頭戳男人的額頭,說:“我真恨死你,想永世不理你!我就是多麽難看,多麽不吸引你了,你要離婚你就明說,別拿了這軟刀子殺我!”莊之蝶說:“不要說這些,睡覺就是睡覺,你不會說些讓人高興的事嗎?”就爬上去……(此處作者有刪節)牛月清擺著頭,說:“甭親我,一口的煙臭!”莊之蝶就不動了。牛月清說:“你是不是在應酬我?”莊之蝶說:“你就會敗人的情緒!”牛月清不言語了,但嘴還是緊閉,接著就說疼,臉上皺著,莊之蝶就伸手拉了電燈繩兒。牛月清說:“你把燈拉滅幹啥?以前我讓拉燈你不讓,說看著有刺激,現在卻拉燈,是我沒刺激了?”莊之蝶沒做聲把電燈又拉開。才感覺有了好時,牛月清突然說:“你洗了嗎?你不洗就上來了?!”莊之蝶爬起來去浴室擦洗,重新過來,卻怎麽也不中用。莊之蝶要牛月清換個姿勢,牛月清說哪兒學得這花樣?莊之蝶隻得原樣進行,可百般努力,還是不行。
牛月清就說一句:“算了!”一臉的苦愁。莊之蝶這時倒有些遺憾,覺得過意不去,嘟囔著:“我不行了。怎麽就不行了?”牛月清說:“這好多年了,你什麽時候行過?勉勉強強哄我個不饑不飽的。憑你這個樣,還彈嫌我這樣不好了那樣不是,謀算著別的女人。別的女人可沒我寬容你,早一腳踹你下床去了!”莊之蝶不做語,隻出氣,把身子轉過去。牛月清卻扳了他過來說:“你甭就這麽睡去,我還有些話要給你說的。”莊之蝶說:“什麽話?”牛月清說:“你覺得柳月怎樣?”莊之蝶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貿然接話,隻說:“你說呢?”牛月清說:“咱這家請不成保姆的,請一個來,開頭卻不錯,百說百依,慢慢就不行了。你瞧她一天像公主一樣打扮,又愛上街去逛,飯也不好好做了,動不動還跟我上勁兒,是不是該讓她走了?”莊之蝶說:“你要辭她?”牛月清說:“倒不是辭,辭了外邊人還說咱怎麽啦,才請了不久就辭了!我想給她找個人家的,前幾日幹表姐來看娘,我說起柳月,幹表姐說,把柳月給我兒子做個媳婦呀!這話倒提醒了我。
這幾日我想,柳月是比幹表姐那兒子大三歲,女大三,賽金磚,這也是合適的年齡。一個陝北山裏人,能嫁到郊區也是跌到了福窩,我估計她也盼不得的。外人也會說咱關心柳月,能為一個保姆解決了後半生的事。”莊之蝶聽了牛月清的話,心裏踏實下來,便說:“你別張羅,她到郊區去幹啥?憑她這模樣,城裏也能尋個家兒的。再說與你那幹表姐兒子定婚,那兒子小毛猴猴的,我都看不上眼的,而且鄉裏一訂了婚就急著要結婚,她一走,咱一時到哪兒再去找像她這樣模樣的又幹淨又勤快的保姆去?請一個醜八怪,木頭人,我丟不起人的,那你就什麽都幹吧!”牛月清說:“你是舍不得這個保姆哩,還是舍不得她那一張臉?今日又買了件牛仔褲,你瞧她把上衣塞裝在褲子裏,走路挺胸撅臀,是故意顯派那細腰和肉屁股哩!”莊之蝶聽她說著,下邊就勃起了,爬上來就進,牛月清說:“一說到柳月,你倒來了勁兒?!”也讓進去,就不言語了。莊之蝶就又讓她變個姿勢,她不肯;讓她狂一點,她說:“我又不是蕩婦!”莊之蝶一下子從上邊翻下來,說:“我這是奸屍嘛!”兩人皆沒了聲音和響動。過了一會兒,牛月清靠近來卻在動他說:“你來吧。”莊之蝶再沒有動,牛月清打嗝兒的毛病就又犯了。
轉眼間,開庭日期將近,被告的各人將答辯詞交換看了,再與律師一起研究了答辯中對方可能突然提出的問題,一一又作了應付的準備。直到了開庭的前一天,鍾唯賢還是讓周敏帶來了他的四次修改後的答辯書,讓莊之蝶過目。莊之蝶就讓捎一瓶鎮靜藥過去,要老頭什麽都不再想,吃兩片好好去睡。周敏說老頭有的是安眠藥,一年多來,總說他睡眠不好,全靠安眠藥片哩!這幾天臉色不好,上一次樓虛汗淋漓,要歇幾次的。牛月清就走過來說:“周敏,明日收拾精神些,把胡子也刮了,氣勢上先把對方鎮住才是。”周敏說:“你給莊老師穿什麽?”牛月清說:“他有件新西服,沒新領帶,下午我讓柳月去買來一條大紅色的。”莊之蝶說:“得了,去受諾貝爾獎呀?”牛月清說:“你權當去受獎!讓姓景的瞧瞧,當年沒嫁了你是一個遺憾!我明日去,柳月和唐宛兒都說要去陪聽。我還通知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我們都去,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一是給你們壯膽兒,二是讓法官也看看,莊之蝶的老婆、朋友都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哪一個也比過了她姓景的,她不要自作多情,以為她就是一朵花,你與她好過就賤看了你!”莊之蝶就煩了,揮手讓周敏去歇了,讓牛月清也睡去,就撥通孟雲房電話,說要孟雲房來給卜一卦的。
