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人到大門口,莊之蝶拉開門,門外空空靜靜。老太太定睛看了看,卻盯住門扇叫道:“你瞧瞧,真的是些牛鬼蛇神!”柳月問:“哪裏是?哪裏是?”老太太說:“這是一頭牛,這是一條蛇,蛇是兩條尾的。這是什麽?我怎麽從沒見過這樣的怪東西,有兩個犄角,八條腿的。這是一個人,牙這麽長。這又是一個人,豬身子人頭的……”莊之蝶什麽也看不見,不覺就想起那次合影照片來,心下也有些發冷。但老太太說:“這麽顯還看不見嗎?這一定是它們來敲門時把影子印留在門上的。柳月,你也看不見嗎?看不見這些影印兒,也看不出這門扇比前日厚起來了嗎?影印子一層一層的,門扇當然就厚了!”
莊之蝶搖著頭,知道老太太在犯病了,也就想那照片八成是照相機或暗房衝洗時哪兒出了毛病。柳月一直看著莊之蝶的臉,見他搖頭,心裏也鬆下來,說:“伯母,是門扇厚了!”背過了臉哧哧地笑。莊之蝶也說:“厚了。娘,你安心去你屋裏吧,有我和柳月在,百無禁忌!”就重新回書房寫那小說。
這麽一整天,老太太卻總不安心,隔一會兒就到書房對莊之蝶說門又敲響啦,過一會兒又說怎麽敢開窗子?莊之蝶也心煩了,等牛月清回來,說他在家裏什麽也是幹不成的。牛月清便來數落娘,娘又和她吵,逼著去寺裏大和尚那兒討一帖符來。莊之蝶便給孟雲房打電話,孟雲房拿了符貼在門扇上,卻說符不是從孕璜寺智祥大師那兒來的,是慧明畫的,並說:“明日清虛庵慧明監院升座,她要我邀一幫文藝界的朋友去熱鬧的,你去不去?”莊之蝶說:“慧明當監院了?”孟雲房說:“這小尼姑說要幹什麽也真能幹什麽,她要不在佛門在政界,說不定會是個副市長的材料。”莊之蝶就看著孟雲房笑:“我倒擔心她有一天要還了俗的。”孟雲房說:“這你從何談起?”莊之蝶還是笑,笑而不答,卻壓低了聲音說:“那房間的鑰匙給我,我去寫寫東西。”孟雲房說:“那地方真好,誰也不打擾的,鑰匙我還配了一把,這一把你就常拿上好了。”莊之蝶就對柳月說:“我跟你孟老師出去有個事,晚上要回來就回來了,沒回來就在他那兒。明日清虛庵監院升座,我們去應邀參加慶典儀式,你告訴你大姐,這儀式市上領導也去的,我不去不妥。”
出了院門,孟雲房問:“你怎麽晚上也不回去?”莊之蝶說:“這你甭管!”孟雲房說:“月清晚上要給我打電話要人怎麽辦?”莊之蝶說:“你就說咱商量一篇文章的。給市長寫的那篇寫好了?”孟雲房說:“寫好了,我送了市長讓他提提意見的。”莊之蝶說:“發表了市長不會不知道的,你倒提前去買好了!”兩人分了手,莊之蝶徑直往唐宛兒家來。
婦人在家正收拾行李,冷不丁見莊之蝶大步走進門來,知道腳傷完全好了,拍手叫好,說:“腳一好就到我這兒來的吧?”莊之蝶上去先親了個嘴兒,說:“我不先來你這兒到哪裏去?”婦人忙衝了咖啡讓他喝著,卻探頭往門外街上瞅。莊之蝶說:“快坐下說說話兒,你瞅什麽?”婦人說:“周敏上街去買牙膏,怎麽還不回來,好讓他去十字路口燒雞店買了燒雞來你吃。”莊之蝶說:“我不吃燒雞,吃口條哩!”婦人就乜斜了眼兒說:“你壞,就不讓你吃!”卻悄聲道:“今日不行的,他快要回來的。他去買牙膏,說雜誌社要他連夜去鹹陽推銷這期雜誌。上邊指示要銷毀,雜誌社早已批發了百分之八十,還剩了些,分頭讓人帶到外地,要不雜誌社就賠錢了。”莊之蝶說:“那幾時回來?”婦人說:“明日中午就回來的。我說你怎不趁機在鹹陽多玩一玩,他說這是鍾主編叮嚀的,待得時間多了,廳裏人知道了不好。”莊之蝶說:“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虛庵前左邊的那座樓上來,五層十三號房間,我在那兒等你。”婦人說:“哪是誰的家?”莊之蝶說:“咱去了就是咱的家。”站起來就走。婦人看他走了,忙也衝洗了咖啡杯,胡亂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櫃子裏翻尋她的新裙子了。
這天晚間,柳月一邊吃飯,一邊對夫人說:“大姐,莊老師真的又不回來了?”夫人說:“讓他這幾天跑著去,孟雲房是大諞,哪一次隻要去他家,你莊老師都不得回來。”柳月說:“晚上睡人家那兒,孟老師的房子寬展嗎?”夫人說:“不管他。”就歎了歎氣,再說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黴了,什麽煩心的事都來。再過一星期,下個星期三就是你莊老師的生日,原本這個家隻給老太太過生日,從沒給他過過,今年我倒有心給他過。以好日子衝一衝,說不定黴氣就會去的。”柳月見夫人已拿定了主意,就順了話說:“事情也是怪,雜誌社一個心思要給莊老師宣傳,周敏也是為了知恩報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個景雪蔭鬧事!這事未了,他竟平地裏傷了腳,騎摩托車都沒出過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卻就傷了?傷了腳旁人一天兩天就好的,他卻瘸跛了這許多日。
