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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婆送禮過去,興高采烈回到家,孟雲房卻將寫好的離婚書放在桌上讓她簽字,說這下好了,咱們離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麽讓外人看到呢?!離了婚半年,新娶了婦人叫夏捷,也就隨夏氏另擇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與孕璜寺一牆之隔,隔牆不高,新婚後的孟雲房平時沒事,就常腦袋趴在牆頭,聽那邊清器作樂,看那僧人走動。自參加學功後,每日聞得授功的銅鑼一敲,便手腳如猴,逾牆而過。一次就被智祥大師撞見,忙要逃避,大師就說:“咱們是老相識了嘛!”孟雲房忙點頭稱是,卻說:“大師這麽好的記性,還記得我呀?”大師說:“怎麽能不記得,你們那異花是死了?”孟雲房說:“是死了,大師測字實在靈驗!”大師又問:“你那個朋友呢?病好了嗎?”孟雲房說:“病是早好了。大師竟也知道他是病過?真是神人!”大師說:“哪裏!要是神人,那時我就該留下他這個名人來好生談談哩!”孟雲房就忙說:“改日我一定領他來拜會大師!”


  一期學功班下來,孟雲房迷上了氣功,且四處張揚身上有了氣感。每有熟人聚會,他總是盤腳作用功態,動輒給別人發功,又反複問有沒有感覺?感覺是沒有的。複念咒語,念得滿嘴白沫,一頭汗水,還是不行。眾人就浪笑了。夏捷說:“他真有氣了的,昨晚我肚子脹,他一發功,果然肚裏嘎咕咕響,一會兒我就跑了廁所。他現在酒肉不沾,煙不吸,蔥也不吃哩!”孟雲房說:“真的。”眾人說:“噢,跟了和尚就當和尚了,那戒色了嗎?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說:“我也等著他戒哩!”卻拿眼乜斜過來,孟雲房臉就紅了。


  夏捷的話,隻有夏捷和孟雲房知道。原來學功期間,孟雲房認識了寺裏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三八,三年前從佛學院畢業到孕璜寺,兩人交談過數次。孟雲房甚是佩服她的佛學知識,他也是看過《五燈會元》和《金剛經》的,又善發揮,倒惹得慧明常有難事來請教。於是許多中午時分,慧明在矮牆那邊喊孟老師,兩人就趴了牆頭嘀嘀咕咕說長長的話。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雲房又趴在牆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隻腳就抬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牆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著些勁兒呢。”牆那邊說:“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隻覺得愉悅的。”


  牆這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牆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牆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麽都可以當,隻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牆這邊說:“是嗎?”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著。”這邊說:“這我曉得,心係一處,守口如瓶嘛!”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托你送到市長手裏。”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著了。哎喲,腳崴了嗎?”那邊說:“沒有的。”牆頭上一遝紙冒上來,孟雲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著的一根木條斷裂,撲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牆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雲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顧孟雲房傷著沒有,搭了凳子往牆那頭看,小尼姑已幽靈一般從花叢裏跑遠了。


  此時,夏捷當著眾人麵暗示孟雲房,孟雲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做佛事,功德無量的。”眾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隻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西京東四百裏地的潼關,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閑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綠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升的階梯,想發財的已經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家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場。舞場裏就結識了一個美豔女子。以後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托!舞散後,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辭一番卻並不堅決,他就大了膽子,用自行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女子說:“我恨這個時候才見你,三年前你在哪兒?!”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後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裏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周敏吃了一驚,但已無法自製,說:“我不管,我隻要你,你嫁給我吧!”女子叫唐宛兒,從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家的前後察看動靜。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後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於一處密室。潼關縣城也就那麽般大,每隻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裏,周敏來見宛兒,宛兒隻說,她剛才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於待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出租車開往西京城裏,租賃一所房子住下了。


  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奇奇妙妙的思想。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鍾表正轟鳴著樂曲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鍾表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周敏說:“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鍾表上,既能在樂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裏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曲,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婦人說:“他隻是有勁,是頭驢子!”


