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早上, 秦晴坐在奶奶家的餐桌前, 看著麵前煎得邊棱金黃的蘿卜糕發呆。
一晚上沒睡好, 昨晚夢裏都是那人突然眯起眼睛望向自己說的那句話。
……“從明早開始, 你送我上學怎麽樣？”
低啞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 秦晴手裏的筷子一抖, 蘿卜糕就掉回了她麵前的骨瓷碟子裏。
骨瓷碟子被打得啪嗒一聲輕響, 秦晴跟著倏然回了神。
“甜甜，是不是高二課程太累了啊？”
秦奶奶聽見動靜抬起頭，此時正擔心地看著秦晴問道：“怎麽今天一早看你就沒什麽精神呢？”
秦晴擺了擺手。
“沒有的, 奶奶。……我就是在想事情，走神了。”
“那不著急，你慢慢想。我看你今天早上起來得比之前都早, 多耽擱會兒也沒事的。”
經秦奶奶這麽一提醒, 秦晴抬眼看向家裏的掛鍾。
已經七點了。
距離跟那人約好的時間還剩十分鍾，秦晴匆忙將碟子裏的蘿卜糕咬進嘴巴裏, 就起身往自己的房間趕去。
“我今天學校裏還有事情。”
秦晴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跟秦奶奶解釋, “所以早上要提前走了。”
“哎？粥還沒喝完呢, 這麽急著走？”
“嗯。”
秦晴轉回身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秦奶奶沒辦法, 隻能妥協了。
她一邊收拾著碗碟一邊念叨：“這什麽事情要這麽認真啊, 早飯都吃不完，還天天讓學生上晚自習上到那個點, 這學校真是……”
秦晴心虛地在旁邊聽著。
雖然約好的是七點十分，但畢竟是她給那人補償, 總不好讓別人有等自己的可能才對。
這樣想著, 秦晴已經背上了自己的小背包，走向了玄關位置。
“中午放學要早點回家啊。”
秦奶奶囑咐的聲音從餐廳傳來。
“我知道啦，奶奶再見。”
秦晴一邊應著聲，一邊推開了家裏的門。
她的視線飛快地在對門家外麵的門廊掃了一圈，不見什麽動靜，這才放心地走了出來。
防盜門在身後關上，秦晴走向電梯間。
一拐過彎，秦晴就已經見著有清晨的陽光灑到了腳邊，看起來就暖洋洋的，讓人心情不自覺便好了起來。
秦晴微微彎起唇角，視線順勢落向電梯間的窗戶。
然後她怔了一下。
窗戶邊上，此時正斜倚著個穿了一身可體校服的男生，統一版型的長褲襯得他腿型筆直修長，即便此時疏懶隨意地交疊著，也絲毫不影響美感。校服的小西裝外套解開了扣子，兩片衣角散在身側，包裹著白襯的勁痩腰身也就曝露無遺。
流暢的線條一直向上，最後掩進黑色的西裝外套裏。
那人許是剛晨跑之後衝了澡，黑色的碎發半濕著。
此時聽了動靜而抬眼望來，那雙漆黑的眸子裏也好像還蘊著點未散的水霧似的。
不知怎麽地，秦晴驀然想起了之前在綜合格鬥場見到的那個他……是讓她至今都覺著完全陌生的、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侵略性的存在。
而秦晴失神的工夫裏，一點不自在的情緒也飛快地從聞煜風漆黑的眸子裏浮掠過去。
銜在薄唇間燃著的香煙被他即刻取下，在一旁立式金屬垃圾桶的煙灰缸撚滅丟入，他抬手撲散了還繞在身邊的薄煙。
望向女孩兒的那雙黑眸裏，細看去，竟帶著點難得的狼狽。
等做完這些動作之後，他才垂眼看向手腕上的表。
七點零一，比他們約定的時間要早了九分鍾。
聞煜風苦笑了下。
早該猜到他的小同學乖巧得很，極可能提前出門，他就不該在這兒碰煙的。
第一天就出這種狀況……
嘖。
聞煜風煩躁地眯了下眼睛。
“吸煙有害健康的。”
正在他失神的時間裏，女孩兒不知何時走到了他旁邊來，漂亮的小臉上是有點嚴肅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你年紀還不大呢，這樣對以後的身體不好的。就算年輕的時候不出問題，上年紀以後也一定要遭罪的。”
