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外邊全然黑了,馬路上人少車稀,百米外的路燈杆上一顆燈泡半明半暗。紙一燃起來,三個人的影子就在馬路兩邊的牆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紙灰碎屑紛紛起落。莊之蝶和牛月清先是並不覺得什麽,跪在那裏嫌火太炙,身子往後退,老太太卻開始念叨個個亡人的名字,召喚他們來收錢,叮嚀把錢裝好,不要濫花銷,也不必過分節省,如果花銷完了就來告訴她。莊之蝶和牛月清就覺得森煞,瞧見一股小風在火堆邊旋了一會兒,就立即用紙去壓住。這時候,西邊天上忽然一片紅光,三人都抬頭去看。老太太便說:“餓鬼在那裏打架哩,這都是誰家的餓鬼?他媽的,你們後人不給你們錢,倒搶我家老頭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說:“娘,你胡說什麽呀!那怕是一家工廠在安裝什麽機器用電焊吧,什麽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還是仰望夜空,口裏念叨不停,後來長出一口氣,說老頭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沒讓被搶了錢去,就問:“月清,街那邊十號院裏可有懷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說:“那院子盡住些商州來的炭客,這些人來城裏發了,拖家帶口都來住,是有一個女人肚子挺大的。
”莊之蝶說:“這些人把老婆接來,沒有一個不生娃娃的,都是計劃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窮,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窮。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牛月清說:“前天中午我去醫院,在門診室正遇著十號院那女人,她說她懷孕了,讓醫生檢查胎位正不正。醫生讓她解了懷,拿聽診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髒,醫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說:‘你來這裏,也該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紅了臉,悶了半晌說:‘我男人是炭客嘛!’”說罷就笑,莊之蝶也笑了。老太太就說:“一個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語未落,果然聽得遠處有嬰兒的啼哭聲,遂聽見有人在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著是拍一家門板,大叫:“根勝,根勝,我老婆生了!你快起來幫我去東羊街買三個鍋盔一罐黃酒,她這陣害肚子饑,吆頭牛進去都能吃掉的!”莊之蝶和牛月清麵麵相覷,疑惑娘竟能說準,往夜空中看看,越發害怕起來。胡亂燒完紙,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邊的一棵梧桐樹後卻閃出一個人來,在那裏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問:“誰個?”那人說:“是我。”迎著火光走近,莊之蝶認得是右首巷裏的王婆婆,哼了一聲兀自回家去了。
原來,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園的妓女,二十五歲上遇著胡宗南的一位秘書,收攏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過一個兒子。兒子長成牆高的小夥子,騎摩托卻撞在電杆上死了。不幾年,那秘書也過了世,她寡寡地獨自過活,日子很是狼狽。前二年,以家裏的房子寬展,開辦了私人托兒所。因與老太太認識得早,家又離得近,常過來串門聊天。
莊之蝶見她說話沒準兒,眉眼飛揚,行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歡她來,曾說過她辦托兒所會把孩子帶壞的話,惹得老太太不高興,牛月清也指責他帶了偏見看人的。王婆婆自然是莊之蝶在時來得少,莊之蝶不在時來得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兒,說到莊之蝶和牛月清這麽大的歲數了怎麽不生養孩子,老太太就傷了心,說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年懷上了,但偏說孩子來得太早,就人工流產了;後來又懷上了,又說事業上有個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墮胎了;如今什麽都有了,要懷孩子卻懷不上了!王婆婆說她有個秘方的,不但能讓懷上,而且還一定能讓懷上個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歡,說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淚水吧嗒地告訴娘,她何嚐不想懷上孩子,但不知怎麽懷不上,這幾年莊之蝶倒越來越不行的,說來也怪,他是不用時逞英豪,該用時就無能,已經看過許多醫生都沒效果,準備著這一輩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許多日子,才想出個主意來,讓北郊的幹表姐來代生,然後抱過來撫養,這樣畢竟是親戚,總比抱養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幹表姐懷了孕,老太太去說知了心思,幹表姐喜歡得一口應允,老太太卻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養的,逼了表姐去醫院做B超檢查。
