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塵世間新人換舊人
等陳憐下去之後,老人又開始閉眼養神,大約盞茶功夫后,聽到旁邊有幾聲輕微的咳嗽聲,這才睜開眼,有些惱意的看著身邊人,「怎麼來了也不叫醒寡人。什麼時候回來的?」
謝長亭反而歉意一笑說道:「昨天回城的,回府的時候有些晚,就沒來君上這裡,剛才聽宦官說君上在談事,不敢打擾,沒想到還是驚擾了君上。」一邊說著,謝長亭一邊給老人斟倒茶水。
老人坐起身子,捧起茶水潤了潤嗓子,開腔說道:「之前寡人給憐兒看了推恩法。謝長亭,你跟寡人說實話,這法令下去,你有沒有把握讓北齊有南下的資本。」
謝長亭搖了搖頭。「君上,不瞞你說,回首之前三千年,每個朝廷只有內耗最嚴重的時候便是長幼之爭,而大秦除卻奮六世之餘烈之外,從未出現過長幼奪位的局面,這是大秦的底氣,也是大秦三百年積攢下來的氣運。三百年氣運,才有一統,君上要北齊二十年內南下,臣如何敢妄言。」
老人像是第一次見到謝長亭一般,突然樂呵說道:「可還記得當初先生在北齊朝廷上指點江山,說燕主小氣,奪尺寸之地便沾沾自喜,還說趙主性烈,治下無謀臣,不堪一計,猶記當初有人說先生在燕國朝廷上不僅被重用,還被掛上竊財之名,才有如此說法,當時先生說燕國送先生竊財之名,有朝一日,若是有機會,必定竊國以報之。
這話聲音不大,可是將整個北齊的朝堂都給震嚇到了。」
老人明顯興緻很高,意猶未盡說道:「整個朝廷包括當時的寡人,都覺得是先生瘋了。沒想到到了最後,燕國的版圖竟然真的納入了北齊,那一會,寡人就知道先生不是常人。」
謝長亭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君上折煞微臣了,要知道當初,臣輾轉燕趙最後都如同喪家之犬被驅離出境,就連見君上的時候,不也是狼狽不堪,不成人樣。」
老人指了指謝長亭,笑著搖頭。「如今你呀,世道多了。」
謝長亭沏好了茶,坐在一旁,感概說道:「君上說笑了,這可不是世道,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選擇退一步,以前年歲小,覺得吧,身無一物,就只想著往前面走,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現在不一樣,得君上賞識,得掌北齊相位,君上將家大業大的北齊交給我,萬事總得考究好,這就像君上下棋,到了官子階段,總歸是要穩一點。不然滿盤皆輸太可惜。」
老人往後一躺,閉著眼說道:「以前的先生,可說不出這麼一番話。先生是否對二十年前的事是否還憤懣於心?」
謝長亭沒來得及開口,老人擺了擺手,卻像是不經意間說出了讓周彥歆心心念念想知道的東西,:「二十年前,整個北齊朝廷就先生一人支持南下。但寡人最後還是沒同意,有人說寡人不同意南下,是忌憚先生,其實不是。說起來,寡人也是與先生一般,不敢賭,想著北齊已經有南下的實力,但徐暄在燕城,這就是個變數。再者先生不也說,得五寸,退兩寸,尚有三寸,此謂蠶食。後來想明白了,蠶食只是為了在大爭之世不讓諸國忌憚,而二十年前的天下,就只有西夏北齊,再無諸國,能得五寸就要死死咬住這五寸,才是王道。」