又剛剛是好些,秘書長也來欺負人,這不都是些怪事嗎?老太太犯病那是老病兒,可莊老師脾氣也變了,全沒了我初來時的和藹勁兒了。”夫人說:“他脾氣不好也是心煩,這你要理解他。他是作家,性情兒起伏大,又敏感,四十來歲的人了脾氣像娃娃一樣的,十多年的夫妻我也慣了,虧他一不抽大煙土,二不在外搞女人,咱在家就得容了男人家的一些毛病。那日咱姐妹為了那信屈了他,他發那麽大火,他越發火我心裏也越踏實的。給他這樣的人當妻,就要是他的妻,也是他的母。”柳月在心裏說:“這大姐好賢惠,但卻有點愚了。人常說男人家幹風流事,滿世界都知道的,隻有一個人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他老婆。
”就笑了笑,說:“大姐是當了妻又當了母的,但給莊老師當了妻,還必須要得是他的女,他的妓!”夫人說:“你這才胡說,老婆就是老婆,怎麽是妓?你莊老師是什麽人?我又是什麽人?說這樣的話讓外人聽著,倒招人賤看哩!”柳月吐了吐舌頭,說:“我什麽也不知道,真是胡說哩!”夫人說:“不是你什麽不知道,是你知道得太多,不該你知道的你也要知道。你這小狐子,將來誰娶了你就一年半載讓你折騰死了!”吃罷飯,夫人讓柳月取了筆紙,她說著,柳月記著,一一開出所邀請來吃生日宴席的人名單。
柳月寫完,又核對了一遍,無非是汪希眠家,龔靖元家,阮知非家,孟雲房家,周敏家,趙京五,洪江,幹表姐家,文聯的老魏副主席,美協的小丁,舞協的王來紅,作協的張正海,雜誌社的鍾唯賢、李洪文、苟大海,已經兩席多了。柳月問:“這兩席人的,是去飯店包席還是在家自己來做?自己做我可不敢做菜的。”夫人說:“在家氣氛好,做當然不用你動手,我那幹姐夫是廚師,紅案子由他辦,老孟幹白案子,你隻管和我這幾日通知人、采買東西罷了。”當下兩人在電話簿上查了家有電話的電話號碼,另寫在一頁紙上,分配柳月到前一天了集中打電話邀請;沒電話的她騎車上門去約。就又計算著要采買的食品、煙酒、菜蔬,以及要新買的一些餐具和煤火爐。
這當兒,院門首有悠長的“破爛喲,承包破爛——嘍!”柳月說:“大姐,收破爛的來了,把後窗根那些空酒瓶、廢報紙賣了吧,改日來客,也顯得幹淨。”夫人點頭,兩人拿了廢舊出來,院門口已亮了路燈,那老頭仰躺在架子車的草墊上吸煙,吸一口吹一口,自得其樂。牛月清說:“這麽晚了,你老還收破爛?”老頭並不看,吹了一個煙圈說:“這麽晚了,有破爛嘛!”柳月就哧哧笑。牛月清說:“瓜女子,笑個什麽?”柳月說:“咱是一肚子煩惱,你瞧他倒樂哉!早聽說他會謠兒,讓他說一段兒!”就對老頭說:“喂,你來一段謠兒,這廢舊就便宜賣你。”老頭還是不看,忽地噴一口煙,直溜溜衝上路燈杆上的燈泡兒,繞開來像是一層雲,幾隻蚊子就忽隱忽現。老頭說:“你睡沙發床睡的是草墊子,我睡草墊子睡的是沙發床。兩隻仙鶴在雲遊哩。”柳月覺得古怪,呀呀直叫。牛月清說:“柳月,說話穩重些。”便對老頭說:“你老人家辛苦,今晚也不知歇在哪裏?”老頭說:“風歇在哪兒我歇在哪兒。
”牛月清又問:“這麽晚了,你吃過了嗎?”老頭說:“你吃了也是我吃了。”牛月清說:“柳月,快回去拿了兩個饃來。”柳月不願意,但還是去了。老頭不謝也不攔,跳下車稱了廢舊,一分錢一分錢數著付款。牛月清不要,老頭還是數。牛月清說:“老人家,人都說你能說謠兒,我有一事要求你的。”老頭就停止數錢,癡在那裏不動。牛月清見他聽著,便大略談了丈夫是搞文化宣傳的,市上人大會改選,也是為了別人,把一篇文章在報上發了,人大主任因此未能當選上,結果丈夫卻遭人暗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希望老頭能編個謠兒街上說出,也給丈夫出出氣兒。老頭沒有言語。柳月拿了饃出來,老頭一手交那一堆分幣,一手收饃。牛月清還是不收那錢。一堆分幣就放在地上,老頭拉車卻走了。牛月清歎一口氣,後悔白給他說了半天,才要轉身進院,卻聽得老頭在燈光昏暗的巷子那頭一字一板念唱起來了。牛月清聽了聽,說:“他念唱的是些什麽,並不是我要他編的內容。”柳月卻說這謠兒好哩,回來等夫人先睡了,自個兒去書房竟把老頭說的謠兒記下來。果然以後這段謠兒就在西京文化圈裏頗為流行。柳月當時記的是:
房子。穀子。票子。妻子。兒子。孫子。莊子。老子。孔子。活了這一輩子。留下一把胡子。
柳月記錄了謠詞,脫得衣服來和夫人睡一個床上。牛月清並沒有睡實確,手摸了柳月的身子,覺得光滑而富有彈性,便說:“柳月,你一身好肉。”柳月經她這一摩挲,也麻酥酥發癢,兩人又說了一些話兒。後來說:“睡吧。”就都睡了。昨天夜裏的一場雷雨,熱氣殺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極,這一覺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夢裏,也似乎並不是夢吧,她卻迷迷糊糊聽見了有一種聲響,這聲響十分奇怪,長聲地呻吟,短聲地哼唧,而絕沒有什麽痛苦的味兒,且後來聲響忽緊忽緩,忽高忽低,有時急促如馬蹄過街、雨行沙灘,有時悠然像老牛犁動水田、小貓舔吃糨糊。不知怎麽,在這聲響中自己竟渾身酥軟,先是覺得兩條胳膊沒有了,再是兩隻腿也沒有了,最後什麽也沒有,隻是心在激烈跳動,一直往上飛,往上飛,飛到一朵白生生的雲上了,卻嗡地一頭栽下來就醒了。