孟雲房來後,兩人就關在書房裏嘰嘰咕咕說話,牛月清和柳月等著他們出來問結果,等到十一點三十分了,還不出來,就說:“咱睡吧!”分頭睡去。孟雲房在書房看表到了十二點整,陰陽二氣相交之時,燃了一炷香,讓莊之蝶屏息靜氣,將一撮蓍草雙手合掌地握了一會兒,就一堆一堆分離著計算出六個爻來,組成一個地水師之坤卦,遂念念有詞地寫來畫去。莊之蝶看時,上麵寫道:
丙寅、丙申、丁酉、庚子時
六神
··父母酉金——應〓〓··子孫酉金——世〓青龍
··兄弟亥水——〓〓〓··妻財亥水——〓〓玄武
··官鬼醜土——〓〓〓··兄弟醜土——〓〓白虎
··妻財午火——世〓〓··官鬼卯木——應〓騰蛇
官鬼辰土——動〓〓··父母巳火——〓〓勾陳
··子孫寅木——〓〓〓··兄弟未土——〓〓朱雀
孟雲房說:“這卦真有些蹊蹺。”莊之蝶問:“好還是不好?”孟雲房說:“好是好著的。地水師卦以‘一陽繞於五陰,有大將帥帥之象’,因此有相爭之患,被告這方雖你是第二被告,但卻需你出麵執旗。五爻君位,兄弟亥水居之,又為妻財,故有耗財之慮。這當然了,打官司必是耗財耗神的事。二爻官鬼,應是多災之意。這是說你這一段多災難呢,還是災仍在繼續,讓我再看看。為文章之事引起官司,文章為火,陽氣過盛。多是還要費力的。坤卦為陰,為小人,為女人,為西南,四柱又劫梟相生,恐西南方向還有憂心的事未息。”莊之蝶說:“這麽說明日這開庭還麻煩的?”孟雲房說:“坤是伸的意思,也有順的會意,正如同母馬,喜歡逆風奔馳,卻又性情柔順,隻要安詳地執著於正道,就會吉祥。這麽看,明日開庭,雖不能完全消除災禍,但隻要堅持純正又能通權達變,就能一切順通而獲勝的。”說罷,記起了什麽,就在口袋裏掏。掏出一個手帕,手帕打開,裏邊是一小片紅的血紙,要莊之蝶裝在貼身口袋。
莊之蝶不解,問是什麽,他才說西京市民裏有個講究,遇事時身上裝有處女經血紙片就會避邪的,他特意為莊之蝶準備的。莊之蝶說:“我不要的,你又去害了哪一個女人?你能得到這血紙,哪兒又能還是處女的經血?”孟雲房說:“這你把我冤枉了!現在沒結婚的姑娘誰也不敢保證就是處女,但這血卻是處女的。實給你說,昨日我去清虛庵找慧明,她出去打水,我發現床下有一團血紙,知是她在家正換經期墊紙,見我來了,來不及去扔掉,而扔在床下的,當時就想到了你快要上法庭,偷偷撕了一片拿來的。別的女人純不純不敢保證,慧明卻純潔率更大些吧,我雖懷疑她和黃德複好,但也不至於就讓黃德複壞了她的佛身?何況慧明是溫香緊箍津一類的女人,她這血紙隻有好的氣息沒壞的氣息。”莊之蝶說:“溫香緊箍津?這詞兒作得好。”孟雲房說:“女人分類多了,有硬格楞噌脆類的,有粉白細嫩潤類的,有黃胖虛腫泡類的,有黑瘦墩粗臭類的。唐宛兒是粉白細嫩潤,若果她是處女,這血紙是她的就好了。”莊之蝶順手便把那血紙裝在口袋裏。
孟雲房又說:“你沒上過法庭,看電影上的法庭挺瘮人的,其實地方法庭簡單得多,民事庭更簡單。一個小房間裏,前邊三個桌子,中間坐了庭長和審判員,兩邊桌上坐了書記員;下來是豎著的桌子,坐律師;然後房裏擺兩排木條椅,被告這邊坐了,原告那邊坐了,像一般開會,並沒什麽可怕的。你明白放心去,我在家用意念給你發氣功。”莊之蝶說:“我想告訴你,我不想去。我找你來,主要是讓你代我去。”孟雲房說:“讓我代理?那怎麽行?法庭上代理要通過法庭同意,還要填代理書的。”莊之蝶說:“這些白天我打電話問過司馬審判員了,他先是為難,後來還是同意了,說明日一早讓我寫個代理書交你代理人帶去也可。說老實話,我不想與景雪蔭在那個地方見麵。這事我誰也沒告訴,我怕他們都來逼我。你今晚不必回去,咱倆就在這裏支床合鋪,你也可把我的答辯書熟悉熟悉。”孟雲房說:“你今輩子把我瞅上了,我上世一定是欠了你什麽了。”突然叫道:“哎呀,我現在才明白那一卦的一些含義了,卦上說有大將帥帥之象,這大將並不是你而是我了!”莊之蝶說:“這麽說,這是你的命所定,那我就不落你人情嘍!”
