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長安新貴
就此過了旬日,長安城的天開始愈加寒冷,就連天色,也是污沉一片,夜間大雪,白日偶爾還有小雪,城內行人裊裊,倒是各家各戶的都在院子里忙碌不停,有些已經換上了新聯和桃符,衛月本來想招呼下人動手,倒是被老婦人制止了,說這些事還得等徐江南回來才成,衛月這才言笑晏晏的就此擱置,不過倒是偷偷換了兩個大紅燈籠,說之前燈籠紙上的唐字已經蒙了塵,瞧不真切了,換個新的,免得徐江南回來的時候找不到太公府邸。
閑下來的時候就容易念人,那種情態並不好受,所以衛月多多少少要找點事做,今日算好,大半個月的陰沉總算換來了點曙光,大清早的陽光就驅散了霧氣,原本院里的寒霜至少得午後才能化成水珠,如今清早就懸在枝葉間了,寒霜化的早,早間就愈加寒冷,衛月給老婦人請安之後本想尋著點事情做,都到年關了,手下的人衛月也不好太多要求,再者所有人都窩在家裡等著新春,一行人在外地跑著,反而受人注目,所以接近年關的時候,衛月也沒發號施令,也由著這些手下自由發揮,過個好年。
衛月陪著老婦人喝了碗粥,老婦人想到院子里坐坐,衛月本想勸阻,畢竟早間寒氣重,但拗不過老人,說大半個月沒見著太陽了,好不容易有太陽不晒晒,身上難受,衛月這才陪同老人去後院,順帶還招呼兩個姑娘將被褥都拿出來晒晒。
到了後院,衛月扶著老婦人躺在背著陽光的地方,又用毯子遮蓋,如此一來,不刺眼,也能曬著太陽。
老婦人心滿意足之後,安詳開腔說道:「聽說最近宮裡面出了件大事,也不知道是什麼,老頭子這幾日大清早就進了宮,問他呢,他也不說。
不過宮中的賞賜倒是越來越頻繁了。誒,說到這個,老身倒是想起來這幾日宮裡的賞賜倒是有些奇怪,雖然還是些金銀玉石,但什麼長命鎖,銀環之內的怎麼看都像小娃娃的東西。
難不成這君上也盼著徐家有后?」老婦人搖著頭思索了一會。
「說來也是,你看徐暄多厲害,西夏那麼不起眼的地方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徐暄可立了大功,如今呀,聽人說青城山那位年輕掌教算了一卦,遼金一事,還得我孫兒來解。
這說明啥?說明徐家才是西夏的福佑。」
老婦人一邊說著一邊眉開眼笑,倒是衛月眉眼不展,不過一旦老婦人將眼神歸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又換了一副言笑面孔,幾次數番之後,老人忍不住說道:「怎麼了這是?」
衛月聽聞這話,要是放兩年前,衛月可能事無巨細就開了口,如今想了想,卻是搖了搖頭說道:「近日傳來消息,聽聞二叔北上去了。也不知道這年關將近,有什麼事這麼緊急,年關都閑不下來。」
老婦人瞥了一眼衛月,雖然瞧出來衛月有些言不由衷,卻還是順著話笑道:「這倒也是,什麼事偏偏要急這麼一時,有些個不像話。」
衛月有些驚異老婦人的態度,待瞧見後者的神情,頓時臉如煙雲,不再說話。
倒是這時遠處院落里傳來丫頭的嬉笑聲音。
衛月抬頭倒是有些羞惱說道:「我去讓她們靜一點。」
老婦人趕忙拉住衛月的手,哀嘆說道:「熱鬧一點好,有生氣,早些年在西蜀,老身跟老頭子想聽到點其餘的聲音都聽不到,成日跟白燭打交道,老頭子也是,平日注經寫書,到了夜間,也會去祠堂看看,以前老身也會跟他鬧,後來就不鬧了。他也就是嘴硬,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老身多次見到他半夜起身去祠堂呆著,一呆就一宿。」
可能是想到這番話語似乎說過,老婦人又是歉意一笑,將衛月拉到跟前,輕聲說道:「老頭子現在一把年紀,當初有個姓牧的過來,說是讓老頭子重新回到朝廷,老頭子本來也是不應的,但是姓牧的說小徐子要和朝廷打交道,老頭子就沉默了,徐唐兩家,現在就這麼一根獨苗。
二十年前老頭子將嫤兒攔在