說著,老人又偷偷看了一眼謝長亭的臉色,只是依舊看不出什麼波瀾,而後者像是沒有覺察到前者的動作,添完茶后,便雙手攏袖,望著湖面輕聲說道:「不憤懣。」說著,突然又笑出聲來,看著陳秀說道:「君上,要是真有怨氣,也就不會有這麼一份推恩令了。」
陳秀聞言也是笑出聲來,可隨後嘆氣說道:「也是,是寡人多念了。先生有大功於朝,早年為了北齊得罪滿朝文武,到了晚年,還要得罪滿國清貴,讓寡人心
敬,但北齊有負先生啊!」
謝長亭搖了搖頭。「君上勿要多想,長亭來北齊,一為名,二為利,如今名利皆收,這就像市井交易,我給了君上想要的,君上給了長亭想要的,自然就兩不虧欠了。」
陳秀睜開眼,臉頰抖動,之前陳憐起誓死效北齊的時候前者都沒有如此激動,待平復心情之後,感慨說道:「先生大才。」
謝長亭謙虛說道:「大才不是臣,是如今的長史。」
陳秀疑惑的哦了一聲,用手敲了敲桌子說道:「就是你門上的長史?倒是聽說過,原來西夏尚書的兒子,如今在你門上任長史位置,來了半年。也沒瞧見有多少鋒芒。先生會不會高看了。」
謝長亭輕輕一笑,回應說道:「納蘭天下在西夏二十年,真要論功建樹,世上人能說出幾分?但要說納蘭在西夏二十年無功,誰都會把說這話的人當瘋子。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臣不是良醫,他才是。」
老人聞言,興緻突然來了,往前湊了湊身子,雙手相互摩挲,指節上的老繭沙沙作響,良久之後說道:「他能比肩西夏的納蘭天下?」
謝長亭實誠說道:「不好說,但眼下來看,有機會。他和納蘭一般,都是堂堂正正的讀書人,跟我們這般求名求利的市儈人不同,他掌權,可以給魯地的士子一個信號,北齊要用讀書人。這一點徐暄比我看的遠,二十年前就開始布局,到如今士子北上,這些人才是朝廷的支柱,武將能奪城,能守地,但要論安民,還得要士子,所以二十年的眼光布局,讓西夏如今有了北上的實力,但北齊不是沒有機會,晚一步不是沒有追的可能,魯地是士子聖地,五千年前的稷下學宮,到如今的翰林士院。
讀書人眼裡的聖地在我們北齊,西夏搶江湖,那我們北齊搶士林。一樣不落下成。就是可惜……」
這話到這裡便停了下來,而老人這會就像個老酒鬼,已然聞到酒香,但你說沒酒了,他如何能受得了,趕忙問道:「可惜什麼!」
謝長亭斟酌了一會,苦笑說道:「他出自西夏不說,還是臣府上的長史,要掌權,不容易。得君上信,要放權。」謝長亭的這番話其實有些大逆不道的意味,要天子放權,而且是沒有留任何餘地,這種腔調放在任何朝堂都少見,甚至徐暄都沒有如此跟陳錚說過,再者便是謝長亭一份推恩令,是給皇家收權,以前北齊,世家都是長子繼位,而家產也是留給長子,但推恩令便是除長子之外,次子也有權力分封家產,如此一來,十年百年之後,不管封地,還是財物,由一分二簡單,由二聚一便難了許多,由此下去能束縛皇權的龐然大物自然而然便分崩離析,這份詔令雖然損害了長子的利益,但作為世家也好,封王的諸侯也罷,哪個家裡不是子孫成群?哪家都是一個長子,次子成群?
