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吃過午飯,莊之蝶在臥室裏睡了,腦子裏卻想著孟雲房晌午說的話來。原是多少在怨唐宛兒這麽些日子人不來電話也不來,才是她也病了!她得的什麽病,怎麽得的,是不是那日在古都飯店沒有找著他,又給這邊撥電話撥不通,小心眼兒胡思亂想,害得身上病兒出來?人在病時心思越發要多,也不知那熱騰騰的人兒病在床上又怎麽想他?不覺回憶了古都飯店裏的枝枝節節,一時身心激動,腿根有了許多穢物出來。隨後,脫了短褲,赤身睡了一覺,起來讓柳月去把短褲洗了。
柳月在水池裏洗短褲,發現短褲上有發白起硬的斑點,知道這是什麽,隻感到眼迷心亂。想夫人中午並不在家,他卻流出這等東西,是心裏作想起誰了?是夢裏又遇到誰了?那一日她唱《拉手手》,他是拉她在身上的,她要是稍一鬆勁就是婦人身子了。那時她是多生了一個心眼,拿不準主人是真心地愛她,還是一時衝動著玩她。莊之蝶是名人,經見的事多人多,若是真心在我身上,憑我這個年齡,保不準將來也要做了這裏主婦;即使不成,他也不會虧待了我,日後在西京城裏或許介紹去尋份正經工作,或是介紹嫁到哪家。但若他是名人,寵他的人多,找女人容易,他就不會珍貴了我,那吃虧的就隻有我了。現在看了這要洗的褲子,雖不敢拿準他是為了我,卻也看透了這以往自己崇拜的名人,不畏懼了也不覺害怕,倒認做親近了起來。
洗畢短褲,在院中的繩上晾了,回房來於穿衣鏡前仔細打量自己,也驚奇自己比先前出落得漂亮,她充滿了一種得意,拉了拉胸前衫子,那沒有戴乳罩的奶子就活活地動。想著幾日前同夫人—塊去街上澡堂裏洗澡,夫人的雙乳已經鬆弛下墜,如冬日的掛柿。現在一想起那樣子,柳月莫名其妙地就感到一陣欣悅。正媚媚地衝自己一個笑,門口有人敲門。先是輕輕一點,柳月以為是風吹,過會兒又是一下,走近去先上了門鏈後把門輕輕開了,門外站著的卻是趙京五。趙京五擠弄了右眼就要進來,門鏈卻使門隻能開三寸長的口縫,趙京五一隻腳塞進來了隻好又收回去。柳月說:“你甭急嘛,敲門敲得那麽文明,進門卻像土匪!”趙京五說:“老師在家嗎?”柳月說:“休息還沒起來,你先坐下吧。”趙京五就小了聲,說:“柳月,才來幾天,便白淨了,穿得這麽漂亮的一身!”柳月說:“來的第二天大姐付了這月工錢,我去買的。這裏來的都是什麽人,我穿得太舊,給老師丟人的。”趙京五說:“喲,也戴上菊花玉鐲兒了!”柳月說:“你不要動!”趙京五說:“攀上高枝兒了就不理我這介紹人了?”柳月說:“當然我要謝你的。”趙京五說:“怎麽個謝法?拿什麽謝?”柳月就打了趙京五不安的手,嘻嘻不已。
莊之蝶聽見兩人嘻嘻作笑,就問是誰來了,趙京五忙說是我,對著鏡子就攏了攏頭發。莊之蝶說:“京五,你進來說話。”趙京五進了臥室,莊之蝶還在床上躺著,並沒起來。趙京五說:“老師腳傷了,現在怎麽樣了?飯前在街上見了孟老師,才聽說的。我知道腳傷了不能動,心又閑著,是最難受的,就來陪你說說話兒,還給你帶了幾件東西解悶兒。”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把扇子,一個塑料袋子,袋子裏裝著折疊的畫。先把那扇子打開了給莊之蝶,莊之蝶看時,扇子很精致,眉兒細勻,紙麵略黃,灑有金箔花點。扇把兒是嵌接的一個小葫蘆狀。扇正麵是一幅山水,仿的是八大山人,這倒一般,背麵卻密密麻麻手書有蠅頭小楷,頗為好看,略略一讀,內容不是常見的唐詩宋詞,而是中國共產黨的社會主義總路線總方針的決議,後邊署名竟是“康生”,又蓋了康生的兩個小印章。莊之蝶立即坐起來說:“這是康生手書的紙扇?!”趙京五說:“你喜歡古瓶,我給我一個朋友去信,他回信是滿口答應要送你的,並說這月底就來西京。
