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有個姓徐的進城了(五)
徐江南再是江湖的九品劍仙,與朝廷來說還是不能明說的欽犯身份,只要一日徐暄不能昭反,他這個上不得檯面的欽犯身份就還得背著,葉平和劉伯單這一跪,雖然讓人感概至極,可放到朝廷人眼裡,一個朝廷將向一個上不得檯面的欽犯下跪,且不說有損朝廷顏面,就說他們將陳錚置於何地,西夏尚武,自古武將見文臣,向來也是文臣讓,更不用說下跪,葉平和劉伯單即便只是偏將身份,可在軍伍當中威望極高,見了陳錚都不用磕頭的老將士,就在長安大街上,朝著徐江南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響頭,不要以為葉平只是個雜號將軍,可軍中除了于越謝安城這一等職守一方的大將,老一輩也就葉平劉伯單之流頂著,尤其像葉平劉伯單這樣的老人很多,因為當年徐暄一事,多多少少也都受到了牽連,走的走,貶的貶,總之很多人都消失在朝廷的視線里。
徐江南也知道對於這些鐵骨錚錚的將士,磕一個頭已經千金萬金重,再多,他受不起,會折壽的,可第一個不接受,他怕這些老人想不開,有時候接受也是一種成全,至少讓這些心存愧疚的老人心裡會安穩很多,覺得當年欠的帳,還上了一點。
同樣他也不擔心這件事傳到京里會如何如何,天下間陳錚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或者說知道當作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這層窗戶紙得有人願意去捅破,就算長安城裡有嚴騏驥這些人的眼線,事情被人捅破之後,他也不覺得陳錚會將這些人全給處置了,性命無憂是定然的,不然別說北騎的人不接受,他也不接受。
衛月起先緊張,這一會便放鬆了下來,反而有些膽怯和欣喜,膽怯的是因為第一次和徐江南面對徐暄的舊部,欣喜也是如此,就如同成親要宴請親朋,跪拜父母一樣,總得要得到親朋的認可和祝福這才算是完美,她娘家在衛家,這邊算半個親家人,尤其是兩位老人那麼一跪,衛月對此好感頻生。
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不用說年長的長輩當著整個長安人的面朝著晚輩下跪,如此作為只能說內心悔恨之極。
兩位老人熱淚盈眶,就如徐江南想的,第一拜彎了腰之後,心裡就痛快了很多,心結也打開了許多,至少以後到了閻王那裡,見了人還有臉說自己是徐字旗號,心裡舒坦了一點以後,兩位老人開始望著面前跟早年之初一樣閑淡平常的年輕人,背後一樣跟了一位柔弱女子,眼神膽怯又堅定。
就在兩位老人看了一眼衛月的時候,衛月也是覺察到了什麼,下意識往徐江南的背後一躲,卻被徐江南刻意讓了一個位置,然後順其自然的給衛月騰了一個位置,溫和說道:「衛月,西蜀道的人。」原本徐江南想說是衛家的,可後來想了想,衛月明面上跟衛家還是決裂狀態,可是話到了嘴邊,所以換了一個聽起來聽彆扭的說辭。
衛月咬了咬唇,朝著兩位老人躬了躬身子。
兩位老人連連說好,就像打量自家兒媳婦一樣,搓了搓手,然後激動到口齒不清說道:「聽過的,聽過的……」
徐江南看了一眼四周越來越多的看戲路人,給兩位老人使了個眼色。
老人重情,所以才會做出這般不智之舉,但不代表老人就是個傻子,相反,能在長安立足這麼久,除卻心思不在這上面之外,也能表明一些東西,待看到徐江南的眼神以後,葉平回過神來,沉聲說道:「方杏文,帶人回去。今日軍中,不禁酒。」
說著老人回頭的時候,突然瞥到一旁茶樓上喝茶的王闕,皺了一下眉頭。
徐江南順著視線看了一眼,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端著茶看向這邊。
就在徐江南看過來的時候,中年人君子一笑,不重不淡。