門外,就隔著門,嫤兒在外面大著肚子跪了一宿,老頭子在門口坐了一宿,就是心口堵一口氣,後來嫤兒不見了,老頭子將城裡找了個底朝天,就是不敢去看井口。生怕一屍兩命。
直到聽人說嫤兒去了衛城,找到了衛家,老頭子這才心安了點,吃苦也好,受累也罷,好歹還活著!」
老婦人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爾後想到衛月似乎就是衛家的人,又看到衛月臉上的驚異神色,用手抹了把眼淚,強顏歡笑說到:「也對,這事發生的時候,你還沒出生,自然也不清楚,我料著呀,小徐子就算知道了也不見得會與你說,男人嘛,什麼事都喜歡往心裡藏,他不想說,張口去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一來二去的也就不想問了。
老頭子一直認為自己欠著他的,嫤兒去衛城的時候,老頭子就上過摺子,朝廷明面上什麼也沒說,但暗地卻是給了唐家一封旨意,宣孟之忠。」
衛月一臉狐疑,卻是順口接了過去:「宣孟之忠?」
老婦人親切的拉著衛月的手,故意將衛月的身子拉近一點,似乎是怕院外吵鬧的丫鬟聽了過去。「對,宣孟之忠,老身也不懂,但老頭子一眼就明白了,說是宣孟之忠而無後。」老婦人吸了口氣,撇了一眼衛月說道:「徐暄死了之後,嫤兒腹中的胎兒斷然沒有存活的理由,老頭子說,朝廷求安穩,這個子嗣呀,本身就是不安穩,如若說是個女兒身還好,但要是男兒身,又知道自己父親死在朝廷的手裡,總歸是個心結,朝廷不怕這個心結,但也不會仁慈到任由這個心結存在,畢竟徐暄在軍中威望甚重。」
老婦人笑了笑,滿臉無奈,兩眼也是遊離,「但這事嫤兒怎麼也不點頭。徐暄人沒了,要給徐家留個血脈,這事其實老頭子和我早有預感,第一次求老頭子,是活兩條命,也只有老頭子有機會跟朝廷談談,去求衛家,就是想讓胎兒活下去。
老頭子是個讀書人,認死理,天地君親師那就是他的命,再者還有唐家千年書香門第的招牌,都壓在他的身上,一個朝廷能多少年?三五百年都算長的,可唐家這個招牌,幾千年下來,遍數整個中原,能與唐家這個招牌齊名的,不也就北齊的魯家。
月兒,你別說老身市儈,老身一直就認為,這人,要比名聲重要。但這些年下來,老身也有點理解老頭子的想法,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命,來換嫤兒跟小徐子的命,但朝廷的底線就在那裡,嫤兒也明白,所以她從衛城回來以後,再也不上門,她也知道,朝廷有人盯著她,而朝廷之所以不早點動手,也存了點徐暄的情面在,徐暄屍骨未寒,妻兒要是無端離世,總歸讓人覺得朝廷涼薄,況且孤兒寡母的,身子薄弱,能跑到哪裡?」
衛月捋了捋垂下來的青絲,自愧不如的說道:「我可能做不了這麼多。」
老婦人笑著搖頭,「婦本弱也,為母則剛,等你到了那一步,可能比嫤兒還要決絕。」
衛月沒有肯定,同時也沒有否定,只是猜疑說道:「伯母不上門,或許是想撇清跟唐家的關係,如此一來,至少太公以後的日子會好過一點。」
老婦人拍著膝蓋搖了搖頭,「哪有那麼容易,不上門,不過是怕把老頭子拉下水,到時候,可能唐家也會陪葬,既然自己已經決定赴死,不如把機會留給胎兒,要是女孩,朝廷說不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要是男孩,畢竟在老頭子眼皮子底下,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老頭子對此沒開腔其實已經是默認了,唐家說什麼也得將胎兒救下來,所以嫤兒待產那幾天,唐家也盯著,到時候,無論男孩女孩,先把孩子帶走,一個大活人唐家藏不住,要藏一個剛出身的小娃娃,還是有機會的。」
老婦人抹了一把眼淚,聲音輕顫說道:「嫤兒生娩當天,老頭子差了人就在城外等著,馬車也備好了。直到嫤兒痛呼的聲音漸消,我們的人進去一問產婆,才知道嫤兒難產,產婆也無能為力,嫤兒力竭暈了過去,母子當場殞命。」