翌日,天麻麻亮,莊之蝶起來叮嚀了孟雲房幾句,就一人悄然出門。街上的人還少,打掃衛生的老太太們掃得路麵塵土飛揚。有健身跑步的老年人一邊跑著,一邊手端了小收音機聽新聞。莊之蝶從未起過這麽早,也不知要往哪裏去,穿過一條小街,小街原是專門製造錦旗的,平日街上不過車,一道一道鐵絲拉著,掛滿著各色錦旗,是城裏特有的一處勝景。莊之蝶一是好久未去了那裏,二是信步到這街口了,隨便去看看,也有心動:若官司打贏,讓周敏以私人名義可給法院送一麵的。莊之蝶進了街裏,卻未見到一麵錦旗掛著,而新有人家店牌都換了“廣告製作部”、“名片製作室”,已經起來的街民紛紛在各自的地麵和領空上懸掛各類廣告標樣。
莊之蝶感到奇怪,便問一漢子:“這街上怎麽沒有製作錦旗的啦?”漢子說:“你沒聽過《跟著感覺走》的歌嗎?那些年共產黨的會多,有會就必頒發錦旗的,我們這一街人就靠做錦旗吃飯;現在共產黨務實搞經濟,錦旗生意蕭條了,可到處開展廣告戰,人人出門都講究名片,沒想這麽一變,我們生意倒比先前好了十多倍的!”莊之蝶噢噢不已,就又拐進另一個街巷去。剛走了十來步,拉著奶牛的劉嫂迎麵過來,莊之蝶就在那裏吮喝了生鮮牛奶,卻不讓劉嫂牽牛,自個牽了走。劉嫂說:“你怎麽能牽了牛的,讓人看見不笑你也該罵我這人沒高沒低沒貴沒賤的了!”莊之蝶說:“我今日沒事的,你讓我牽著好,我是吃了這牛一年天氣的奶水了,我該牽牽的。”
奶牛聽了莊之蝶這麽說,心裏倒是十分感動。但是,它沒有打出個響鼻來,連耳朵和尾巴也沒有動一動,隻走得很慢,四條腿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它聽見主人和莊之蝶說話,主人說:“這牛近日有些怪了,吃得不多,奶也下來得少,每每牽了進那城門洞,它就要撐了蹄子不肯走的,好像要上屠場!”莊之蝶說:“是有什麽病了嗎?不能光讓它下奶賣錢就不顧了它病的。”主人說:“是該看看醫生的。”牛聽到這兒,眼淚倒要流下來了,它確實是病了,身子乏力,不思飲食,尤其每日進城,不知怎麽一進城門洞就煩躁起來,就要想起在終南山地的日子。
是啊,已經離開牛的族類很久很久了,它不知道它們現在做什麽,那清晨起著藍霧的山頭上的梢林和河畔的水草叢裏的空氣是多麽新鮮啊!鳥叫得多脆!水流得多清!它們不是在那裏啃草,長長的舌頭伸出去,那麽一卷,如鐮刀一樣一撮嫩草就在口裏了嗎?然後集中了站在一個漫坡上,盡情地扭動身子,比試著各自的骨架和肌肉,打著噴嚏,發著哞叫,那長長的哞聲就傳到遠處的崖壁上,再撞回來,滿山滿穀都在震響了嗎?於是,從一大片青草地上跑過,螞蚱在四處飛濺,脊背上卻站著一隻綠嘴小鳥,同夥們牴開仗來它也不飛走嗎?還有斜了尾巴拉下盆子大一堆糞來,那糞在地上不成形,像甩下的一把稀泥,柔和的太陽下熱氣在騰騰地冒,山地的主人就該罵了,他們還是罵難聽的話嗎?難聽得就像他們罵自己的老婆、罵自己的兒子時那樣難聽嗎?牛每每想到這些,才知道過去的一切全不珍惜,現在知道珍惜了,卻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