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下）

  一種毫無理由的危機感讓Q17恢復了知覺，撐滿視野的是帶著划痕與污漬的血紅色天空。


  鼻腔里充斥著硫磺和火藥的味道，每一口呼吸彷彿吸進了一口火，肺部彷彿撐裂了肋骨一般劇痛著。耳朵里只有自律呼吸裝置故障一般的茲呼聲。口中含著銅銹和咸腥味，觸覺似乎麻痹了，感受不到任何東西，身體軟綿綿的彷彿躺在雲端。


  最嚴重的是，他發現自己無法連貫的思維，破碎、斑駁、凌亂的畫面如渾濁的污水在腦海中翻攪著，重裝彈、手勢、地圖、胡椒，路邊的野草，隊員……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記不起完整的事情，思維無法集中，記憶無法完整。


  「GN3－TT870704－GT22－Q17」腦海中閃過一列數字，Q17猛的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GN3－TT870704－GT22－Q17」很奇怪，明明大腦混亂的如一團漿糊，但是這麼長一段代碼卻輕而易舉的背了下來。


  「GN3－TT870704－GT22－Q17！」口中反覆吟誦著，如同一道神奇的魔咒，思維奇迹般的清醒起來，所有混亂的東西，不論是記憶還是思維，都被一條線穿起來般。


  「GN3－TT870704－GT22－Q17」Q17在混亂的風暴中死死地抓著那根稻草，運動神經中獲得了足以激活肌肉的生物電……視野晃動了一下，他知道，他的身體正在再次獲得控制權，他，慢慢地，慢慢的撐起了上半身，……他全身的每一部分都在反抗這個動作。身體遲鈍的如同鏽蝕的金屬，彷彿每個部位都傳來了巨大的阻力，關節和骨骼間傳來骨頭摩擦的咯吱聲。


  但他最終還是做到了，身體抬起了一點點，讓他的眼睛能看到那種危機感傳來的方向。


  一個漆黑的東西正站在不遠處的沙丘上，緊繃在骨頭上的黑色皮膚形成鱗片和甲克般的起伏，身體高而乾瘦，皮包骨頭。類似人類的顱骨深深埋在脖子里，看不見下顎。左手類似某種猛獸的爪子，右手則長著一條彷彿節肢動物一般帶節的肉鞭。


  兩個空洞洞的顱骨眼洞就這麼對著Q17的方向，一步步的走來。


  Q17忽然發現，自己的手中還抓著一把槍。


  一把9MM口徑的灰狐GF4A手槍，烏龍山配發的武器中威力最小的防身熱兵器。


  無法抬起手臂，Q17吃力的抬高手腕，把槍口對準那黑色生物的胸口，開火……槍口震動了一下，如果不是食指套在護圈內，后坐力就讓那把手槍從手中飛走了。


  那黑色的怪物中槍了，右肩，黑色的緊繃皮膚上爆發出一豆火星，一粒被裝扁的彈頭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怪物略微踉蹌了一下，肩膀一個紐扣大小的淺坑裡微微留出一些墨黑色的液體。怪物毫不在乎，繼續向著Q17走來。又一槍，頭部命中，怪物的腦袋被撞擊的抖動了一下，子彈伴隨著火星在頭殼上擦出一道凹痕后被彈開了。第三槍，膝蓋命中，子彈沒有被彈飛，而是卡在了膝蓋的皮膚里，好像老樹皮上釘著的一顆釘子。Q17的食指在一聲脆響中怪異的扭曲成了L型——所有后坐力靠護圈內的一根手指是承受不住的。


  怪物已經站到了Q17面前，Q17強拉下手指的不堪重負的肌肉……又是一聲槍響，手槍飛脫了出去，虎口流血，食指如斷裂的柳條般靠著一點皮垂掛著。


  怪物像舉起長槍一樣舉起了綳直的肉鞭，槍頭正對著Q17的心臟，槍尖上一張帶著利齒的小口不停咬合著。


  「GN3－TT870704－GT22－Q17！」Q17面無表情，痙攣而緩慢的蜷縮起右臂，用只剩下四根好手指的右手抓向左胸，他記得那裡有一把匕首。


  怪物刺了下來。


  一道橫向的弧光……


  怪物的上半身塌陷下來，右臂那隻掘血蚓做的肉鞭兀自張大著嘴沖向Q17的左胸，然而隨即一道垂直向上的的弧光，掘血蚓被劈成了兩半——豎著的兩半。


  怪物的屍體被一道灰黑色的勁風拋飛出去，一個鐵灰色的人影取代了它的位置站在Q17面前。


  灰色，或者說暗銀色的金屬全身護甲，金屬邊沿刻著意義不明的花紋樣的連體文字，腰間至胯下掛著一條金邊猩紅色底的垂褳，右手一把半透明材質刃的短大刀，左手的手臂裝甲上固定著一把有兩個槍口的金屬槍械，手中握著一個斜目拱門嘴的可怖頭盔。