沒想上禮拜他犯了事了,花了六萬元買得的兩尊小佛像被沒收了。真不知那是什麽佛像,這般值錢的!貨是從漢中往西京運,雇的是出租車,但車到了寶雞,後邊追上兩輛警車,就把他攔住了,連人帶佛像全弄走。前日他家人找我,說公安局傳出了話,小佛像是沒收了,要判刑是坐七年大牢,要罰款是十萬,何去何從,三天回話。他家人當然是願罰款。你猜猜人家多有錢的,一來一往就栽了十六萬!他家人不在乎錢,還怕罰了十萬不放人,托我找門子說說情,就送了我這把扇子,說這雖不是古物,卻也算現代宮中的東西,康生又是共產黨的大奸,人又死了,算得一件有價值的東西。這是中央八中全會前康生送給劉少奇的,以前他反對劉少奇,後見劉少奇地位要提高,就又巴結,便手書這把扇子送著討好。”莊之蝶說:“這實在是件好東西,康生這字不錯嘛!”趙京五說:“那當然了,他在書法上也算一家的!你也是愛書法,我就送了你收藏好了。
”莊之蝶說:“京五,禮尚往來,你看上我這裏什麽就拿一件吧!”趙京五說:“什麽也不要,你送我幾張手稿就好了。”莊之蝶說:“我又不是諾貝爾獲獎作家,這手稿我給你一捆也成。”趙京五說:“隻要你給我手稿,你瞧瞧,還要送你一件東西保管也喜歡。”打開塑料袋,一張四尺開的水墨畫,正是石魯的《西嶽登高圖》,構圖野怪,筆墨癲狂,氣勢霸悍。莊之蝶一看便知這是石魯晚年瘋後的作品,連聲稱好,又湊近讀了旁邊一行小字:“欲窮千目,更上一樓。”就說:“這石瘋子的字金石味極濃,但這麽寫古詩怕就不對了,王之渙寫《登鸛雀樓》的詩是‘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他少一‘裏’,缺一‘層’字,文理不通。”趙京五說:“他是畫家不是作家,可能是先把‘裏’字遺了,旁補一字不好看,幹脆後邊也就不寫個‘層’字,這樣寫反更能體現他那時的瘋勁。
這畫好便宜哇,我在臨潼一個婦女手裏三百元收買的,拿到廣州去,少說也四五萬吧!”莊之蝶說:“能值這麽多?”趙京五說:“這裏邊的行情我了解,現在南方石魯的畫賣價最高,海外到了十二萬人民幣。汪希眠靠什麽發的,他就是偷著搞石魯的仿製品騙來西京旅遊的那些洋人的。我有個熟人,也是這個行當的角色,以前就和汪希眠聯係,他專跑市場推銷假畫,近日和汪希眠鬧起不和,來尋我說要合夥辦個畫廊什麽的。畫廊裏掛些有名的和沒名的人的畫,光靠在那裏賣,賣不了多少錢;關鍵在後邊弄得贗品,贗品由他請人在別處畫,咱拿來你題上序或跋,這生意必定好的。”莊之蝶說:“這明明是贗品,查出來了,上有我的序跋,多丟人的。”趙京五說:“這你就錯了,查出來,咱也會說咱們也是上了當的,還以為是真的哩!如果知道是贗品要騙人,怎麽能這麽愛的,題了序、跋收藏嗎?隻是手頭緊才賣的。嗨,現在殺人放火的案子十個才能破兩個三個,咱這是什麽事兒,哪裏就容易讓查出來了?若是真有慧眼的,明知是贗品,他才買的。為什麽?贗品雖不如真品,但也有贗品的價值,何況你是名人,字也寫得好,更有收藏價值。
白花花的銀子往裏流,你倒不要,偏在這裏爬格子!”莊之蝶說:“你說得容易,我倒心中沒底,這不是說了就了的事。在哪兒辦畫廊?畫廊裏就是應景也要掛些名家字畫,我這裏又能有幾幅?”趙京五說:“我查看了,咱那書店旁邊有個兩間空門麵,把它買過來,就布置了作畫廊,正好和書店一體相得益彰。名家字畫你這裏不多,我那裏還有,近日還可再有一些來的。你知道嗎,西京城裏現在有個大作品沒露世哩!”莊之蝶問:“什麽大作品?”趙京五說:“我那朋友的家人說,他得這把扇子的那戶人,上三個月來西京求龔靖元給他爺爺寫一碑文,碑文寫好後,為了報答龔靖元,帶去了一卷毛澤東手書的白居易《長恨歌》,原詩沒寫完,僅一百四十八個字,每個字碗口大的。送到龔家,龔靖元不在,他兒子龔小乙就收了,偷得他爹四個條幅作為回報。這龔小乙不成器,抽一口大煙。他想私吞了好賣個大價買煙土的。這幅手卷現在可能沒出手,我有辦法能討出來,還不撐了門麵嗎?”莊之蝶說:“京五你個大倒騰鬼!你說的這事,好是好,我可勞動不起,你和洪江商量去吧!”趙京五說:“誰讓你勞動,隻要你個話就是了。洪江能幹是能幹,卻是個冒失鬼,我知道怎麽鎮住他,這你就放心好了。”