男生垂眼，仰起來和自己對視的那雙眸子裏，看不出半點別的什麽情緒，隻有切實的擔憂和老幹部式的諄諄善誘。
“……”
聞煜風一默。
過了幾秒，之前陰霾的心情一掃而淨，他側開臉，一聲輕笑逸出唇間。
這個背著光的、被朝陽描了一層金邊的笑，像是一幅雋麗的畫景，讓秦晴怔了一下。
回過神來她好奇地想：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事情呢？
——
明明眼前這個人他逃學、曠課、打架、吸煙……幾乎做了她的認知裏所有壞學生才會做的事情。
可偏偏隻要一個笑容，就像是幹淨的山泉水吹著清脆的哨兒歡快地流淌而下，輕易便滌淨了她所有負麵的情緒，隻剩下了滿心的愉悅和向往。
所以她才會不願意相信他會是傳聞裏的那個壞學生吧？
明明他笑得那麽幹淨且漂亮，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笑容都讓人心裏亮堂……
這樣的一個人……他怎麽會是個壞學生呢？
而聞煜風回神時，便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女孩兒一副因為什麽人生大事而糾結苦惱的模樣。
黑眸裏尚染著三分薄笑，他手插進褲袋，微微低下腰去，壓著聲音笑問道：
“從上次我就好奇了，這些話……你到底是跟誰學的？”
秦晴被聞煜風的話音勾回意識，她還沒覺察到這個距離很近，便本能地回答了。
“我伯伯就是這樣說我二哥的。”
“……你二哥？”
聞煜風臉上笑色一淡，直起身來，跟著眼睛微眯了下。
“就是那個每天晚上來學校接你的？”
秦晴沒察覺男生眼底回旋著的危險情緒，點頭“嗯”了一聲。
“你們兄妹感情很好的樣子？”
“對啊，二哥對我可好啦。從小就是他一直——”
一提起這個，秦晴就笑得眉眼彎彎地抬起視線。
隻不過正對上男生那莫名有點危險的神情，秦晴才驀地醒神——
自己怎麽跟一個外人說起這些來了？
秦晴慌亂地避開了眼神，到電梯旁去按了下行鍵。
“我們該上學去了。”
“……”
聞煜風沒說話，隻抬腿跟了過去。
一路無話到了樓下，秦晴才突然注意到走在自己身旁這人，渾身上下儼然是一件身外之物都沒帶。
她腳步一停，好看的杏眼微微睜大了——
“你去學校都不帶書包嗎？”
聞煜風輕挑了眉：“你覺得我會用得到什麽書？”
“……”
想想這人鮮少在課堂上露麵，也從來沒交過數學作業，秦晴不由地皺起了小臉。
“你不喜歡學習嗎？”
對於這個問題，聞煜風沒回答，似笑非笑地抬了眼望向女孩兒。
秦晴仍在糾結：“每次的數學作業，隻有你和李響、趙子睿不交……但是數學其實很好玩的。”
她抬起眼，認真地看向男生：“尤其是那些不固定解題方法的題，就像我們高二會學到的排列組合——找到比原題答案更簡單的方法，爭取最少的計算路徑，最後得到一個沒有規律可循的答案，再通過第三種方法進行驗證——這會有很大的成就感的！”
一邊說著話，那雙澄澈幹淨的眸子裏一邊像是有什麽情緒慢慢地亮了起來。
等到最後，即便是聞煜風，似乎也能感受到女孩對於另辟蹊徑的解題方式的熱情了。
他不由跟著女孩兒揚起了唇線。
“你很喜歡數學？”
秦晴用力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不隻是數學。語文和政治我也很喜歡，我很享受背誦長篇的詩文或是有邏輯可循的大段內容——英語也一樣，我喜歡裏麵的單詞、句子和文章，還有電磁部分的物理學…………”
女孩兒越說越開心，白淨漂亮的小臉都微微泛著紅，她兀自投入，眼神澄澈明亮，小小的身上透出她素來遮掩的獨屬於這個年齡的張揚。
等到兩人一起走出了富林苑，保安跟兩人打了招呼，秦晴才從自己的暢想裏回過神來。
那些勃發的青春意氣被驀然收斂，她紅著臉，微微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我說這些，你是不是不喜歡聽啊？”
“我確實不喜歡學習。”