  看不見他的臉，他的五官和眼睛被長長的黑色垂髮擋住了，那些本該是劉海的頭髮現在長的都到了下巴，好像窗帘一樣遮住了那人的臉。


  「GN3－TT870704－GT22－Q17！」Q17念叨著，腦海閃過一些破碎的字詞和畫面，灰騎士，友軍，「站在海嘯般惡魔大潮前的幾個人」。


  Q17混亂的思維無法分析目前這人的陣營，他繼續艱難的用右手的中指勾著匕首的握柄。


  「你……還好么？」竟然是女孩子的聲音，有些輕，有些飄，就是有些沙啞，好像聲音的主人在用鼻子小心的哼哼。


  等等，這個聲音Q17好像聽過。「GN3－TT870704－GT22－Q17！」他再次念叨一遍后，腦海里有些混亂的東西拼合在了一起：灰騎士，楚。


  由斯托爾克推薦的，擅長匿蹤和潛行，黑色的長發和漂亮，但是老是把臉遮住，沒見過她的真實面貌，使用一把截短的長柄晶紋刀。不愛與人說話，很少發表自己的意見，而且即使說話，語氣也總是充滿了陰鬱和空靈，彷彿一直在幽怨著什麼。不過與其低調內斂的性格不同的是，她的實力可謂出類拔萃，即使在灰騎士中也是排的進前八的狠角色。因為那頭老是遮蓋住臉的黑髮，加上名字的讀音（楚：truth），被張虎取了個外號叫做貞（真）子。


  不過，她好像MIA了才對。「GN3－TT870704－GT22－Q17！」Q17一遍又一遍的念誦著，感覺回憶和思考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


  「GN3－TT870704－GT22－Q17，不行，必須擺脫這個狀況。」Q17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一團火焰燒進了胸腔），說道，「把我……翻過來。」聲音很低沉，很沙啞，彷彿在嗚咽，Q17幾乎不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


  女灰騎士猶豫了一下，把短刀的刀柄插進泥土，自己跪了下來，把耳朵靠近的嘴，用猶豫不確定的語氣擔心的問，「呃……那個，你說什麼？」


  騎士傾斜著腦袋，垂直向地心的重力把發簾微微扯開一道縫隙……Q17眨了一下眼睛，覺得眼前似乎有些朦朧。雪白，或者說近乎慘白的膚色，斜細的眉宇，長長的睫毛，挺拔而不隆起的瓊鼻，還有一張櫻桃小口，嘴唇帶著淡淡的玫瑰色——很類似地球時代典型的東方女性風格的臉。那黑珍珠般水潤剔透的眼球和Q17的棕色眼睛對視著。Q17剛看到她的眸中閃過一絲意外和慌亂。她馬上一扭頭，上身直起了一點點，讓黑色的發簾再次遮蓋住她的臉。


  「……GN3－TT870704－GT22－Q17……」Q17嘀咕了一聲，加大聲音說道，「翻過來，把我……」


  這下楚聽懂了，她立刻伸手插入Q17腰后，把他翻了個個。


  咯噔，一個東西離開了自己的腦袋，落在了地上。是SPI護甲的廣視野面頭盔，暗灰色的防風鏡上滿是刮痕，頭頂一側有些變形和燒焦。隨著眼前豁然清晰，Q17這才意識到之前一直戴著這東西。


  視野剛剛由天空轉為盡在咫尺的大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的Q17頓時哇的一大口紅黑色污血和膿液吐了出來。


  幾聲乾咳，隨著喉嚨和肺底的一些異物液體被排出，一口新鮮而甘冽的空氣帶著哨音湧入克亞奇的肺腔，隨即讓他感到一陣刻骨銘心的痛楚……痛的不是肺部，而是全身。當肺部的痛楚緩解時，Q17才驟然發現，他的身體並沒有麻木，恰恰相反，他的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痛楚的尖叫抗議，之前那種麻木的錯覺只是沒有參照物而忽略了痛楚的感覺而已。


  難怪他的肢體抬舉的如此生澀，難怪他的手指從未曾停止顫抖，難怪他的關節僵硬的如同鐵鑄，原來他的身體一直處於劇痛的痙攣之中。


  Q17大口的咳嗽著，楚跪坐在一旁……什麼也不做，唯有手指不停的舒展和握緊。Q17有種感覺，如果拿掉她蓋住臉的頭髮，一定能看到現在那張臉上正寫滿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看看我的耳朵，我的外耳道！」Q17他閉上了眼睛念叨著「咒語」問道，「有沒有……透明的液體。」