願意分家產還好,要是不願意,且不說有官方詔令在前,就光這些次子群狼的內鬥,也能讓這些世家喝上一壺,原本只是喝點湯,現在能吃肉,哪怕只是三分,這些次子也會紅眼。要是鬧到官家那最好,本來朝廷就在尋覓借口來找這些世家的麻煩,有人送上門來,自然不會讓這些世家好過,不死也得扒層皮。
這等收權手段,實在心狠,也難怪陳憐見了推恩令之後喜笑顏開。
但要是說收權只是為了放給周彥歆,這必然會讓陳秀覺得謝長亭是別有用心,但唯一的好處也只是放給周彥歆,要是放給謝長亭自己,陳秀哪怕三十年不管朝堂事,也不會點這個頭。
不然二十年前,謝長亭連上一日連上三封奏摺,求北齊南下,陳秀也是留中不發。
謝長亭事後不說,但二十年不再提南下一事,就能表明心跡,既然你陳家開始防範我謝長亭,那好,我謝長亭就做丞相,不再當謀臣。
果不其然,陳秀開始斟酌起來,謝長亭也是攏袖不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會的後者已經不強求,也不會做出一日三奏同一事件的誇張舉動出來。
陳秀在謝長亭臉上瞧不出端倪,只好說道:「先生有幾分把握。」
謝長亭搖了搖頭。「很難,因為光君上信無用,得大公子信。」謝長亭這會反而點到即止,周彥歆擺明了至少是兩朝元老,如果陳憐上位之後,周彥歆被收權,一樣前功盡棄。
老人皺了皺眉頭,又揉了揉太陽穴,良久之後,這才朝著謝長亭說道:「先生可否容寡人思量幾日?」
謝長亭點了點頭。「應該的,君上慢思,臣告退。」
老人也不留,謝長亭自然也就起身,拱手彎腰,悄然離去。
其實謝長亭知道此事已經成了一半,陳秀不掌權,但在朝廷當中的話語權依舊。新君上位,其實也是對他權威的一種挑戰,老人不說,願意讓權,但不願意被搶權,這二者還是有區別的,就像我讓位與你,和你奪位,這是兩碼事。老人要是想否定,徑直推了就好,畢竟他在這個位置上只有數月時間,而後新君是陳憐,二十年都耽擱過來了,還怕耽擱這幾個月?
但要將周彥歆安插在高位實權位置,謝長亭也能做,但打上強硬的謝府招牌,對周彥歆沒有好處,尤其是日暮西山朝不保夕的謝府,新君上位的第一天,謝長亭也能猜到他是被清洗的第一批人,畢竟長江水後浪掀前浪,塵世間新人換舊人。
但是如果陳秀下詔,陳憐就算不聽,周彥歆的命也能保下來,至少在陳秀還活著的這些年,周彥歆性命無虞,這也是他當先生能為後者能做的不多的幾件事。
等離開宮牆,謝長亭抬頭瞧了瞧天,天色灰濛,這會才過晌午,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已經不單單是秋風掃落葉,謝長亭兀自抿了抿唇,可隨後又是豁然一笑,天下謀臣,徐暄謀國,納蘭守道,牧笠生守公,他謝長亭只求無愧。
離開之後,謝長亭沒回府,找了家小酒店,他跟店家熟的不能太熟,早年第一次過來的時候,店家聽說這位是北齊的相公,誠惶誠恐,到了後來發現,這位謝相公人不差,至少在酒錢上面,分文不少,甚至說有時候誰家有點不平事,都願意來這裡碰碰運氣,跟這位萬人之上的謝相公聊聊,謝長亭雖然不會大手一揮,就此擺平,至少也會給出個主意,文武評上的前三謀臣給鄉親出主意,哪怕解決不了問題,這些人也覺得之前的事已然不成事了。
謝長亭走到店裡。店家見狀,趕緊收起打掃桌子的動作,朝著前者說道:「謝相公,酒又喝完了?小人這就給你送過去。」
謝長亭擺了擺手,樂呵說道:「沒有,府上還有半窖呢,只是這次出來,忘記帶酒了,過來記一瓶。回頭你去找周長史要。」
店家連忙搖頭。「誒,謝相公拿瓶酒算甚麼事。小人雖然家寒,但是一瓶酒還是請的起的。」
謝長亭笑著說道:「不成,酒算你請的,但是銀子同樣也要去要,就說是他周長史欠謝某的。」
店家執拗不過,只得笑道:「成,謝相公說要那就要。呆會小人就過去。」
謝長亭滿意之至,這才提酒離開。
一瓶酒買一條命,一個相位,天下間這等買賣也算頭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