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莊之蝶說:“李洪文的話靠得住?”鍾唯賢說:“就是他說得有假,景雪蔭也不至於要輕生,這女人不是自殺的人,全是武坤在那裏攪和,要以景來攻我的。景隻是解不開!”莊之蝶就不再說什麽。苟大海進來抱了一疊報刊信件,鍾唯賢忙問:“有我的信嗎?”苟大海說:“沒有。”鍾唯賢說:“沒有?”坐下來又說:“讓我看看,報紙中間夾了沒有?”找了半天,還是沒他的。苟大海就從口袋裏拿了一封信說:“老鍾,我知道你必要問信的,這你得請客,不請客我就當場拆了念呀?”鍾唯賢紅了臉說:“小苟,這不行吧,上一次我請了客,又要叫我出水。這以後再有信,我得養活多少人了?”說得怪可憐的,突然一把抓了去,連忙裝進口袋裏了。莊之蝶問:“什麽信這麽重要的?”鍾唯賢笑笑說:“他們和老頭子開心,一個朋友的來信。”李洪文就說:“之蝶你過來談談你什麽時候給我們交稿的事,鍾主編要上廁所的。”大家又笑。莊之蝶不解,說:“才吃了就去廁所,進出口公司離得這麽近!”李洪文說:“人家要看信呀!上次信一來就去廁所了,一去那麽長,我以為老頭一個屁憋得過去了,去看時,那廁所擋板關得死死的,他在裏邊哭哩!”說得鍾唯賢無地自容,就把莊之蝶拉到走廊頭去。
莊之蝶和鍾唯賢站在那裏說了一會兒話,見鍾唯賢既不讓他去他的小屋裏坐,話又言不由衷,時不時手在口袋裏掏,知道他急著要看信,就告辭走了。走過走廊拐彎處見有廁所,也進去蹲坑,便見擋板門上密密麻麻畫滿了圖畫和文字。這些圖畫和文字幾乎和他走遍全國各地的廁所見到的內容和形式差不多,但終於發現一句話:國家一級文物保護點——鍾唯賢閱信流淚處。莊之蝶想笑,又覺得心裏發酸,提了褲子就匆匆下樓回去。
回到文聯大院,柳月並沒有來做飯,莊之蝶就又給鍾唯賢寫了一信。寫完信,忽然作想,這信是假的,但鍾唯賢卻是那麽珍視,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還念念不忘舊日戀人,而我呢?以前對景雪蔭那麽好,但現在卻鬧得如仇人一樣!不免倒恨起周敏來了。遂又想,剛才雜誌社吃西餐相慶,自己也是興奮異常,但景雪蔭今日心情如何,處境又是怎樣呢?武坤說她要輕生,輕生是不可能,但家庭不和卻是必然的啊!就生了一份憐憫,提筆要給景雪蔭去一封信了。信寫到了一半,又撕了,抬頭重新寫成了景和她的丈夫。解釋此文他真是沒有審閱,否則決不會讓發表的;說明作者是沒有經驗的人,但也絕沒陷害誹謗之意,這一點望能相信,也望能原諒。
最後反複強調以前她所給予他的關心和幫助,他將是終生不能忘卻的,既然現在風波已起,給她的家庭帶來不和,他再一次抱歉,而他能做到的,也是他要保證的是在什麽地方什麽場合都可以說他與景雪蔭沒有戀愛關係的。信寫完之後,他的心才稍稍有些平靜,在那裏點燃了一支煙,將柳月從雙仁府那邊帶過來的錄放機打開,聽起哀樂來。捱到玻璃窗上一片紅光,天已經是傍晚了,莊之蝶揣了兩封信來到街上,心裏想得好好的明日一早去找阿蘭,讓把給鍾唯賢的信轉寄安徽,但在出去給景雪蔭發信時,莊之蝶竟糊塗起來,兩封信一齊塞進了郵筒。塞進去了,卻待在那裏後悔。