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唐宛兒在屋裏把材料看過了三遍,才知道周敏並未發現了他們的事,他是因為景雪蔭的起訴,是因為莊之蝶的那封給景雪蔭夫婦的信嗎?唐宛兒首先想的是:他怎麽到這一步還與景雪蔭割不斷情思,他口口聲聲說沒有談過戀愛,哪裏又有這麽深的感情呢?他與我什麽事都幹了,什麽話都說了,難道心裏還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使他如此癡迷?!唐宛兒把材料裝起來,終於再次抱周敏在沙發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聯大院找莊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寫東西走了沒有,但是,走到半路,這婦人卻決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對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絕了莊之蝶與景雪蔭的斷藕仍還連著的絲。
牛月清看了材料,說:“鍾主編來了電話,說是讓周敏很快把材料送來的,我都快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兒想起周敏醉後的罵聲,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莊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時拿來的,倒覺得自己差點也誤了大事,而慶幸起自己的行為了。她說:“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訴是要送莊老師進監獄嗎?他傷心地在家裏哭,說他沒臉麵來見老師!”牛月清心下感動,說:“哭什麽,起訴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說著,柳月進了門,牛月清和唐宛兒瞧她的打扮,先是吃了一驚,牛月清就沉了臉說:“什麽時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說:“沒有找著。”牛月清說:“你是去找人了,還是出去買東西逛街了?”柳月說:“我哪裏有錢買東西?在街上遇著我那小老鄉,她在一家旅館當招待,每月幾百元的,見我穿得寒酸,送一雙鞋子、一條襪子和這眼鏡。
”牛月清說:“你怎麽穿得寒酸了?和那些小旅館的招待比什麽,她們每日在火車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誰知道晚上幹什麽?”柳月不敢多嘴,脫了高跟鞋,在那裏搓腳,那胳膊上的玉鐲兒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兒看見了,識得那原是自己的,現在牛月清沒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許妒意,過來摟了柳月說:“柳月你也有這麽一個菊花玉鐲啊,咱們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個我一個,樣子也像!”伸了胳膊來比試。柳月見了,也是驚奇,喜歡起來,從唐宛兒的胳膊上卸了玉鐲兒來看,說:“你也是單個嗎?能配一對才好哩!”牛月清聽了,不願意當她們倆說破這玉鐲的事,一邊翻看材料一邊說:“宛兒你把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兒說:“看了,莊老師真不該給姓景的寫了那信。他是好心,卻沒有好報,讓人家作了證據,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辯的。”牛月清說:“男人家就是這樣,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熱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
現在怎麽著,他以為包糖紙的都是糖哩,那是炮彈嘛!”柳月說:“誰不這樣,吃了五穀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兒兀自臉上泛紅,說:“莊老師可不是這樣的,師母這朵家花的香氣聞都聞不夠的,哪兒還有鼻子去聞野花?!”牛月清說:“話說到哪兒去了,讓外人聽到了,多粗俗的!”說著,就不再留唐宛兒,要讓柳月同她現在就搬過文聯大院那邊去住,專等著莊之蝶回來。柳月這時把材料粗略看了,心裏也不免緊張,暗暗譴責自己不該在街上逗留那麽久,對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說:“大姐,我這當保姆的再無足輕重,也畢竟是這個家裏的人,這麽要緊的事也不該瞞了我!”牛月清說:“哪裏瞞你?讓你去找人時隻是我心急,來不及對你細說,現在不是讓你看了材料嗎?”柳月說:“那你現在真要住過去?你抗了這些日子,到底還是你低頭,以後莊老師脾氣更大,更要在咱姐妹身上撒氣了!”牛月清說:“誰叫我是他的老婆呢,出了這麽大的事,我還硬什麽。他去坐牢,還不是我去送飯?我就是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難卻同當,哪一次鬧矛盾不是我以失敗告終?!”