一查竟是女孩,隻好做了流產術。老太太便領了幹表姐去拜訪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導了:月信三天後,就抓緊行房要懷上孕,然後開始吃她的藥,一天早晚吃一小勺,不要嫌苦,吃後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驚慌。就把自製的一瓶黑稠如漿的藥交給幹表姐。老太太當然感激不盡,當場要付藥錢。王婆婆說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遲,隻是說此藥中最值錢的是沉香,要進口的純沉香,這服藥是別人買了藥配的,先就應急了牛嫂,但得買了沉香再給人家配呀。於是牛月清就四處尋購沉香。莊之蝶得知,很不樂意,為此拌過幾回嘴。這陣,王婆婆見莊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頭也晃手也搖,說:“牛嫂,你聽著十號院那嬰兒叫喚嗎?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個女孩,吃我的藥就把男孩生下來了!這幾天我就坐在他家,單等著她生,炭客說:‘王婆婆,要是生下個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說:‘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藥錢!要是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吃我這藥生下的第二十二個了!’怎麽著,果然就是個男孩!”牛月清也高興起來,說:“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買回來了。”王婆婆說:“是嗎?生下孩子可別忘了我!”牛月清讓王婆婆到家去吃飯喝茶,王婆婆說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記了害怕,一個人從黑巷道路回來取沉香。
莊之蝶問:“王婆婆又說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說:“那秘方真靈,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莊之蝶瞧見她拿了沉香,問是多少錢買的,牛月清說五百元錢,惱得莊之蝶一梗脖子到廚房去吃稀飯,吃了一碗,就鑽到蚊帳裏睡去了。
牛月清和老太太回來,情緒蠻高,吃罷飯了便端了水盆到臥室來洗,一邊洗一邊給莊之蝶說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個秘書傳給她的。那秘書活著的時候隻字不吐,要倒頭了,可憐王婆婆後半生無依無靠,就給了她這個吃飯的秘方。莊之蝶沒有吭聲。牛月清洗畢了,在身上噴香水,換了淨水要莊之蝶也來洗。莊之蝶說他沒興頭。牛月清揭了蚊帳,扒了他的衣服,說:“你沒興頭,我還有興頭哩!王婆婆又給了一些藥,咱也吃著試試,我真要能懷上,就不去抱養幹表姐的孩子;若是咱還不行,幹表姐養下來暗中過繼給咱,一是咱們後邊有人,也培養一個作家出來,二是孩子長大,親上加親,不會變心背叛了咱們。
”莊之蝶說:“你那幹表姐兩口,我倒見不得,哪一次來不是哭窮著要這樣索那樣,他們這麽積極著懷了孩子又打掉又懷上,我看出來的,全是想謀咱們這份家產的!”當下被牛月清逗弄起來,用水洗起下身,雙雙鑽進蚊帳,把燈就熄了。莊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撫摸夫人……(此處作者有刪節)牛月清說:“說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說話呀,說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莊之蝶說:“哪兒有那麽多的真故事給你說!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牛月清說:“你是名人,可西京城裏汪希眠名氣比你還大,人家怎麽就三個兒子?聽說還有個私生子的,已經五歲了。”莊之蝶說:“你要不尋事,說不定我也會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沒言傳,忽然莊之蝶激動起來,說他要那個了,牛月清隻直叫“甭急甭急”,莊之蝶已不動了,氣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來,罵道:“你心裏整天還五花六花彈棉花的,憑這本事,還想去私生子呀!”莊之蝶登時喪了誌氣。牛月清還不行,偏要他用手滿足她,過了一個時辰,兩人方背對背睡下,一夜無話。
翌日,牛月清噙了淚要莊之蝶一塊兒同她去幹表姐家送藥。莊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聲,灰不遝遝自個去了。莊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個滋味兒,便往郊區101藥廠,采寫黃廠長的報告文學。采訪很簡單,聽黃廠長作了一番自我介紹,又看了一下簡易的加工坊,莊之蝶一個晚上就寫好了文章。在去報社交稿時,卻心中衝動,謀算著趁機要去見見唐宛兒了。
