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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周敏急問:“這是塤樂,你在哪兒錄的?”莊之蝶就得意了:“你注意過沒有,一早一晚城牆頭上總有人在吹塤,我曾經一夜偷偷在遠處錄了,錄得不甚清晰,可你閉上眼慢慢體會這意境,就會覺得猶如置身於洪荒之中,有一群怨鬼嗚咽,有一點磷火在閃;你步入了黑黝黝的古鬆林中,聽見了一顆露珠沿著枝條慢慢滑動,後來欲掉不掉,突然就墜下去碎了,你感到了一種恐懼,一種神秘,又抑不住地湧動出要探個究竟的熱情;你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你看到了一疙瘩一疙瘩湧起的瘴氣,又看到了陽光透過樹枝和瘴氣乍長乍短的芒刺,但是,你卻怎麽也尋不著了返回的路線……”莊之蝶說著,已不能自已,把飯碗也放下了。柳月叫道:“莊老師是朗誦抒情詩嘛!”莊之蝶卻看見周敏垂下頭去,就說:“周敏你不感覺是這樣嗎?”周敏說:“莊老師,這塤是我吹的。”莊之蝶啊了一聲,嘴張著不能合上。牛月清和柳月也停止了吃飯。周敏說:“我是瞎吹的,隻是解解悶罷了,沒想你卻聽到了。你若真喜歡,改日我正經錄一盤給你送過來。


  但我不明白,你現在是名人,要什麽有什麽的,心想事成,倒喜歡聽這塤聲?”說畢,從挎包裏掏出一個黑色的小陶罐兒似的東西,說這就是塤。莊之蝶知道什麽是塤聲,卻並未見過塤的模樣,當下拿過看了,稀罕得了得,問這是哪兒買的,說他曾去樂器店問過有沒有塤,那售貨員竟不知道塤是什麽。周敏說這是上古時的樂器,現在絕少有人使用了,他在潼關時聽一個民間老藝人吹過,跟著學過一段時間。到西京後在清虛庵挖土方,挖出這個小陶罐兒,誰也不認得是什麽,他就收藏了,才到城牆頭上練習著吹,吹得並沒個名堂的。


  兩人一時說得熱起來,莊之蝶就說:“不知怎麽我聽了對味兒,我還買了一盤磁帶,你聽聽味兒更濃哩!”就換了另一盤帶,放出來竟是哀樂。牛月清過來噔地把機子關了,說:“見過誰家欣賞的是哀樂?!”莊之蝶說:“你好好聽聽,聽進去了你也就喜歡了。”牛月清說:“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這麽一放,別人還以為咱家死了人了!”莊之蝶隻好苦笑了笑,關了錄放機,坐下來吃飯。柳月說:“莊老師也怕老婆?”莊之蝶說:“我哪裏怕老婆?隻是老婆不怕我罷了。”牛月清故意不理他的趣話,莊之蝶兀自說句:“這粥熬得好哩!”喝完一碗粥,放了筷子,問周敏還有什麽事,要是沒事,晚上到孟雲房家聊天去。


  周敏倒一時臉上難堪起來,支吾了半會兒,說:“我倒有一件事向你說的,你先吃飯吧。”莊之蝶說:“我吃好了,你說吧!”周敏說:“我隻說知恩報恩,為老師寫篇文章宣傳宣傳,沒想倒惹出事來。景雪蔭她是回來了,鬧得很厲害,廳裏領導可能也會來找你查證事實呀。我先來通個信兒,聽聽你們意見的。”牛月清說:“我和你莊老師已經看過那篇文章了。”周敏一下子慌了手腳,說道:“師母也看過了?!”牛月清說:“沒事不要尋事,出了事也不必怕事。這事要鬧該是我鬧的,她景雪蔭鬧的什麽?文章雖不是莊之蝶寫的,可不看僧麵看佛麵,過去的一場感情一點不珍惜,說翻臉就翻臉了?!”莊之蝶不接牛月清的話,隻黑了臉,詳細問了廳裏和雜誌社的情況,歎道:“我一再叮嚀等人家一回來就先去解釋,你們偏偏不在意麽!現在出了這事,她的對立麵肯定說三道四,幸災樂禍,再加上武坤趁機煽風點火,借她丈夫又給她施加壓力,人都有個自尊心的,她不鬧一下,別人還以為她是默認了。


