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論作死
“大將軍請府尊速速調兵包圍張府,擒拿賊人家屬!”
錢春來抱拳行禮,聲音擲地有聲,但他的心髒卻砰砰亂跳。
假傳軍令,是軍中大忌,以大將軍治軍之嚴,就算他是將軍府親兵,也會被毫不留情地砍下腦袋,但是……管不上這麽多了!
陸守炎先是一愣,然後神色一驚,壓低了聲音:“先動張家!?”
——什麽叫“先動”,還有什麽“後動”不成?
錢春來隱隱意識到兩人似乎說的不是同一件事兒,但這“先動”雲雲,關鍵還是在這個“動”字上,也就是說,無論是他還是府尊老爺,都想要動張家的。
那不就行了嗎!
錢春來心中一寬,雖然還覺得有些不安,但如今這局勢已經沒有時間讓他細細思量了,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他點了點頭,低聲說道:“是,先動張家,然後再圖謀大事,以免打草驚蛇!”
陸守炎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戚冠岩不聲不響的,胃口好大,心思好狠!
這事的主謀,無非是胡守信與靖安侯府,至於二者為什麽會與天策府起衝突,憑他的消息渠道和智謀,倒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無非是靖安侯府早些投了天策府,被逼著做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然後被胡守信橫插一腳。
這天策府被捏住了把柄,驚疑不定,還以為胡守信與北方係準備淦他們,就要先下手為強,先將兩者全殺了,再來個先斬後奏,十分好了。
誰都沒想到胡守信竟然猛到了這地步,竟然以一己之力將幾百玄甲軍和天策府精心安排的所有殺招全都解決,直接打亂了天策府的所有後續行動——要知道玄甲軍可不是普通的兵丁,看來天元猛將譜上對胡守信的排名排得實在太低,這廝真他媽會藏拙。
所以,這個天大的紕漏導致了天策府的一係列後續安排全都破產,並且將形勢推到了最尷尬的地步。
陸州牧通過這幾天的思考和分析,將這事的前因後果推演得八九不離十,知道這是北方係與天策府的撕逼,現今皇儲之事懸而未決,天策帝姬並非最有力的競爭者,他這個中立派人士還遠遠到不了站隊的時候,所以最佳的選擇無非是繼續裝作四處看風景,然後將戚冠岩哄來接盤。
現如今戚冠岩終於打算過來接盤了,不過他的意思是,先動張家。
媽賣批……真狠。
陸守炎撫了撫胡須,暗中點頭,以州牧之心度大將軍之腹,不愧是能做到外放文官第一的位置的人傑,立刻就猜出了戚冠岩的用意。
——鐵甲入明州之夜,有不願透露性命的目擊者聲稱,張家有女張銀落,大半夜穿著離火鐵甲,與一個騎著鐵馬的尼姑橫衝直撞,先是襲擊了朝廷命官,又在平花坊與一隊玄甲軍發生交火,顯然與當夜之事脫不了幹係。
但這事還是可大可小的,畢竟北方係與天策府衝突的焦點是胡守信與靖安侯府,明州張家又沒有公然帶著馬仔出來砍玄甲軍,就算要在此事上做文章,追究責任,且不論張銀落是為了救胡守信家屬而對戰鐵家軍,胡守信與北方係必然會出手幫忙,首先這張家就不是泥捏的。
就算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大不了張家咬咬牙,使些銀子,上下打點一番,然後宣布將張銀落逐出家門,扔到離火之國去,那就算是天策府有意為難,多半也拿張家沒辦法……況且還有北方係從中回護。
也就是說,這事張家是穩坐釣魚台的。
——前提是,大家都在按照規則辦事。
但如今戚冠岩的態度,顯然是不打算按照規矩辦事,似乎是打算先下手為強,來個先斬後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張家……
嘶……別的不說,這張家的孝敬,可是一年比一年多啊,也下得去手。
可是,戚冠岩為什麽要對張家下手呢?