劉伯單收了刀,這會暗搓搓的搓了搓手說道:「公子,這裡人多眼雜,而且一路奔波應該也累了吧,今日就暫住老劉的府上如何?待到明日,老劉在陪公子在長安好好轉轉。」
葉平聽到這話瞬間了就急了眼,趕忙將劉伯單擋在身後,生怕徐江南點下這個頭,急急說道:「公子,還是睡我府上吧,街道人少,清靜。」
劉伯單衝上前來,推開葉平大聲罵道:「你府上跟我府上有一泡尿遠?」
葉平扯著脖子爭鋒相對,「再說了你府上那婆娘尖酸得很,公子過去還不得被擠兌到牆角去了?」
劉伯單頓時沒話可說了,畢竟這事是事實,動不動拿事情擠兌他,平素劉伯單話不多,這些糟心事也就可有可無,即便這一回發了狠話,若是她再敢聒噪,就是有二十年的枕邊情義,也得讓她滾蛋,不過話雖這麼說,也怕出什麼岔子,只得梗著脖子說道:「當年你婆娘不一樣攔著你?」
葉平嬉笑說道:「要不你去也去老夫府上看看?」
兩個老人,就如同孩童一般鬥嘴。
倒是讓徐江南有些親切和感動。
過了一會,還是劉伯單主動敗下陣來,擺了擺手,喪氣說道:「給老夫也備個房間,這樣總可以吧。」
葉平笑眯眯說道:「好說。」
回去的時候,一行四人牽著馬,葉平和劉伯單刻意落後徐江南半個身位,徐江南有心提過此事,不過兩個老人執意如此,徐江南也就不再多說。
倒是街道上認識聽過葉平名聲的人或多或少投過來異樣眼光,至於衛月,一臉理所當然的尋常樣子,不過眼神有些飄然,顯然是被眼前繁亂的商品給遮了眼。
不過礙於面子,又不好說話,只得偷偷瞄幾眼。
等到葉家府邸的街道上時,的確清靜很多,也能遠遠的看見一個婦人在院門外張望,等到一行人走到眼前的時候,婦人朝著徐江南盈盈一拜,徐江南早有預料,微抬雙手,婦人便覺得神清氣爽,同時這個腰也彎不下去。
老婦人疑惑的看了一眼葉平,葉平大大咧咧沒看到,反倒是衛月上了前,攙著老婦人在耳邊說了幾句,給老婦人解了惑。
徐江南這會才拱手笑道:「晚輩初來長安,到夫人府上叨擾幾日。還望夫人不要介意。」
老婦人沒見過徐暄,不過這會見到徐江南如此謙恭,好感自然不少,笑了笑說道:「是老身當年攔住的老爺,公子不要見怪才是。」
徐江南搖了搖頭,以前有怨言不假,這一會早就散了,他其實不是要這些老人回報什麼,他只是想知道,這些人的心裡,對徐家有沒有愧疚,知道了,也就夠了。
入了府,府上酒宴早就設好,人不多,也就五人入坐,區別就是多了之前的副將方杏文,老婦人沒有入座,似乎因為站的久了,有些累,便先回房間休息,而葉晟一家子行完冠禮以後,也搬出了府邸,如今府上也就十多號下人。
桌上吃食尋常,不過看的出來很用心,下酒的花生米,還有清水挂面。
徐江南對這些不是很在意,可看葉平的面色,似乎很是滿意,尤其是面,上馬餃子下馬面,這個說法在涼州這一片很是盛行,尤其他這一輩人,出征當夜,家家戶戶基本都是餃子相送,因為餃子長相討喜,像元寶,在一個就是餃子形圓,寓意圓滿。
不過在動筷子之前,方杏文搓著手說傳聞九品劍仙能御劍而行,而且聽老葉說當年吳家劍仙過來的時候,就是御劍過來的,那姿態,方杏文學著嘖了嘖嘴。
有模有樣,倒是把葉平臊得不行,吹鬍子瞪眼說要跟方杏文大戰三百回合。
不過沒提御劍乘風的事,顯然也是好奇和眼熱。
徐江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衛月想了想后,也是流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至於劉伯單,話沒說,卻是死死看著徐江南,態度明朗。
徐江南招架不住四人的眼神,借著給眾人倒酒的功夫說道:「我點頭的意思是可以,搖頭的意思是現在不可以。」
方杏文有些失望的縮回脖子,不過好在葉平也沒在這上面糾纏的意思,招呼說道:「喝酒喝酒。」第一杯酒下肚之後,葉平開口說道:「其實按道理來說,這裡的人要多一些,想要過來的人也很多,估計站滿整個屋子都不成問題,不過現在北地的確離不開人,這話是實話,他們的駐地也遠在關外,沒有君上的命令,誰也不敢走開太久。」