  既然鬧開了,可能就不會提起來又悄沒聲地放下,她是從來沒吃過虧的人,要強慣了,碌碡拽在半坡,是退不下來。”牛月清說:“現在姓景的全然翻了臉,你還隻是從她的角度考慮?周敏寫這文章雜誌能刊出來,主觀上哪個不是對你好?你這麽一說,一顆石頭撞得三個鈴響,讓多少人喪氣哩!”莊之蝶聽了,心裏倒窩了火,忍了忍,說:“那我怎麽辦?”周敏說:“廳裏若有人來問你情況,你隻需咬定所寫的都是真事,甚至你可以說……這話師母怕不愛聽的。”牛月清說:“你往透裏說。”周敏說:“你可以說和她都那個了,寫得還不夠的。戀愛中有那種事是常事,你說有,她說沒有,到哪兒尋證人去?一潭水攪混了,誰說得清白?”莊之蝶立即站起來,臉色都變了:“你怎麽能想出這種主意?!咱說話不要說講責任,起碼得有個良心啊!”牛月清也說:“周敏,這話可不敢說。你莊老師是有社會地位的,比不得你我。


  這麽說出去,外界一股風,你莊老師不成了西京城裏的痞子閑漢角色?我出門又對人怎麽說的?!”周敏聽了,臉色泛紅,當下拿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他是昏了頭了,動出這麽個混賬念頭,也是他沒經過世事,一聽到省上領導的指示便害怕了,就反複求老師、師母能原諒他。莊之蝶氣得抓了茶杯去喝,茶杯已經搭在嘴邊,才發覺杯裏並沒了水,放下杯子,就把臉別到一邊去。牛月清過來給莊之蝶添了茶水,又給周敏的茶杯續了水,說:“周敏,你何必又要這樣呢?你莊老師怎麽能不理解你?就不要再說原諒不原諒的話了,說得多了,倒讓人覺得不美!”周敏就變得老實憨厚起來,說:“我也是在你們麵前氣強,才這麽說的。那怎麽處理呀?”莊之蝶說:“我有什麽辦法?但有一條,戀愛我是不能承認的。


  ”牛月清說:“事情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原本是不願多說的,至於你和姓景的戀愛過沒戀愛過,在我認識你之前我管不了那麽多,可咱們都已經訂婚了,你和姓景的還絲絲縷縷地糾纏著,我不是瞎子,全看在眼裏,勸過你不要與她來往,你總是不惜傷害了我而去袒護她,我以為她是多高尚,對你多有感情,沒想她能崖裏井裏掀你了!”莊之蝶說:“你少說兩句行不?你一攙和這事就更眉眼了!”牛月清說:“你是以為我吃醋嗎?我倒可憐了你哩!”見氣氛不對,柳月忙勸,周敏也隻管怨恨自己不好,牛月清才說:“這些我也忍了,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你竟對景雪蔭不恨不氣,這讓我失望。你不承認是戀愛,那你與她的關係怎麽說?”莊之蝶說:“是同誌,是朋友。


  ”牛月清說:“那文章中寫的幾宗事怎麽不是同雜誌社別的人所發生的?”莊之蝶說:“是比一般同誌、朋友更友好嘛。”牛月清說:“這些全依了你。可你麵對現實了沒有?如今文章上寫的調兒是戀愛的調兒,你若堅持不承認戀愛,那就隻有雜誌社和周敏吃不了兜著!但這麽一來,社會上又會怎麽看待你?說莊之蝶為了一個女人,竟能把支持他宣傳他的一批朋友置於死地了!”莊之蝶說:“你這是迫我就範嘛!”牛月清說:“別人說那是爛銅,你要硬說是金子,你實在還丟心不下那個姓景的,你就以你的主意辦吧!”便對周敏說:“周敏,你給鍾唯賢他們說,這是你們要宣傳莊之蝶的,那活該是自作自受;你也收拾了行李,明日再去清虛庵當你的小工吧!”站起身竟到臥室睡去了。