陸州牧又以一個讀書人的經驗和謀略,思索了一下,然後得出了結論——第一,戚冠岩想把事情搞大,既然選擇徹底投靠天策府,就不會對北方係留情麵,那就趁勢將這事搞大,狠狠地給北方係一刀子,把這事做成一個漂漂亮亮的投名狀,好取得帝姬的讚許與歡心。
第二,張家這些年跟老毛子做生意,可是富得流油,抄沒了張家,不知道能刮出多少錢來,這些錢不僅可以用來補貼家用,還能上下打點,畢竟想要將這事搞大,也需要朝中有人幫忙說話,自然就要用孔方兄開路了……
高,大大的高,而且,真他媽毒啊……
陸州牧想通關節,下意識地一用力,揪斷了自己的一根胡須,想明白了之後,他沒來由地心中一寒。
——戚冠岩雖說是兵法大師,但性格中正坦蕩,兵法流派也不是詭譎機變一道,不是這麽不講究的人,這毒計,恐怕不是出自他之手……
想到這裏,他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戚冠岩之妻王氏,名滿明州官場的傳奇夫人,將軍府的大娘子,將軍府的大管家,精明強幹,手腕高明,簡直是官場中人夢寐以求的賢內助,大家都說,如果沒有王氏,戚冠岩或許也能夠威震天下,但決計做不到鎮州大將軍的位子,陸州牧深以為然。
天元大戰綿延數十載,豪傑並起,所謂英雄不問出身,隻有一半是真的,天下武夫何止百萬,但象征著帝國最高核心階層的武職,隻有寥寥十數個位置,數百萬人搶十幾把交椅,隻看軍功高低嗎?
簡直是笑話。
所以,那些不問出身的英雄,大抵做到了遊擊將軍,通常就到頭了,想要再往上升,要麽遇到了千載難逢、慧眼識英、不拘一格的將主,要麽你就要用各種辦法讓將主變得千載難逢、慧眼識英和不拘一格。
這需要過人的手段、敏銳的眼光、八麵玲瓏的心和取之不盡的錢。
而且你的官兒越大,對這些素質的要求就越高。
戚冠岩打仗的本事是足了,但為官的素質和器量並不太能支撐他做到一州鎮守將軍的地步,但幸好,這些素質,他老婆有。
可以說,陸明州這幾年是親眼看著,戚冠岩調任明州之後,是如何打開局麵,站穩腳跟的,他寬厚待人,他長袖善舞,他八麵玲瓏,與文武官員與世家大族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他的每一步行動,背後都有王氏的影子。
據說將軍府內諸多事務大將軍一概不管,小到丫鬟仆役招納任命,大到錢糧支取禮物收購迎來往送,全都是王氏在操持,如今將軍府的產業越來越大,名下地契商鋪越來越多,與一州各級官員的關係越來越融洽,朝野風評越來越好,都離不開王夫人經營有方,生財有道。
這一切,陸守炎作為明州牧,都略有耳聞,畢竟到了他這個級別,消息都靈通得緊,如今看來,王氏對戚冠岩的影響,似乎遠遠不止這些啊……
他這邊正在沉思,錢春來卻有些等不及了,輕聲問道:“府尊?”
陸守炎回過神來:“啊?”
錢春來耐著性子,低聲道:“您看,是不是該調兵了?”
不管了……天塌了有戚冠岩頂著,就算到時候北方係要算賬,老夫來個一問三不知便是了,諒他們也不敢過分為難,把我徹底推到天策府這邊。
他想了想,義正言辭道:“我朝祖製,聖上欽命,州牧管民,將軍管軍,如今此事涉及刀兵軍國之大事,自然全憑大將軍臨機決斷,本官定然配合,這便下帖,著巡城兵馬司與六扇門集結……”
錢春來心中大喜,想不到這州牧恁的好哄,大將軍的名頭就是好用!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突然看到府尊大人伸出了手。
錢春來愣了一下:“什麽?”
陸守炎理所當然道:“將軍調兵的令箭兵符啊。”
錢春來的腦子嗡的一聲,立刻懵了。
事實證明,一個大頭兵就算有些急智,智謀也是有限的。
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不安的源頭。
一開始他是不想假傳大將軍之令的,他以為隻要將此事和盤托出,以州牧大人的性子和文賤武貴的我朝格局,府尊會立刻給予配合的,但他沒想到的是,明州似乎出了大事而府尊也在眼巴巴地等著大將軍來——所以他腦子一熱,幹脆二話不說,假傳了大將軍的命令。
——但是,這他媽的,要什麽令箭兵符啊!我哪有!
他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發揮著最後的急智,低聲道:“這是密令,為了避免泄密,所以大將軍隻派我等過來……大人要令符,事後補上就是了。”
陸守炎的表情頓時變了。
如果不是他去過幾次將軍府,知道眼前這錢春來是戚冠岩的親兵,他幾乎認為對方是來耍他的騙子,也正是如此,又因為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戚冠岩的消息,這才毫不生疑……但是,媽的,沒令符?
你他媽的在逗我嗎?
你以為我是白癡嗎?
艸你媽!
沒令符,下令包圍和查抄張府的,就是本官啊!
還後麵補上?
補你大爺的,你以為老子還是蹲在吏部衙門等著放官的愣頭青嗎?你這些花花腸子,老子二十年前就玩膩了!