末了,莊之蝶讓柳月送趙京五。一送送到院門外,柳月問:“京五,你和莊老師談什麽呀,眉飛色舞的?”趙京五說:“要辦一個畫廊呀。柳月,你要對我好,將來你到畫廊來當禮儀小姐,也用不著當保姆做飯呀洗衣呀的。”柳月說:“我哪裏待你不好了?!畫廊還八字沒一撇的,就那麽拿捏人。你要是莊老師,不知該怎麽把我當黑奴使喚了。”趙京五就打了她一拳。柳月也還去一拳。一來一往了四五下,柳月終是在趙京五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我走後,那個人家罵我沒有?”趙京五說:“連我都罵上了,到處給人說你管孩子為了省事,給孩子偷吃安眠藥。你真這麽幹過?”柳月說:“他那孩子前世是哭死鬼托生的,醒著就哭嘛!你可千萬不要告訴說我在這裏,萬一他們來這兒胡鬧,損我的人哩!”趙京五說:“我不說的。可人是活物,又不是一件死東西,你整日出出進進買菜呀上街呀,保得住那院裏的人不看見你?看見了不告訴他們?他們要尋了我,我又不能是警察管住人家!”柳月臉就陰下來,又說:“你平日不是吹噓你認識黑道紅道的人多,你怎不讓黑道的人去唬唬他們?!這事托你辦了。你要嘴上哄了我,隻要你從此不到莊老師家來!”趙京五說:“你這倒仗勢欺人了!”
送走了趙京五,柳月在巷口站了一會兒,牛月清就回來了。瞧見她手指噙在口裏在那裏發呆,問站在這兒幹什麽?柳月忙說老師讓送送趙京五,正要回去的。牛月清就批評她女孩子家沒事不要立在巷口賣眼兒。兩人正說著,周敏和唐宛兒各騎了一輛自行車順巷而來,當下叫道:“你這兩個,金男玉女的,滿世界瘋著自在,這又是往哪家歌舞廳去?”唐宛兒已下了車子,說:“正要去師母家的!中午孟老師告說莊老師傷了腳,慌得我當時要來,周敏卻說等他下班後一起去。老師傷還重嗎?”牛月清說:“唐宛兒的嘴真乖,碰著我了就說要到我家去,碰不著就去歌舞廳。
要不,晚上來我家還打扮得這麽鮮亮的?”唐宛兒說:“師母冤死人了,老師傷了腳,別人不急,我們也不急?不要說到你們家,就是去任何人家,我都要收拾的。收拾得整齊了,也是尊重對方嘛!”說著就摟了柳月,親熱不夠。柳月便注意了她的頭發,果然又是燙了個萬能型的式樣,長發披肩。牛月清聽唐宛兒這麽說了,早是一臉綻笑,說:“那我就真屈了你們!快進屋吧,晚飯我和柳月給咱搓麻食吃。”周敏說:“飯是吃過了,剛才我和宛兒陪雜誌社鍾主編在街上吃的酸湯羊肉水餃。你們先回吧,我們馬上來,鍾主編吃完飯回家取個東西,我們說好在這兒等候他,他尋不著你家路的。”
牛月清和柳月回到家,柳月去廚房搓麻食,牛月清就對莊之蝶說周敏他們要來了,還有一個鍾主編,這鍾主編可一直沒來過咱家的。如果是為了稿子的事,他以前總是在電話中聯係,如果是來探望你的傷情,他與你並不關係親熱,讓周敏代個慰問話也就罷了,怎麽天黑了,老頭親自要來家?莊之蝶說:“這一定是周敏鼓動來的,還不是為了那篇文章的事!周敏人有心勁,他怕他給我說話我不聽,特意搬鍾主編來讓我重視的。”牛月清說:“他聰明是聰明,這做法多少還是小縣城人的做法麽!”就取了水果去廚房洗。
不久,周敏三人到了門前,莊之蝶拐著腿到門口迎接,唐宛兒忙扶他坐在沙發上,又拿小凳兒支在傷腿下讓伸平,揭了紗布看還腫得明溜溜的腳脖兒,說聲:“還疼?”眼淚就掉下來。莊之蝶見她失了態,在擋她手時,五指於她的胳膊肘處暗暗用勁捏了一下,把一條毛巾就扔給她擦了眼淚,抬頭對鍾主編說:“你這麽大的年歲,還來看我,讓我難為情了。這周敏,你要來就來,怎麽就也勞駕了鍾主編?!”鍾主編說:“就是你不叫我來,我遲早知道了也要來的。第一期你同意上了周敏的文章,往後還要有你的大作的。當編輯的就是一靠作家二靠讀者,你支持了,我這個主編才能坐得穩哩!”莊之蝶見他先提到周敏的文章,也就不寒暄別的,直奔了主題說道:“我這開了十天會,腳又傷了,也就去不了雜誌社看看。現在事情怎麽個情況了,周敏也不來及時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