徐江南笑著說道:「照理來說應該是晚輩過來拜訪各位長輩,不過前些年頭,學藝不精,著實不敢上門,怕丟臉。也怕給各位叔伯添麻煩。」
徐江南一邊端酒,一邊說道:「我先自罰三碗。」一連三碗下肚,面不紅氣不喘,劉伯單豎著拇指贊道:「好酒量,這一點你可比徐將軍厲害多了。想當年跟徐將軍第一次喝酒的時候,你爹就三碗的酒量,多了就倒。」
方杏文算是葉平的人,跟徐暄沒怎麼打過交道,有心但無力,不過結識了葉平之後,倒是一門心思給他打下手,這一會劉伯單會議的當年,他也沒插嘴,只是吃著花生米,說嚮往,也不嚮往,只是覺得可惜,徐將軍那樣的人物,應該要認識一下,喝杯酒都行。
酒過三巡之後,劉伯單和葉平徹底放下了心思,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一大堆。
而且徐江南的稱呼也是從晚輩到了賢侄。
又是一小杯米酒下肚,徐江南夾了一筷子魚肉,隨口說道;「之前在長安城門口的那位是誰啊?」為了防止葉平給忘了,徐江南又補充了一句,「就茶樓上的那個。」
葉平怔了一下,沒答話。
劉伯單哎了一下,擺著手說道:「哦,賢侄你說的那個人應該王闕,長安令,平素沒怎麼打過交道,不過這一回應該要打一打交道了。」
劉伯單話說的輕巧,不過眉頭還是一皺。
徐江南輕聲說道:「會有麻煩嗎?」
葉平搶先說道:「哪有什麼麻煩,讀書人的那點破事,不就是鬥鬥嘴皮子功夫。不理他就行了。」
劉伯單看到了葉平給的眼色,連忙點頭說道:「一個戰場都沒上過的讀書人,能有什麼麻煩。賢侄,來,喝酒。對了賢侄,我可聽說這一次在金陵,你可是出盡了風頭。老劉沒那個命,沒看到,不然以後也能跟徐將軍說說。給咱徐字旗號長臉啊!」
徐江南搖了搖頭說道:「我寧願不去金陵出這個風頭,人活著不比什麼都好嗎?」
葉平附口說道:「是啊,沒有比活著更好的事了。要是徐將軍還在,這會怕是沒北齊什麼事了。」
方杏文扶了扶額頭,笑著說道:「徐將軍不在了,這不公子還在,那不一樣殺的北齊兒子喊爹罵娘?」
劉伯單打了個酒嗝,拍了拍方杏文的肩膀大笑說道:「你小子還是會說話,要不到我營里去獃獃?」
葉平一把拍掉劉伯單的手,笑罵說道:「喲,喝了點酒,膽子就大了?手都敢伸到我這裡來了?誰不知道你那個副將位置是給你兒子留的?」
劉伯單嘿嘿一笑,不說話,往嘴裡扔著花生米,他也就是一句玩笑話。
徐江南只是接過衛月倒的酒,抿了一小口只覺回味無窮,不管是酒,還是面前三人的直率性子。
衛月早就有些小醉,雙霞微紅,眼睛微微眯著,煞是可愛,不過每次徐江南飲盡之後,衛月都會主動添酒。
至於劉伯單和葉平,都是方杏文添酒。
米酒後勁有些大,饒是徐江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的喝,也有一些醉意。
葉平斟酌了一下,然後還是說道:「賢侄,要不你給老葉透個底。心裡究竟有幾分把握帶著北騎打到遼金王庭里去!」
徐江南啞然一笑,定了定神笑道:「葉世叔,我可沒說過要進北騎啊,再者又說,領兵打仗那是你們這些大將軍乾的事,我可干不來。我知道自己的本事,自小就沒看過幾本兵書,扛個旗,殺個人可能還行,其他的吧,我還真就沒想過。」
劉伯單一聽便急了眼,扯著嗓子罵道:「是不是擔心怕那些人不服你?誰敢不服?我老劉第一個上去砍了他。」
徐江南喝了杯酒,不說話。
葉平只是盯著徐江南,顯然也沒把劉伯單說的當回事,皺著眉頭說道:「此言當真?」
徐江南笑道:「不假。」隨後又是說道:「其實以前我也想混個將軍噹噹,世叔你想啊,當年吳家的劍仙,都能被北騎給嚇退了,說是劍仙,其實還是人,人力總歸是有盡頭的,等到斷了劍,麻了手,不一樣任人宰割?到時候,別說二十萬,就算是十萬,吳家也得夠嗆。再者三十萬北騎帶出去,那架勢,雲流涌動,這不比我威風多了?