已經走到了清虛庵前的十字路口,莊之蝶畢竟有些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婦人又會對自己怎麽樣呢?阮知非那夜的經驗之談使他百般鼓足著勇敢,但當年對待景雪蔭的實踐又一次使他膽怯了。何況,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麵前的無能表現,懊喪著自己越來越不像個男人了,而又覺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兒就衝動,不明白與這婦人是一種什麽緣分啊?!這麽思前想後,腦子就十分地混亂,徘徊複徘徊,終於踅進近旁的一家小酒館裏,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腸,獨自坐喝。這是一間隻有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磚,並不搪抹,那麵粗白櫃台依次排了酒壇,壓著紅布包裹的壇蓋。櫃台上的牆上,出奇地掛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現出一派鄉間古樸的風格。莊之蝶喜歡這個地方,使他浮躁之氣安靜下來,思緒悠悠地墜入少時在潼關的一幕幕生活來。酒館裏來的人並不多,先是幾個在門外擺了雜貨攤的小販,一邊盯著貨攤一邊和店主扯閑,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後來有一漢子就踏進來,立於櫃台前並不言語,店主立即用列子打滿了酒盛在小杯裏,漢子端了仰脖倒在口裏,手在兜子裏掏錢,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說:“你摻水了?!”店主說:“你要砸了我這酒館嗎?砸了這酒館可沒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漢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館裏又清靜下來,隻有莊之蝶和牆角坐著的一個老頭是顧客。老頭雞皮鶴首,目光卻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鹽水黃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勢和力量,莊之蝶知道老頭是個用筆的人。莊之蝶在類似這樣的小酒館裏,常常會遇到一些認識的老教授或文史館那些滿腹經綸的學者,他們衣著樸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輕閑漢們總是鄙視他們,以為是某一個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線的機關中層幹部,搶占他們的凳子,排隊買小菜時用身子把他們擠在一邊。莊之蝶認不得這一位老者,心裏卻想:這怕又是一個天地貫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頭朝自己這裏來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見自己,因為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會立即看出你的腸腸肚肚,你在他麵前全然會是一個玻璃人的。
老者卻目不旁視,手捏一顆豆子丟在口裏了,嚼了一會兒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樂。頓時莊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窩囊,甚至很卑鄙了。這時就聽見遠處有極美的樂響傳來,愈來愈大,酒館的店主跑到門口去看。他也過去看,原來是巷中一家舉行接骨灰典禮,亡人的骨灰從火葬場運到巷口,響器班導引了數十個孝子賢孫,接了骨灰盒,焚紙鳴竹,然後掉頭返回,樂響又起。莊之蝶參觀過許多葬禮場麵,但今天的樂響十分令他感動,覺得是那麽深沉舒緩,聲聲入耳,隨著血液流遍周身關關節節,又驅散了關關節節裏疲倦煩悶之氣而變成嗬的一個長籲。他問店主:“這吹奏的是一支什麽曲子?”店主說:“這是從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編的哀樂。”他說:“這曲子真好!”店主驚著眼睛說:“你這人怪了,哀樂有好聽的?就是好聽,也不能像聽流行歌曲一樣在家裏放呀?!”莊之蝶沒再多說,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頭已新坐了一個戴了白色眼鏡的年輕人,一邊叫喊來一瓶啤酒,一盤炒豬肝,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本雜誌來讀。年輕人讀得特別投入,時不時就獨自地發一個輕笑。
如今能這麽容易墜入境界的讀書人實在太少了,莊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編造出來的,卻讓這些讀者喜怒哀樂。牛月清知道他寫文章的過程,所以她總看不上他的文章,卻在看別人寫的書時流過滿麵的淚水。年輕人突然口舌咂動起來,發出很響的聲音,莊之蝶猜想這一定是看到書裏的人物在吃什麽好東西吧。這時候,那捧著雜誌的兩隻手,一隻就抓住了麵前的筷子,竟直直戳過來,在莊之蝶盤中夾起了三片熏腸,準確無誤地塞在了雜誌後的口裏。一會兒,筷子又過來了,再夾了兩片吃了去。莊之蝶覺得好笑也好氣,拿筷子在桌麵梆梆敲。讀書人驚醒了,放下雜誌看他,噢的一聲,低頭就將口中的熏腸吐在地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吃錯了!”莊之蝶笑起來,說:“什麽文章把你讀成這般樣了?”年輕人說:“你不知道,這是寫莊之蝶的事。莊之蝶,你知道嗎?他是個作家。
我以前隻讀他寫的書,原來他也和咱們普通人一樣!”莊之蝶說:“是嗎?上麵怎麽寫的?”讀書人說:“他小時候,是個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學,隻覺得老師是世上最偉大的人,有一次去廁所小便,看見老師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說:‘老師也尿呀!’好像老師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師當然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還在看著,竟又說:‘老師也搖呀?!’結果老師說他道德意識不好,又告知家長,父親就揍了他一頓……”莊之蝶說:“這簡直是胡說!”讀書人說:“胡說?這文章上寫的呀,你以為偉大人物從小就偉大嗎?”莊之蝶說:“讓我瞧瞧。”拿過雜誌,竟是新出刊的《西京雜誌》,文章題目是《莊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