  什麼東西，大概是楚的手，觸碰了一下Q17的耳朵，將他的腦袋微微偏轉了一點。


  「沒……但是有些血」


  「那就好，沒事，沒有腦髓液擠出，輕度腦震蕩……估計是，唔……艾麗莎，能聽到么……艾麗莎……」無線電沒有回應，不知道是故障了還是電磁干擾。


  「GN3－TT870704－GT22－Q17……」克亞奇再次念叨了一聲，顫抖著手在SPI護甲的腰包里摸索著。


  然而，還未等他找到想找的東西，一股暈眩感傳來，頓時眼前一黑……


  ……


  「這就是了么？」


  沼澤的正中的一片孤島上，一座由無數骸骨墊起的高台上黏著一坨（只能用這個量詞）肉呼呼、半透明的血紅色東西，一陣又一陣橙紅色的光以心跳的節奏閃爍著，把一個形如胚胎的陰影投射在那一層薄薄的肉膜上。


  「沒錯，孕育中的惡魔之卵。」斯托爾克沉聲道。


  「比我預期的容易。」「咔嚓」Q17一邊說，一邊舉槍瞄準，在他身後，一道黑影從天而落，無聲無息的觸碰在一座向這裡蠕動的屍山上，隨即是劇烈的閃光，那東西籠罩在了精準制導空氣燃燒炸彈的火焰中。「哞，多謝鳥，虎，拉噶（那個）應該楞（能）拖住它一會兒。」陳皮牛吼著。早上好小隊在他身邊圍成一圈猛烈射擊著那些黑色的變異型死體兵


  「不」斯托爾克一把將Q17的槍管摁低，後者回以憤怒的眼神——這可是第二次了。


  「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當然知道，但要消滅這樣有真名的惡魔，必須由灰騎士來，而且……必須先要確認一下……烏塗，」斯托爾克回頭，指著高台喝道，「你能看到那個嗎？」


  一刀逼退面前的黑色死體兵，灰騎士回了一下頭，「高台，屍骨，血祭，惡魔之卵。」


  「坎帕德爾！」斯托爾克向著另外一個灰騎士吼道。


  「相同，惡魔之卵最低的那根觸鬚穿透了一個顱骨。」


  「呼」斯托爾克微微鬆了口氣，「很好。」


  「這是做什麼？」Q17頗為不解。


  「有些惡魔擅長致幻，我必須確認我們看到的是不是一樣的東西。」斯托爾克擰緊了眉頭，一臉不怒自威的肅穆，抬腳向著高台走去。「克亞奇團長，你留在這裡。」


  「恩？」Q17一直舉著槍瞄準著那個卵形物體，聽到這句話不由眉頭一皺。


  「並非所有人都能抵擋惡魔的混亂力量，普通人靈魂靠近一隻高階惡魔太過危險了，它會誘惑你、會吹捧你、貶低你、嘲笑你，搜尋你內心伸出最寶貴的秘密，讓你墮落、讓你虛榮、讓你愧疚、讓你憤怒，一旦忘卻了原則，迷失於混亂，便成為他手下的傀儡，奴隸，一具行屍走肉。」


  也不管Q17聽不聽得見，斯托爾克自顧自的說著，提著一對銀灰色的金屬拐站到了骸骨高台的最上面，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巨卵，雙瞳開始危險地緊縮：「不，你無法欺騙我，我是灰騎士！」


  Q17發現，耳邊似乎聽到了某個怪異的聲音，他警惕的扭頭四顧，卻無法核實聲音的方向，他略感不安，靜下心來細細捕捉著那個細若遊絲的聲音。


  「不，你不明白，愚蠢的人類，你以為我會願意如此毫無防備，你以為，我會心甘情願的困在這具柔弱的軀體中，你以為，我蠢到會只留下這點廢物一樣的手下，連一點魔法陷阱都不準備的等你們來封印我么。不……住手，這是一個陷阱，你的敵人不是我，我只是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我們有個共同的敵人……不，不，快住手……」


  「你，無法，欺騙我！」高台上的斯托爾克高喝一聲，手中的重拐帶著烈烈的風聲落下。


  「不，聽我說，逆靈者……」那個聲音戛然而止，高台上，斯托爾克手中的金屬拐帶著弒魔鬥氣的光芒擊穿了柔弱的巨卵，一具尚未成型便支離破碎的屍體飛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