  莊之蝶哭喪著臉在客廳踱來踱去,周敏就木呆在那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柳月瞧著難受,從冰櫃裏取了一盤梅李讓周敏吃,周敏不吃,兩人推來讓去的。莊之蝶過去撿一顆給了周敏,一顆自己倒吃起來,說:“這樣辦吧,你隻咬定所寫之事都是有事實根據的,也可以說是我提供的,但我提供時並未點明是與景雪蔭發生過的事,我隻提供了在我以往生活中所接觸過的許多女性的情況。現在文章中寫到的內容可能有景雪蔭的事,也可能全然沒有,雖然你寫的是紀實文學,但按照文學寫作的規律,是把與我交往過的許多女性中的事集中、概括、歸納到這一個阿×符號式的形象上來的。這樣行吧?依這樣的理由對付任何方麵的責難,你就可以是什麽事也沒有的了。”周敏沉吟了半天,方說:“那就這麽辦吧。”告辭出門走了。


  牛月清聽見門響,知道周敏走了,在臥室的床上叫:“之蝶,你來!”莊之蝶推開房門,見夫人倚在床上正用了洗麵奶脂擦洗臉上的油垢,就說:“你好行喲,當著周敏的麵,你不說他的過錯,竟那麽說話,你讓周敏怎麽看我,以為我要犧牲了他和雜誌社的人?”牛月清說:“我不那麽說,你能最後有這麽個主意嗎?”莊之蝶說:“你知道周敏的根根底底嗎?我畢竟與他才認識,他借了我的名去雜誌社我就心裏不痛快,現在又惹起這麽多是是非非,你倒偏向了他!這以後我見了景雪蔭怎麽說話?”牛月清說:“你還想著和她好呀?!”莊之蝶恨了一聲,把房門拉閉了,坐到客廳裏吸煙,這當兒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塤聲。直聽到那塤聲終了,讓已經在沙發上坐著打盹的柳月也回到那間空屋睡了,仍還待在客廳,又將那盤哀樂磁帶裝進錄放機裏低聲開動,就拉滅了燈,身心靜靜地浸淫於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境界中去了。


  連日裏,周敏早出晚歸,都在雜誌社守著,回到家來也不逗唐宛兒玩耍取樂。婦人是靜不下的身子,嘮叨幾次說多久時間了也沒有去“喜來登”歌舞廳了,周敏隻是今日推到明日,明日推到後日。婦人又提說碑林博物館左旁的那條街上,莊老師家開辦了一個書店,也該去看看,一來瞧有什麽好讀的書,二來也好顯得關心老師的事。周敏不耐煩地說:“我哪有你這閑心思,要去你去好了。”不是攜了塤器往城牆頭上去吹,就是扳倒頭就睡。婦人也慪氣兒,日夜誰不理誰。白天周敏上班走了,其實婦人並沒獨自去逛街瘋去,隻是在家精心打扮,脂粉搽得噴香,眉毛扯得細勻,支了耳朵聽院門鐵環扣動,想著是莊之蝶來了。