而且真要論起來,我是沒有那個面子的,說不定若是我對上那名劍仙,人家還得罵我一句小兔崽子。」
「他敢?」葉平拍著桌子說道。
徐江南笑道:「我敢啊,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敢當他的面,罵他小兔崽子。三十萬人給我撐腰,有底氣。」
葉平笑著說道:「酒氣壯膽色?」
徐江南哈哈大笑。
劉伯單心裡藏不住事,笑過之後正色說道:「賢侄,你不是去了金陵一趟嗎,怎麼說?見到君上沒有?徐將軍的事究竟有沒有門路?」這件事說來他問陳錚就是不忠,他不問,算作不義,實在兩難,這下喝了酒,借著酒意,想也不想的開了口。
徐江南笑容收斂,等了一下之後點頭說道:「見了。」
這一下就連葉平也來了興緻,詢問說道:「怎麼樣?」
徐江南搖了搖頭,「不好說。」不過隨後又是自嘲說道:「只是還好,他沒搖頭,說明此事還是有可能的。」
葉平輕輕一嘆,攥著拳頭一拳砸在桌子上,一道沉悶的聲音很是突兀,葉平也不管手上如何青腫,只是罵道:「娘西皮的這群畜生,就知道在娘們身上撒潑,暗地裡使壞算是一絕,上戰場殺敵就跟個軟蛋一樣。都他媽的該死。」
徐江南點了點頭說道:「有些人的確該死。我去金陵見過幾個人,殺了幾個,不過沒殺嚴騏驥,因為覺得這樣太便宜他了,到時候還得讓他賺個好名頭,不划算。」
葉平咬牙切齒說道:「哼,算他命長,若是他敢來長安,老子拼了命也要收了他的狗命。」
徐江南嘿嘿一笑。打著機鋒說道:「有機會的。」
葉平疑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
徐江南看著沉悶的天色,輕聲說道:「最遲明年初,葉叔就知道了。不僅是嚴騏驥,一個個都會來長安,不過能活著進城的有幾個,那就不知道了。」徐江南又是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葉叔,還有那個長安令的事,今日他敢現身,說明他有意跟你交好,抽個時間去長安令那裡看看,肯定會有收穫的。」
葉平一連誒了幾聲,只是覺得這一聲葉叔叫到了他的心坎里。
徐江南搖了搖頭說道:「過不了多少時間,他這個長安令應該就要翻身了,今日之事,都在長安的眼底,瞞是瞞不住的,金陵總是要知道的,或者說這本來就是金陵的意思,不然你想想看,我一個江湖散修,你們從哪得知我要來長安?」
劉伯單一拍腦袋,哎呀一聲傻笑說道:「還是公子想的透徹,我和老葉就只是聽到說公子要來長安,都沒往裡面想,我就說,誰那麼神通廣大,竟然能算到公子會來長安。不過公子你給說說看,君上這麼做的意思是什麼?」
徐江南用竹筷夾著花生,輕笑說道:「看誰是誰家府邸的枝葉,誰是誰家裡的門生,長安本來就是一鍋粥,有原本的老秦人,也有後來的南越人,也有西蜀劍客,還有西夏刀客,被二十年慢火燉在了一塊,他想要把這些魑魅魍魎給分個一清二白,而我就是那個藥引,就比如現在,兩位世叔的做法自然會規劃在我爹門下,長安令先不論,若是有其他人上書請命,那自然就跟嚴騏驥有著些許干係,總之,是友非敵,是敵自然就非友,這一系列的東西牽扯下去,卷進來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到時候怕是長安的地牢都住不下了。」
徐江南一邊說著,一邊用竹筷在盛花生米的碟子里畫著,規劃了簡單三堆,一堆姓陳,一堆姓徐,一堆姓嚴。
劉伯單臉上笑顏頻開,摩拳擦掌,咧著嘴笑道:「我總算是明白了,君上是想把嚴黨一鍋端了?」
徐江南點了點頭,望著三堆花生米陷入了沉思,他知道姓嚴的這一堆已經走投無路。
他就怕到時候姓陳的把姓徐的那片也給丟到局外去。
不過這點小心思,他沒跟兩位老人說,只是藏在心裡。
方杏文聽的雲里霧裡。
衛月則是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二老一少,杯酒交錯,笑聲罵聲到後面,甚至還有微弱的悔恨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