  一月後,兩個人瘋勁漸漸疲軟,所帶錢財也所剩無幾,周敏才知道女人對於男人不過如此。誠然唐宛兒美豔,而西京這麽大的城市,也不能實現他的願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裏,新電影、新衣服、新裝飾品,一樣也不缺,仍沒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題。每天早上,腐蝕在城牆頭的陽光仍是那樣的陽光,花壇裏開放的仍是那樣的花。盡管婦女的威風已超過了丈夫,一年也仍隻有一天“三八”節。雖然有八十歲的老翁娶親做了新郎,他還是個老翁。陷入了苦悶的周敏,不能把這些說破於唐宛兒,唯有一早一晚去城牆頭上吹塤。吹過了一陣塤,日子還是要過的,便出來尋掙錢的營生。發現了居家不遠處有個清虛庵,庵裏正翻修幾間廂房,遂在那裏謀到一份小工,幸虧做工當日發款,也就每日能買一尾草魚、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給婦人清燉來吃。


  周敏麵目清新,在一幫民工中間顯得出眾,包工頭就讓他兼管出外采買材料,買材料又受尼姑審驗,少不得就認識了慧明師父。幾經交談,知道慧明師父前不久才從孕璜寺而來,因為年輕,又有學問,雖不是庵裏當家,卻處處露麵,自作主張,眾尼姑倒服她。周敏見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沒事也常去過問。一日,拿了一書在讀,一抬頭見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丟下書本近去。慧明說:“你好出眾,讀的什麽書?!”周敏說:“《西廂記》,這普陀寺裏……”卻不說了。慧明說:“你覺得清虛庵不比普陀寺好嗎?”周敏扭頭看下四周,正要說出什麽來,慧明一張粉臉輕笑了一下,倒十分莊重起來,卻說:“你一來,我就看出你不是個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歡讀書。若是看看熱鬧倒也罷了,若要看出個門道來,知道書裏更深一層的意思,倒可去見一個人的。”周敏說:“這當然好。就不知那是什麽人,肯不肯見我,還得師父引薦的。”慧明說:“憑你這張甜嘴,西京城裏誰也是會見上的。”當下就寫了街巷門號、所見人姓名,又書一小函。周敏歡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說:“等等,我這裏還另有一信函,你帶給他吧。”


  周敏帶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尋去,便在孕璜寺左牆後找著了孟雲房。孟雲房甚是熱情,讓座,沏茶,問了許多情況,如讀過什麽書?寫過什麽文章?西京城裏還認識何人?周敏口齒利爽,一一答上,孟雲房就讓他進了書房長說短聊,好是熱乎。夜裏回來,周敏說知唐宛兒,唐宛兒說:“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們在這裏舉目無親,能見到孟研究員,也是天大的幸運,你不要受慧明引薦去一次就作罷,應該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婦人話,隔三間五便去一次。先去時常以慧明為旗號,後來再去又不免帶一尾魚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當著孟雲房的麵說他穿戴齊整,批點丈夫的肮髒。一月有餘,已是常客,周敏開始拿了新寫的短文求正。孟雲房好為人師,自然從中國古典美學講到西方現代藝術,說得周敏點頭不迭,決心要在老師的指導下好好寫寫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說,更是沒有時間,孟老師在城裏是文化名流,一定認識人多,能否介紹到某個報刊編輯部去幹些雜務。一是有時間看書作文,二是即使沒時間,但接觸的都是文化人,單那氣氛也會使自己提高快些。


  孟雲房說句“潼關多鍾秀,人自有靈氣”,獨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聲明老師若有為難就罷了,現在尋個事幹是不容易,何況報刊編輯部那是什麽人待的!孟雲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臥的角兒!不是吹牛,全城所有報刊編輯部我都熟悉,現在雖然家家人員飽和,可我說句話也不是潑出的水。話又說回來,要在西京文藝圈裏混事,得了解文藝圈的現狀,你了解多少?”周敏說:“我哪裏了解,出門一片黑的。”孟雲房說:“西京城裏有一大批閑人的,閑人卻分兩類。一類是社會閑人,或許有地位,或許沒地位,或許有職業,或許沒職業,都是一幫有力氣、有精力、有能耐的,講究愛管事的仗義之徒。他們搞販運,當說客,吃喝嫖賭,隻是不抽大煙。坑蒙騙拐,隻是不偷盜財物。起事又滅事。西京的服裝潮流、飲食潮流由他們領導,西京的經濟發展靠他們刺激,那些紅道由他們周旋,黑道也受他們控製。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領袖,有四個,人稱四大惡少。這類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給你來吃,說是不好,立馬三刻就翻臉不認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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