三人同出了院門,唐宛兒往南,牛月清和柳月往北,牛月清卻把唐宛兒又叫住了,說:“宛兒,周敏沒有來,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莊老師的氣的。你讓他甭在意,要體諒老師,他是有他的難處。這個時候一定要齊心合力。要麽,你莊老師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師在,就有周敏一碗飯吃。”牛月清說畢就要柳月進屋去取了一瓶酒來讓唐宛兒帶回去給周敏喝。唐宛兒忙把柳月拉住,對牛月清說:“這個我知道。周敏那裏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帶什麽酒?”兩人說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裏潮濕起來,拉拉手,才分開走了。
看著唐宛兒出了巷南頭不見了,牛月清還在瞅著看,柳月說:“咱走吧。”牛月清說:“走。”卻又說:“柳月,你覺得唐宛兒好不?”柳月說:“你說呢?”牛月清說:“她心倒好哩。”柳月說:“你說好那就好。”趕到文聯大院的房子,莊之蝶卻已經在房裏洗過了,穿了睡衣翻床倒被地尋著什麽。原來莊之蝶回家衝澡時才發覺掛在胸前貼心處的那枚銅錢不見了,他想,串銅錢的繩凡是尼龍質的不會斷,又是項鏈一般套在脖頸,要丟隻能是洗澡時放在什麽地方了。但是,浴室裏沒有,臥房裏沒有,莊之蝶急得出了一頭一身的汗。這時見牛月清和柳月進來,他便不再尋找,隻默然無聲地泡了一杯茶坐在那裏獨喝。牛月清並不理會他的冷淡,叮囑柳月去做長麵條了,自己就去各個房間收拾被褥,擦抹桌凳,噴灑了花露水,又點燃了一炷檀香,屋裏頓時明淨香馨起來。
然後竟換了一身軟緞旗袍,臉上塗了胭脂,搽了口紅,坐在莊之蝶身邊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煙遞過去,說:“好大的脾氣,我和柳月就是討飯的,你拿鼻子也得吭一聲吧?”莊之蝶疑惑地看著夫人,說:“你今日是怎麽啦?”牛月清說:“是我怎麽啦,還是你怎麽啦?!別吊著個臉。去跟我和柳月到廚房忙活吧。”夫婦到了廚房,柳月隻是對著莊之蝶笑。
牛月清去客廳,莊之蝶悄聲問:“她今日是怎麽啦?”柳月說:“井掉到水桶裏了呀,你贏了嘛,你是名人誰能抗過了你?!”莊之蝶擰了一下柳月的嘴,罵道:“你甭能,將來嫁個男人整日扇你板子,你就知道我的好了!”柳月說:“看誰扇誰的!”莊之蝶就看見了柳月穿著一件黑色超短窄裙,肉色長筒絲襪直襯得一雙腿優美無比,說:“柳月穿了這襪子好漂亮的。”柳月說:“柳月可憐死了,買了這雙襪子差點沒叫大姐慪死了我!”莊之蝶說:“你哭什麽窮,前日我給你那些錢呢?”柳月說:“那有多少,我攢著冬天買件鴨絨大衣的。”莊之蝶就又捅了一下她的腰,罵道:“你越發鬼了!”柳月哎喲一聲就叫起來。牛月清在客廳收拾飯桌,高聲問:“哎喲什麽?”柳月便把刀在案上拍響,說:“切麵又把指甲切了!”牛月清說:“你毛手毛腳什麽,別把指甲煮在鍋裏去!”
飯桌上,莊之蝶吃了三碗,滿頭如蒸籠一般冒氣。牛月清說:“你吃好了,我現在給你看一件東西。柳月,給你老師把煙拿來,讓抽著了煙慢慢看。”莊之蝶一邊抽煙一邊看材料,就坐在那裏不動了。好久好久,卻冷笑一聲,將材料當抹布擦了桌上的湯汁漿水,說:“柳月,你大姐今日妝化得不錯,眉頭下那兒如果搽少許胭脂就更不錯吧。”這使牛月清和柳月都吃驚了,這麽大的事情,忙活了這麽半天,他看了竟平淡如水?!牛月清說:“這就好,你不發火就好。但你也不要當了兒戲。現在既然你沒事,我可要給你說兩件事,你愛聽不愛聽,我覺得我當老婆的一定要說。
一是,你為什麽要給景雪蔭寫這樣的信?這除了說明你對她舊情不斷,再就說明你辦了一件蠢事!但你對她就是有千宗情萬宗情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寫這樣的信,景雪蔭是我這樣的軟心人嗎?你待她那麽好,她又怎樣待的你——複印了作為上法庭的證據,這倒也罷了,聽鍾唯賢講,她把此信複印了幾十份,給省市領導,給婦聯,給人大常委會,給所有文藝團體都寄了!外人會怎麽取笑你呢?據我所知,景雪蔭到處散布是你當年對她有了意思,她卻壓根兒沒有看上你,你是自作多情。現在此信一公布於眾,不又是證據嗎?這話我不願多說,說多了又該是我在吃醋了。
別人如何嘲笑我,我可以當耳邊風,但你得想想,你能不能對得起你的老婆?二是,你是名人,你樹大招風也可以擋風。周敏就不同了,他是一隻螞蟻,誰都可以把他捏死的。雖說他是捅了婁子,但咱心裏要明白他並不是成心要捅婁子,若不是景雪蔭,若不是你平日給人隻圖口頭上痛快而亂聊胡說,這文章隻會純粹宣傳了你,吹捧了你。你既然為他解決了工作,若如今顧了景雪蔭而不顧了周敏,他會將以前的八分恩讓這一分恨抵消,外界的人又會怎樣看你?另外,對於周敏,他是怎樣的一種人,你心裏也要有數。這種人原是社會閑人,雖說現在一心要改邪歸正,舊習氣不敢說就不又露出來?他是已經對你恨了,今日鍾唯賢來電話讓他把材料極快送你,他沒有送來,後來還是唐宛兒送來的,也不知他在家說了什麽。這樣大的事為什麽不肯見你,這你得有個頭腦!”