老婦人抬了抬頭,像是當年的場景歷歷在目,眼角的魚尾紋已經
蓄滿了淚水。聲音微微發抖低沉。「這件事過了幾天,朝廷也有人過來看了屍體,幾次數番的詢問了產婆,並沒有問出什麼,這事在當時也就翻了篇。直到後來,過了大半年,有人給唐家送了一封信。信上說嫤兒的孩子還活著。而且還有唐家的信物。」
說著,老婦人開始打量起衛月,導致後者滿臉狐疑,婦人這才努了努嘴說道:「就是之前老身給你的鐲子。這鐲子生前在嫤兒手上,死了之後,當時並無人注意,原來在當夜就已經被人取走。見過信件之後,老頭子私下偷偷又去找過當時的產婆,但是人走屋空,難以覓跡,不過相反,這樣的異常反而能佐證當夜應該是有個孩子活了下來。」
「後來細想明白,嫤兒懷的應該雙生兒,這人將先出生的江南給帶走了。嫤兒為了掩人耳目,跟他做了一場戲。就為了讓江南過的安穩一點,這事要是照我們之前的想法,要是朝廷不依不饒,這孩子三年五年的東躲西藏,會不會在奔波當中出點意外,真就看命格硬不硬了。如此處置,算是最安妥的辦法。就是可惜了我那女兒,苦了孫兒。」
衛月聽到這裡,著實震撼。小口微張,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這些年,她東奔西走其實也見了不少事,聽過不少事,不過像這般的幾乎沒有,這個世道,誰不是拼了命想活下去。她也想不到當時的唐嫤兒是多麼的絕望和無助,就好比深陷沼澤,人還活著,但是自己卻知道自己將要死去,或許這種無能為力的絕望比之意外更讓人心悸,不過同時,她也覺得精巧,如果當夜生下兩個孩子,兩個孩子都被李先生帶走,沒有個引人注目的法子,兩個孩子到時候可能一個都活不下來。
老婦人繼續絮叨說道:「所以啊,我這個孫兒,從小就是苦過來的,得虧也是命硬,老身知道這封信其實就是想讓老頭子活下去,不然,可能這會也就沒有唐家了。這一次來長安,老頭子是讀書人,要說壯壯聲勢還成,真要去跟那些人玩陰謀詭計,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一點,可就得靠你多費點神,多多幫襯一點。
再者,老頭子歲數也差不多了,這院里院外的人都說太公萬福萬福,哪有什麼萬福的,身體什麼樣,我這個枕邊人還能不清楚?最多也就替你們擋一兩年的風雨,到時候,也得退位讓新。最後還是得你陪他走下去。」
這話說的其實有些直白和難聽,要是常人,可能會想什麼叫唐家人不擅長陰謀軌跡,說的好像衛月擅長一般,但這話在衛月耳里卻不一樣,她知道老婦人並不是這個意思,自然也不會在意,反而覺得婦人這般掏心肺的說辭是認可了自己。
老婦人的擔憂也在意料之中,本該回來的孫兒還沒音訊,而今當家的太公成日也往宮中跑,哪怕見的世事再多,也是個女人,府上兩位主心骨都不在,也不怪她多想,倒是難為她病急亂投醫。
衛月自然不知道徐江南這會已經進了城,但她知道老太公面聖大致是什麼事,於是安慰說道:「太公面聖其實跟咱們西夏朝廷沒有多大關係,因為北齊謝長亭入了獄,新上的長史周彥歆據說是原禮部尚書周雍的兒子,小時候呢,還有著金陵麒麟兒的名頭,後來不知怎麼了,人去遊學了。前兩年周雍因為替徐暄說話,在朝廷上撞死了,這周彥歆就去了北齊,不知道怎麼成了謝長亭府上的長史,如今更是一步登天,成了北齊新貴,太公和聖上就是在商量對策,畢竟一國之相,要是周彥歆鐵了心要跟西夏魚死網破,明年開春西夏這路,可就不好走了。」
衛月說笑間,又給老婦人換了壺熱茶水。「尤其聽人說,謝長亭入獄前,推出了一封詔令,現在不僅北齊,就連西夏權貴,也是人心惶惶,兩個朝廷如今都在盯著這位周相公,都想看看他的手段,也想看他是如何收拾這份殘局。」
「嗯。」老婦人恍然大悟,懸著的心這才暫且放下來,喝了口熱茶暖身子,倒是衛月,眼神開始有些迷離患得患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