多年前與景雪蔭太純潔了,自己太卑怯膽小了,如果那時像現在,今天又會是怎樣呢?莊之蝶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卻又疑惑自己是那時對呢,還是現在對呢?!就一陣心裏發嘔,啊啊地想吐。旁邊幾個經過的人就掩了口鼻,莊之蝶一抬頭,卻又見不遠處立著一個戴了市容衛生監督員袖章的人,正拿眼看他,而且已經掏出了罰款票來。氣得他隻得去那一個下水道口,但卻啊啊地吐不出一口來了。
回到家來,昏頭暈腦的,莊之蝶站在門口敲時,才意識到這邊的家裏牛月清並不在裏邊。默默將門開了,茫然地站在客廳,頓時覺得孤單寂寞。為了鍾唯賢他可以寫信,為了景雪蔭的家庭他可以去證明,而自己麵臨的家庭矛盾,他卻無法了結,也不知道如何了結。
這時候,門卻被敲響了,莊之蝶以為是柳月來了,沒想到來的竟是唐宛兒。唐宛兒說:“你這麽可憐的,白日師母和我在孟老師家吃喝玩樂了一天,你倒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兒?”莊之蝶說:“我有音樂的。”把哀樂又放開來。唐宛兒說:“你怎麽聽這音樂?這多不吉利的!”莊之蝶說:“隻有這音樂能安妥人的心。”手牽了婦人坐在了床沿上,看著她無聲一笑,遂把頭垂下來。婦人說:“你和她鬧矛盾了?”莊之蝶沒有做聲,婦人卻眼淚流下來,伏在他的胸前哭了。這一哭,倒使莊之蝶心更亂起來,用手去給婦人擦眼淚,然後抓了她的手摩挲,摩挲著如洗一塊橡皮,兩人皆寂靜無聲。婦人一隻手就掙脫下來,從身後的提包裏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一瓶維C果汁,一紙包煎餅,煎餅裏夾好了大蔥和麵醬,三個西紅柿,兩根黃瓜,都洗得幹幹淨淨,裝在小塑料袋裏。輕聲地說:“天已經這麽黑了,你一定沒有吃飯。”莊之蝶吃起來,婦人就一眼一眼看著。莊之蝶抬頭看她的時候,她就吟吟地給他笑,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說些什麽,後來就說:“夏捷今日說了一個笑話,好逗人的。
說一個鄉裏人到北大街,四處找不到廁所,瞧見一個沒人的牆根,就極快地拉了大便,剛提褲子,警察就過來了。他忙將頭上的草帽取下來把大便蓋了,並拿手按住。警察問:‘你幹什麽?’鄉裏人說:‘逮雀兒。’警察就要揭草帽。鄉裏人說:‘不敢揭的。待我去那家店裏買個鳥籠來!’就逃之夭夭,而警察卻一直那麽小心地按著草帽。有意思吧?”莊之蝶笑了一下,說:“有意思。可我吃東西你卻說大便。”唐宛兒就叫道:“哎喲,你瞧我……”倒拿拳頭自己打自己頭,然後笑著去廚房拿手巾。她那修長的雙腿,登了高跟鞋,走一字兒步伐。手巾取來了,莊之蝶一邊擦著嘴一邊說:“宛兒,平日倒沒注意,你走路姿勢這麽美的!”婦人說:“你看出來啦?我這左腳原有一點外撇,我最近有意在修正,走一字兒步伐。”莊之蝶說:“你再走著讓我看看。”婦人轉過身去,走了幾下,卻回頭一個媚笑,拉開廁所門進去了。莊之蝶聽著那嘩嘩的撒尿聲,如石澗春水,就走過去,一把把門兒拉開了,婦人白花花的臀部正坐在便桶上。婦人說:“你出去,這裏味兒不好。”莊之蝶偏不走,突然間把她從便桶上就那麽坐著的姿勢抱出來了,婦人說:“今日不行的,有那個了。