  那日初次事成,婦人喜得是一張窗紙終於捅破,想這身子已是莊之蝶的了,禁不住熱潮湧臉,渾身亢奮,望著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對著他們冷漠地瞧一下這院中的梨樹和梨樹下的她,她憤怒裏就有了冷酷的笑:等著吧,哪一日知道我是莊之蝶的什麽人了,看你們怎麽來奉承我,我就須臊得你們臉麵沒處放的!可是,這麽多天日,莊之蝶並沒有來,便自己給自己發氣,將梳光的頭揉亂了去,將塗得血紅的口唇在鏡子上哈一個紅圈,又在門扇上哈一個紅圈。這一個晚上,月光如水,周敏又去了城牆頭上吹動塤音,唐宛兒掩了院門,在浴盆裏洗澡。後來赤身披了睡衣坐在梨樹下的涼床上,坐了許久,十分寂寞,想莊之蝶你怎地不再來了呢?如同世上別的男人一樣,那一日僅是突然的衝動,過後就一盡忘卻,隻是要獲得多占有了一個女人的數字的回憶嗎?或者,莊之蝶是一位作家,他要在我這裏僅僅是為了寫作而體驗一種感受嗎?這麽思來想去,就回味那一日的情景,卻又全然否定了去。


  莊之蝶不會是那樣的,他第一次見到她那種眼神,他膽膽怯怯接近她的舉動,以及那後來發瘋發狂的行為,婦人自信著莊之蝶是真了心地愛著她的。在以往的經驗裏,婦人第一個男人是個工人,那是他強行著把她壓倒在床上,壓倒了,她也從此嫁了他。婚後的日子,她是他的地,他是她的犁,他願意什麽時候來耕地她就得讓他耕,黑燈瞎火地爬上來,她是連感覺都還沒來得及感覺,他卻事情畢了。和周敏在一起,當然有著與第一個男人沒有的快活,但周敏畢竟是小縣城的角兒,哪裏又比得了西京城裏的大名人。尤其莊之蝶先是羞羞怯怯的樣子,而一旦入港,又那麽百般的撫愛和柔情,繁多的花樣和手段,她才知道了什麽是城鄉差別,什麽是有知識和沒知識的差別,什麽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了!唐宛兒這麽想著,手早在下麵摸搓開來,一時不能自已,喚聲“莊哥!”便顫舌呻吟,嬌語呢喃,於涼床上翻騰躍動了如條蟲子。(此處作者有刪節)待涼床咯咯吱吱一寸寸挪移靠著了梨樹,一時裏眯眼看起枝椏上空的月亮,不覺幻想了那是莊之蝶的臉麵,就吐閃著舌頭,要把一雙腿往莊之蝶身上去搭,於是也就蹬在了樹幹上。


  一挺一挺身子,梨樹就嘩嘩把月亮搖亂,直到最後猛地蹬去,安靜了,三片四片梨樹葉子卻就劃著斜圈兒一飄一飄下來,蓋在婦人身上。婦人消耗了身心,並沒有起來,仍是躺在那裏,隻是身子軟得如剔了骨頭一般,還在發著呆。吹完塤的周敏回來了,說:“你還沒有睡呀?”婦人把身上的樹葉拂了去,挪挪睡衣,蓋住了那條白腿,說:“沒睡的。”躺著未起。周敏無聊地看了一下院子上空的月亮,說了一句:“今晚月色真好。”婦人也說:“好。”卻想:莊之蝶這會兒幹什麽呢?是在書房裏讀書,還是已經睡了?心裏就默默說道:莊哥,讓我暫時地離開你,我得和另一個靈魂在這屋簷下了。別關上你的門麽,風會仍然向你吹去的,也許你會突然驚醒,似乎聽見了有悄悄的聲響吧,可別動呀,我的莊之蝶,還是閉上你的眼睛,我們的交談就開始了哩。周敏在廚房裏洗完了臉,看見唐宛兒還躺在那兒發呆,就說:“你怎麽還不去睡呢?”唐宛兒恨恨地說:“討厭!話這麽多的,你睡你的去嘛!”卻趿了拖鞋去開院門。周敏說:“你要出去?這麽晚了!”唐宛兒說:“我睡不著的,去十字路口買杯冰淇淋。”周敏說:“你要穿那睡衣出去嗎?”素白的睡衣一閃,婦人卻已經走到街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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