聞煜風看著那顆小腦袋有進一步低下去的趨勢，他輕笑了聲——
“不過，我喜歡聽你說。”
“……哎？”
秦晴不解地仰起小臉。
“公車來了。”
聞煜風眼神一閃，躲開了女孩兒澄澈的眸子望來的目光，抬腿走向不遠處的公交車站。
秦晴還沒等想明白聞煜風之前的話有什麽深層的含義，一見那公車已然停下，就連忙加快了步伐跟了上去。
所幸等在車站的乘客還不少，秦晴和聞煜風到了公車旁的時候，之前先到的乘客還沒來得及全部上車。
秦晴乖乖地跟在聞煜風的身後，排著長隊踏上了公交車。
隻不過一直等她進到了車內，看著車開出去了，秦晴才突然回過神來，呆呆地看向聞煜風。
“我們不是步行去學校嗎？”
聞煜風投了兩人的硬幣，薄唇微掀。
“……那樣太快了。”
“什麽？”
男生的聲音有些低，秦晴沒聽清，又好奇地問了一遍。
“沒什麽。”
在擁擠的人群裏，聞煜風拉著秦晴走向公車後門的站立區。
幾乎沒坐過公車的秦晴艱難地躲著兩旁的人群，心思還在別處——
“而且我看這公交車的行進方向，我們是不是要繞出一塊去才能到學校啊？”
走在前麵的聞煜風眼神一閃，一點笑色在黑眸裏微熠。
“……嗯。”
他輕輕地收攏了五指，將女孩兒纖細的手腕攥得緊了些。
兩人終於艱難地擠到了後門的站立區。
這一塊是給殘疾人留下的無障礙輪椅停放區，緊靠車壁也沒有什麽座椅，隻不過通常不會用到。而在這種擁擠時候，顯然就成了最有利乘客站立的地方。
再加上此時正開始進入清城的上班高峰，公車上的人也比其他時間段要多得多。
到了後門這塊區域的時候，聞煜風便牽著女孩兒的手腕，把人拉到了車壁旁邊。
等女孩兒靠上了車壁，他便反身回護，將那些擁擠的人群隔在了身後。
身旁終於清靜下來的秦晴長長地舒了口氣。
而一直將黑眸瞬也不瞬地盯在女孩兒身上，聞煜風見她那細微的小表情，薄唇也不禁微微上揚。
隻是還沒等秦晴這口氣徹底舒出來，公交車便是驀地一個刹車。
在乘坐公交車方麵毫無經驗的秦晴當即便重心不穩地往一旁跌。
情急之下，她本能地抓住了身旁人的手臂。
等身體慣性漸漸卸去，秦晴穩住身形，這才發現自己正抓住了聞煜風的手臂。
校服的小西裝外套都被自己扯出了褶皺。
她紅著臉抬眼：“抱歉，我……”
話音沒繼續下去。
因為直到秦晴仰起臉來，才發現那人正壓了淩厲的下頜線，斜勾著薄薄的唇，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漆黑的眸子裏光色熠熠，不知怎麽地，秦晴就生出些無地自容的羞惱來。
她當即鬆了手，垂下眼睫去。
聞煜風很想開口再繼續逗一下他的小同學，看看女孩兒還會有什麽讓他覺著心癢的神情或模樣。
隻是垂眼看著女孩兒耳尖都微微泛粉的樣子，他終究隻是清了下嗓子，轉開視線去。
……他還不想把人嚇跑。
那就隻能慢慢來了。
隻可惜這世上有個詞叫“事與願違”。
公交車剛進入平穩行駛狀態，就到了下一站的公交站點。
這次上車的乘客更多，前門實在沒能擠下，司機便開了下客的後門。
跟多數地方一樣，清城也不缺戰鬥力彪悍的大媽。
眼見著自己就要擠不上這一班公交了，公車下麵的大媽一狠力硬是把自己頂進了公車後門。
伴著裏麵不知誰“哎喲”一聲，登時整個後門附近所有乘客都被迫向裏麵傾倒。
感受到從身後驀然壓過來的排山倒海似的力道，聞煜風立即將手臂撐到女孩兒身側。
隻可惜即便他反應迅速，還是沒能抵抗住群眾的力量。
——
秦晴隻覺得眼前一暗，原本跟自己隔著一段距離的男生就兀地傾身過來。
白淨的襯衫頃刻間便到了她鼻尖前沒多遠的地方。
淡淡薄荷煙味充斥了她的所有印象。
空氣仿佛都變成了一個一個細小的顆粒，有些令人窒然，又在陽光下微亮，閃著彩虹似的光；而周遭的噪聲都像是被扔進了另一個世界裏，與她越行越遠，最後隻剩下耳邊擂鼓似的心跳。
砰，砰砰…………
她卻有些難以辨別，這到底是他的，還是她的？
等諸般壓力終於海潮般從五感退離，人群漸漸回歸平穩，一點空隙被慢慢讓開。
秦晴也回神。
她仰起小臉來，兩頰嫣紅，杏眼裏藏著水光。
“……沒事吧？”