”果然褲頭裏夾著衛生巾。莊之蝶卻說:“我不,我要你的,宛兒,我需要你!”婦人也便順從他了。他們在床上鋪上了厚厚的紙……(此處作者有刪節)血水噴濺出來,如一個扇形印在紙上,有一股兒順了瓷白的腿麵鮮紅地往下蠕動,如一條蚯蚓。婦人說:“你隻要高興,我給你流水兒,給你流血。”莊之蝶避開她的目光,把婦人的頭窩在懷裏,說:“宛兒,我現在是壞了,我真的是壞了!”婦人鑽出腦袋來,吃驚地看著他,聞見了一股濃濃的煙味和酒氣,看見了他下巴上一根剃須刀沒剃掉的胡須,伸手拔下來,說:“你在想起她了嗎?你把我當她嗎?”莊之蝶沒有做聲,急促裏稍微停頓了一下,婦人是感覺到了。但莊之蝶想到的不僅是牛月清,也想到的是景雪蔭。這瞬間裏他無法說清為什麽就想到她們,為什麽要對唐宛兒這樣?經她這麽說了,他竟更是發瘋般地將她翻過身來,讓雙手撐在床上,不看她的臉,不看她的眼睛,愣頭悶腦地從後邊去……(此處作者有刪節)血水就吧嗒吧嗒滴在地上的紙上,如一片梅瓣。也不知道了這是在怨恨著身下的這個女人,還是在痛恨自己和另外的兩個女人,直到精泄,倒在了那裏。倒在那裏了,深沉低緩的哀樂還在繼續地流瀉。
兩人消耗了精力,就都沒有爬起來,像水泡過的土坯一樣,覺都稀軟得爬不起來,誰也不多說一句話,躺著閉上眼睛。唐宛兒不覺竟瞌睡了。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來,莊之蝶還仰麵躺著,卻抽煙哩。目光往下看去,他那一根東西卻沒有了,忽地坐起來,說:“你那……?”莊之蝶平靜地說:“我把它割了。”唐宛兒嚇了一跳,分開那腿來看,原是莊之蝶把東西向後夾去,就又氣又笑,說:“你嚇死我了!你好壞!”莊之蝶那麽笑了一下,說他要準備寫作品了,他是差不多已經構思了很久,要寫一部很長的小說。他抓著她的肩說:“宛兒,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你要理解我的。人人都有難念的經,可我的經比誰都難念,我得去寫作了,寫作或許能解脫我。
寫長作品需要時間,需要安靜,我得躲開熱鬧,躲開所有人,也要躲開你。我想到外地去,待在城裏,我什麽也幹不成了,再下去我就全完了!”唐宛兒說:“你終於這麽說了,這是我盼望的,你說我激發了你的創造力,但你這段時間卻很少寫東西。我也想是不是我太貪了,影響了你的安靜?可我沒毅力,總想來見你,見了又……”莊之蝶說:“這不是你的事,宛兒,正因為有了你,我才更要好好把這部作品寫出來,真是還要你支持我,要給我鼓勁!這事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後,會給你來信的,我如果來信讓你去一趟,你能去嗎?”唐宛兒說:“我會的,隻要你需要我。”莊之蝶又一次吻了她,當發現那肋骨處有一塊癬,就又用舌頭去舔。唐宛兒不讓,他說:“這我會舔好的,你瞧,才舔過三次它差不多要好了的。”唐宛兒就安靜下來,讓他舔著,樣子如一隻狗。