醒了渾身乏困,一頭一身大汗,奇怪剛才是那麽舒服?!倏忽覺得下邊有些涼,用手去探,竟濕漉漉一片,就趕忙用單子來擦,同時也聽見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夢了嗎?”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並不黑暗的夜色裏睜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會兒,突然一臉羞愧,說:“沒的,柳月,你沒有睡著?”柳月說:“睡著了,我好像聽到一種響聲,好奇怪的,聽了倒像過電似的。”牛月清說:“我也似乎聽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說:“多半是做夢。”柳月說:“多半是做夢吧,夢做到一塊兒了。”牛月清又問:“柳月,你醒來早,聽見我剛才在夢中說胡話了嗎?”柳月說:“你隻是哼哼,我怕你在噩夢裏大受驚,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說:“沒事的,哪裏就是噩夢了,你睡吧!”卻爬起來上廁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廁所,去了,見夫人換了內褲泡在水盆裏,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樣了。
清虛庵始建於唐朝,相傳那時殿堂廣大,尼僧眾多,香火旺盛倒勝過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間,關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蹶不振,再有修繕也隻在剩餘的一半地盤上。“文化大革命”動亂年月,更是慘不忍睹,屋舍被周圍的工廠搶占了大半,三十多個尼僧一盡散失,直到了宗教恢複正常,四處搜尋當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還俗的還俗,唯有五個蝦腰雞皮的老尼還散居在西京三個郊縣五個村子。動員了抖抖索索重返庵來,一進山門,見佛像毀塌,殿舍崩漏,滿地荒草,幾十隻野鴿子撲撲棱棱從那供桌下飛出,一層鴿糞就撒在身上,五個師姐師妹抱頭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麵看佛麵,她們自感佛心未泯,大難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們來守護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發,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雖無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貢獻,但靠得市民族事務委員會的一點撥款,總算是清虛庵早晚又響了幽幽的鍾聲。
數年過去,即使複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觀音菩薩,翻蓋了東西禪房客舍,卻無力修建大雄殿後的聖母殿,庵的前院左邊右邊,侵占地盤的工廠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個倒放的葫蘆狀。而這些老尼更是衰邁了,且沒一個能識文斷句,終日隻會燒香磕頭,所背誦當年背誦過的經卷,已遺節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臥龍寺、棣花寺的僧人取笑。當佛教協會從終南山千佛寺調下幾個年輕尼姑補充到庵裏來的時候,也就是慧明佛學院畢業掛單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見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就謀算一日要去清虛庵。隻因初來乍到,不知那邊底細,佛協征詢她的意見,意欲她去,她隻是回絕。但卻開始張羅清虛庵的事情,幫忙起草收複占地、申請撥款的報告,隻到一切擺布順當,且有了相當影響,她便要求去了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