夫人的話說得有條有理,莊之蝶一一在耳聽了,卻還是坐了不動,悶了半天,說了一句:“我是要寫長篇的,不讓我寫,那就不寫了。”
這天晚上,電話召來了孟雲房,並由孟雲房通知了周敏、洪江和趙京五來到家裏。他們研究了對策,提出僅靠雜誌社的人是不行了,隻能在市中級法院下功夫,做到讓不受理此案為好。趙京五說他認識法院的一個法官叫白玉珠的,不知此案經不經他手,就是不經,他也會從中通融的。莊之蝶就立即讓趙京五和周敏連夜去白玉珠家見人,不管早遲,必須來這裏報告情況。牛月清便收拾了一大包禮品讓提了。周敏說:“這個費用由我出。”牛月清說:“這點小事計較什麽,保不定以後花錢的地方多哩,有你出的。”趙京五、周敏一走,莊之蝶說:“臉上都高興些,什麽大不了的事,咱們打麻將等他們吧。”莊之蝶、孟雲房、牛月清、洪江就圍桌打起來。柳月在旁取煙供茶,拿眼睛就直看洪江。洪江說:“柳月,我那衣服在那兒掛著,你掏上邊的口袋,給我拿些零錢來吧。
”柳月去衣架掏上衣口袋,就掏出一個小小的存折,打開看了,上邊戶頭寫著自己名字,下邊新填金額是三百元,便裝進了自己口袋裏,說:“洪江呀,就這些錢呀?!”洪江說:“還少呀?不少哩!”牛月清說:“有多少?”柳月說:“十二元的。”洪江對著柳月眨眨眼,就笑著說:“我善於白手奪刀的!”柳月過來一邊看他出牌一邊說:“白手奪刀?我看你必輸無疑。人常說情場上得意,牌場上失意,你贏鬼去!”孟雲房就說:“八萬,和不和?洪江又害哪個女子了?”說得洪江脖臉紅透,把不該打出的一張三餅竟也打了出去。柳月罵他牌出得臭,拿手拍了那一顆頭,說:“洪江當書店經理,人物整齊,行頭又好,多少姑娘心不動的,還能不得意?!”孟雲房說:“柳月,不敢把洪江的港式發型弄亂了。男人頭,女人腳,隻能看不能摸的。我還以為你拿住他什麽了?!要叫我說,洪江倒難找下個好女子。世事就很怪。漂亮小夥子反倒找不下漂亮女子。洪江那媳婦我看就不如咱柳月;而柳月將來反倒找不下個漂亮小夥,這就叫跛子騎駿馬!”氣得柳月拿了拳頭砸孟雲房,說:“五官不正的人心也不正!”牛月清就發恨聲,指責柳月話說出格了。
孟雲房說:“這都是我平日寵慣得這小丫頭沒大沒小的了!”牛月清說:“雲房,你講究整日算卦預測的,你算一算京五他們去的結果如何?”孟雲房說:“算卦得我那一套家夥,這裏倒沒個萬年曆書,我換算不來那日月時辰的。”柳月說:“我這裏有枚銅錢的,你搖一搖。”說著從口袋裏掏了鑰匙,鑰匙串兒上果然一枚光亮亮的銅錢。莊之蝶見了,眼睛就發直,說:“柳月,讓我看看。”柳月卻不給。牛月清就打出一張牌來,直催莊之蝶吃還是不吃?莊之蝶眼看著柳月,手卻從牌擺的尾部去抓牌,孟雲房就把他的手打了一下,說:“在哪兒抓牌?上廁所別上到女廁所去!”莊之蝶安靜下來看牌,孟雲房說:“那一枚銅錢得搖多少次的?是這樣吧,月清你報一個三位數,要脫口而出,我以‘諸葛馬前課’算算。”牛月清說:“三七九。”孟雲房左手掐動了,說:“‘小吉’,嗯,還不錯的。”牛月清臉上活泛了,說:“隻要不錯,那你們就瞧著我怎麽和牌呀,牌是打精神氣兒的。怎麽著,扣了!坐起莊了!”孟雲房氣得說:“你坐吧,坐個母豬莊。”開始洗牌,院子裏有貓在叫喚,聲聲淒厲,洪江就問家裏養了貓了?貓發情期間千萬別沾了那些雜種,他是有一隻純波斯貓的,趕明日他把波斯貓領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