但是,當莊之蝶打電話聯係了幾個郊縣的朋友,朋友們竟一個也不在家。郊縣去不成,就決定了去城西南外的郊區找黃廠長,黃廠長曾經對他說過家裏有的是空房子,要搞寫作最清靜不過了,而且老婆什麽事也沒幹的,就在家裏做飯,能擀得一手好麵條。莊之蝶便留了一個“出外寫作”的便條在家,騎了摩托車去了。中午到的黃莊,黃鴻寶家果然是新蓋的一座小洋樓,外麵全用瓷片嵌貼,但院門樓似是老式的磚石建築,瓦脊中間安有一麵圓鏡,飛翹的磚雕簷角掛一對紅燈籠,鐵條鐵泡釘武裝的桐木門上的橫擋板上寫著“耕讀人家”四字。門半開半掩,門扇上有人彎彎扭扭地用粉筆畫著字,莊之蝶近前看了,一邊是“絕頂聰明”,一邊是“聰明絕頂”,不知是什麽意思。從門縫看去,院子很大,正麵就是樓的堂門,大而高,如單位會議室的那種。樓一共三層,每層五個窗子,前有曬台,曬台欄板卻塗染著春夏秋冬四季花草山水。樓成拐把形,在連著樓門左的院牆裏是一排一層平麵房,房頂有高的煙囪,該是廚房的。從院門口到樓堂門口一道石子砌成的甬道,上空橫一道鐵絲,沒有掛洗漿的衣物。莊之蝶咳嗽了一聲,沒有反應,就叫道:“黃廠長在家嗎?”仍是沒人搭腔。
一推院門,突然一聲巨響,一條黃色的東西躥出來,直帶著一陣金屬響。看時,台階上的一條如狼之狗,其韁繩就拴在那道鐵絲上,雖然因了韁繩的限製,惡物未能撲到莊之蝶身上,但已在半尺之遙處聲巨如豹了!莊之蝶嚇了一跳,急往院門口退縮。廚房裏便走出一個婦人來,雙目紅腫,望著來客也癡呆了,問:“你找誰的?”莊之蝶說:“找黃廠長,這是黃廠長的家?”莊之蝶看著婦人,婦人忙在手心唾了唾沫,抹平著頭上的亂發,但頭發稀少,已經露著發紅的頭皮,他立即知道這是黃鴻寶的老婆。黃鴻寶是一個歇頂的頭,無獨有偶,這也是個沒發的女人。那院門扇上的對聯莫非是好事者的惡作劇,他說:“我是城裏的莊之蝶,你是黃廠長的夫人嗎?你不知道我,黃廠長與我熟!”女人說:“我怎麽不知道你?你是給101寫了文章的作家!進屋啊!”但狗咬得不行。女人就罵狗,罵狗如罵人一樣難聽。然後過去雙腿一夾,狗頭就夾在腿縫,笑著讓莊之蝶進屋。莊之蝶當然往樓的堂門走去,女人說:“在這邊,我們住在這邊。”先跑去推開廚房門。這平房是三間,中間有一短牆,這邊安了三個鍋灶,那邊是一麵土炕,旁邊有沙發、躺椅、電視一類的東西。
莊之蝶坐下來吸煙,女人便去燒水,拉動著風箱連聲作響,屋裏立時煙霧起來。莊之蝶問:“你們沒有用煤氣呀?”女人說:“買的有,我嫌那危險的,燒柴火倒趕焰,不拉風箱老覺得咱不是屋裏做飯的。”莊之蝶笑了,說:“這樓房租出去了?”女人說:“哪裏?沒人住呀!”莊之蝶說:“那你們怎麽住在這兒?”女人說:“樓上那房子住不慣的,睡炕比睡沙發床好,腰不疼的。老黃整夜吸煙,要吐痰,那地毯不如這磚地方便。”開水端上來,並不是開水,碗底裏臥了四顆荷包蛋。莊之蝶一邊吃著一邊說起黃廠長以前的邀請,談他今次來的目的。女人說:“好得很!你就在這兒寫文章,你好好把我寫寫,你要給我做個主的。你不來,我尋思還要去找你的!”莊之蝶笑笑,知道她並不懂寫文章的事,就問黃廠長在廠裏嗎,什麽時候能回來?女人說:“你來了他能不回來?!過會兒我讓人尋他去!”就問莊之蝶困不困,困了上樓歇一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