頭頂的男聲也響起，帶著點低沉啞然。
似乎更多的卻是不愉。
秦晴怔了下，眼睛看向聞煜風，果然便撞見了男生藏著山雨欲來般凜冽氣勢的深沉眸色。
聞煜風冷著臉便轉過去，視線在自己身後的人群一掃，恰與其中一個化了濃妝的女人撞上。
那女人紅唇勾起，衝他曖昧地笑。
聞煜風眼神一厲，凶戾的情緒當即不再壓抑，四周察覺他目光的人群都有些本能地躲避。
隻是還沒等他這火氣泄出來，就感覺有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力道輕輕拉了他衣角一下。
聞煜風冷然回眸。
正撞進女孩兒那帶著點遲疑的杏眼裏。
許是他此時的目光凶得有些駭人了，女孩兒的身體輕輕地往後縮了下。
奈何身後就是車壁，她卻是想躲也沒處躲去。
隻不過盡管瑟縮了下，秦晴還是壓下了小腦袋小聲地道：“他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
“……”
聞煜風攥了下拳。
過了兩秒，濃重如墨的情緒從他的眸底退離。
半晌後，他輕歎了聲，似是無奈地反身回來，重新把人護在自己的胸膛和車廂內壁之間。
“聽你的。”
耳邊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一潑滾燙的熱水灼進了心房。
秦晴臉上還未褪去的紅暈，頃刻又卷土重來，一並翻上來的洶湧情緒也氣勢滔滔。
鋪天蓋地的，像是要淹沒了她的無形的海潮。
…………
公車跌跌宕宕了一路，最後還是把秦晴和聞煜風算是平穩地送到了一師中學的門口。
隻不過秦晴敏感地察覺到，走在身旁的男生似乎因為之前車上的插曲，而一直心情很差。
連周身氣壓都算是低沉得很了。
秦晴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安撫這人，糾結了一路都沒得出什麽答案。
最後，兩人就隻這樣一路沉默著到了高二六班的教室門口。
秦晴率先走了進來，聞煜風跟在後麵。
對於前麵這位新同學，大家還沒什麽反應；而等到聞煜風一踏進教室，不少學生都驚得不輕。
尤其是最早來監督值日的衛生委員，手裏的水杯都滑了一下。
他呆滯地看了一眼教室裏的掛鍾，確定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才微微顫著聲問旁邊的人——
“今天是什麽日子……啊？”
旁邊的人同樣受驚不輕，轉回臉來，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我看我是見鬼了，這距離第一節課都還又好一會兒呢，竟然看見煜哥了……不行，回去我得燒張黃符衝水喝，避避邪……”
衛生委員點點頭：“也捎給我半碗，謝謝了，兄弟。”
……
事實上，不隻是同學們被驚了一下，第一節課前，李響和趙子睿到了教室裏麵，看見後排已經坐著的聞煜風時，同樣驚得不輕。
“煜、煜哥？”
李響嘴巴張得能塞進個蘋果去，過了好幾秒才合攏，他連忙去看掛鍾，“怎麽這個點就來了？”
“……”
聞煜風沒說話，抬起臉，黑眸沉沉地睨了他一眼。
李響和趙子睿被這一眼睖得背後一毛，李響更是本能地咽了口唾沫——
“這是誰惹著您了？”
聞煜風仍舊沒說話，隻是神情更加陰沉了幾分。
李響和趙子睿對視一眼，更覺得了不得——他們可很少見聞煜風生這麽大的怒氣。
莫非……
李響目光落到前排的某個女孩兒身上，眼神也漸漸不善起來。
“跟她沒關係。”
低沉微啞的聲音驀地響起。
李響一愣，立刻轉回頭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煜哥您直說，誰敢惹您生氣，我立馬叫幾個兄弟去弄他！”
聞煜風神色一沉。
過了半晌，他才冷了眸色，神情凶戾地轉開眼。
“今早坐公車，被個女人摸了腰。”
李響：“……”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