他頓時意識到了這是個巨大的陷阱——丟你老母,如果他陸大人傻嗬嗬地真的派兵去圍困張府,而後事情出了某種變故,那這個黑鍋就要自己背了!
——什麽?戚冠岩讓你幹的?他調兵的令符信物呢?
王八蛋!竟然敢哄本官做填旋?
他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將軍府的用意——難怪,難怪要先拿張府開刀啊,張府隻是個邊緣的小角色,用來試探胡守信與北方係的反應,再好不過了,如果動張府的結果是招來北方係的堅決反擊,那此事顯然就萬分紮手,如果對方對張府的下場不管不問,就說明他們此時也在心虛,就可以繼續推進了……
高啊,高啊,你戚冠岩運籌帷幄,步步為營,真是兵法的大師,可是竟然敢讓本官來做這投石問路的石子,我-日-你八輩祖宗!
你他媽是個武將!我他媽才是個文官!
你竟然敢跟我玩這種陰的,你以為我是怎麽混到州牧的!
——老子弄不死你!
被迫卷入北方係與天策府亂戰漩渦的懵逼。
被戚冠岩放了幾天鴿子整天擔驚受怕的憋屈。
還有被公然藐視智商的屈辱。
這一切的一切引爆了陸守炎心中的火藥桶,他冷笑了幾聲,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媽的,戚冠岩,老子也不是泥捏的!
他突然大吼一聲:“來啊!把這幾個假傳戚將軍將令的狂徒拿下!”
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這幾天刺史府的防禦體係加強了三倍,頓時門外就閃出了幾個孔武有力的侍衛,拔出了手中的腰刀,大喝道:“束手就擒!”
跟著錢春來過來的三名騎士頓時一驚,露出了惶然的神色,他們畢竟隻是大頭兵,對官府有著天然的畏懼,就算是靠著大將軍的大山,也不敢公然反抗官府,更何況眼前的還是理論上與大將軍平級的州牧大人。
但錢春來可是個殺伐果決的性子,立刻按住了刀柄,大聲道:“州牧大人,此言何意!我乃將軍府親兵,也見過您幾次的!”
陸守炎罵道:“放肆!你這醃臢潑廝,死到臨頭,還敢跟本官攀親!該死的賊,本官何時見過你?快快束手就擒,交代罪狀,否則三木之下,非要讓你皮開肉綻,骨銷髓盡,求死不能!”
錢春來神色一變,臉上浮現了決然之色。
他從腰間抽出長刀——因為整個明州官場都在盼望著大將軍天兵降臨,以至於他們進來的時候,竟然沒人讓他們取下兵器——然後大喝道:“你這昏官,如此糊塗,若是壞了大將軍的大計,事後自有他老人家找你理論!”
陸守炎眼神一冷——怎麽能讓你們走了!
他正要命令護衛著急人手,準備追擊這廝,不料刀光一閃,錢春來不退反進,竟然揚刀向他衝來!
誰都沒想到這家夥竟然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侍衛們都在門口,而錢春來離州牧大人隻有咫尺之遙,無論如何都阻攔不及!
望著州牧大人的臉,錢春來露出了殘忍而得意的笑意——無毒不丈夫,當斷則斷!刺史府定然臥虎藏龍,想要突圍,難度極大,為今之計,隻有挾持了這個官,逼迫他揮軍包圍張府,將他綁上將軍府的戰車,才能死中求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就算能逃回將軍府,也不保險!
就在這時,他心中那淡淡的不安感,又出現了。
他好像忽略了一件事情。
不過這次,他很快就意識到了問題出在哪裏。
——這昏官的臉上,為什麽沒有驚慌?
他很快有了答案。
他聽到了風聲。
刹那間,他感覺到持刀的右手像是被鐵鉗夾住,脈門頓時被扣,右腕一麻,長刀無力墜地,然後他茫然地抬眼一看,身穿緋色官袍、溫文爾雅的州牧大人抬起右拳,一招五丁開山,轟向他的胸前。
砰的一聲。
一合製敵。
錢春來感覺自己飛上了雲端,茫茫然,周圍的聲音瞬間遠去,就像在夢裏,聽不真切,他聽到了兵器落地的聲音,聽到了叩頭求饒的聲音,還聽到了這位其貌不揚、據說是個軟性子、對著大將軍客客氣氣的州牧大人的怒斥。
“還想襲擊本官?老夫雖說是個文官,但是在禦史台裏熬了十年!如今帝都滿朝文武,有一大半當年跟老子打過架,三品往上,十個裏倒有八個動手揍過老子,就這樣我還能活著坐到明州牧的位置,你居然還敢來討死!這喪心匹夫,在老虎嘴邊拔毛,真是活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