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有個姓徐的要進城(二)
長安城裡因為長安令王闕的作態變的像一鍋已經燒開的油,等一滴清水就可以炸鍋,王闕經歷的大風大浪不算少,只是這會,依舊摸不透金陵那位主子的心思,做完了本分事情之後,便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到后宅里去,跟自家老祖宗求個經,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王闕對此深信不疑。
尤其當年他和老祖宗打賭,他說徐家完了,但老祖宗只是笑笑不接話,問他敢不敢跟自己打個賭,王闕接了,而後每年春節,在給老祖宗拜年之後,王闕都會獨自留下來跟老祖宗「談心」,似乎是想讓老祖宗認清現實,不過現在看來,王闕陰差陽錯反而因禍得福,原本要是將此賭約公布,這一會丟人可是他王闕,好在沒人知道,自家這個老祖宗也不至於將此事說出去,畢竟對王家來說,有沒有利不清楚,但絕對百害。
王闕知道老祖宗喜好山茶,山茶不貴,王家也不缺這些東西,王闕還是提了四五兩,從長安令辦公府邸往王家走去,一出門,緊了緊衣領,又看了看太陽,突然覺得還是老祖宗的心思開闊,就像老人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越想越覺得這個看字精髓,就像現在,整個長安一團戲,就等著青衣上場,但他王家置身事外,他這個家主怎麼都是一身輕鬆,宛如看戲。
等回了家,到了後院,王家老祖宗躺在椅子上閉著眼曬太陽,高牆內本來風聲就小,而且西邊廊道的位置上,還站了幾位奴才奴婢擋著風,王闕過來之後,朝著下人揮了揮手,自己則是站在之前下人站著的地方。
盞茶功夫之後,老人睜開眼,側過頭看了一眼閉目養神的王闕,樂呵呵說道:「原來是你來了,我還當是那群奴才又偷懶了。」
王闕睜開眼,笑了笑,然後將老人扶起來,又添了杯熱茶。這才說道:「知道老祖宗喜歡山茶,特意給老祖宗帶了一點。」
老人眼角皺紋很深,這會卻是深深看了一眼王闕,眼神璀璨,然後過一會又是恢復到渾濁樣子,哈哈笑道:「闕兒,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住長安令府邸的日子,可比來我這裡的日子多多了。」
王闕笑了笑,不尷尬,一家人,尤其這位還是自家父親,在被父親一眼看穿以後,王闕也不藏著掖著,徑直端了個板凳坐在老父親旁邊,扶著老人的手,輕聲說道:「爹,你是怎麼知道徐家還有下文?」
老人透過深院看了會天色。
半晌之後,回過頭望著王闕搖搖頭。
王闕滿臉狐疑和不解。
老人徐徐說道:「其實和你一樣,在聽聞徐暄自縊之後,爹也覺得徐家只是曇花一現,該完了,不過當時你年輕氣盛,才而立年紀就已經坐到了長安令這個位置上,爹怕你作對了幾個淺顯判斷,也摻合到西夏廟堂之爭上,這才有此說法,壓一壓你的性子。」
王闕笑容僵硬,啞然不語。
老人隨口也是說道:「其實輸了也不打緊,王家是你在當家,爹丟點顏面不算什麼醜事。只不過後來每一年你過來都要跟爹提這件事,我也從頭到尾想了想,倒是找到了幾個苗子。
尤其是上個年頭,徐家子的消息一放出來,我就更加篤定,這件事肯定不像表面上看的那麼簡單。」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捧起茶杯,用杯蓋顛了顛上面氤氳而成的水珠,喝了一小口潤喉,繼續說道:「這個疑點還是在唐老太公那裡,徐家一門是沒了,唐家還在,老太公一府人要說是君上千金買馬骨,求江南士子心,也能說的過去,但唐家的態度實在奇怪,大義滅親的話,當年徐暄被坐實謀反一事,依照老太公的剛烈性子,上陳其書是最輕的,其實就算是敗壞唐家名氣,上書求情,都能說過去,偏偏唐老太公默默不語,讓許多原本徐暄的部下都捉摸不透,不然唐家一門大旗立起來,這事在朝廷上還能對罵上幾個月。
而在徐暄死後,唐老太公心灰意冷辭官歸鄉倒是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最主要的就是接下來幾年,唐老辭官之後,朝廷殺雞儆猴了幾個官員,都是從朝廷大員落到了地方小官上,長安不也來了一兩位,爹如果記得不差,你手下長史,可就是那會被貶謫過來的。
也正是這些前車之鑒,讓唐府門可羅雀,落魄至今。」
老人笑了笑,望著還在思索的王闕,輕聲說道:「是不是覺得這些都能說得過去?」
王闕抬起頭,有點不自信的點了點頭。
老人呵呵笑道:「還記得剛才爹說的話嗎?千金買馬骨。」
王闕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老人說道:「若是千金買馬骨,君上會不準唐老的門生過去?若不是這個原因,這當中就有的說了,不過最大的可能,就是君上想保全唐家。這一切分開看,看著都是那麼合情合理,關鍵就在這個點上,連不上。」
王闕疑惑說道:「可若君上要保全唐家,卻為何讓徐暄自縊?」
老人看了看灰濛濛的天,搖了搖頭說道:「這就是我看不懂的地方了。」過了一會,老人看著王闕說道:「闕兒,雖然這些事看起來雲里霧裡,但有一點我想問你,你覺得咱們這個君上是個傻子嗎?」
王闕思慮了一下開口說道:「不像。」不過一會又否認說道:「不是。」
老人起先少有的驚異,不過見到自家兒子眼裡的笑意之後,也是樂呵呵點頭。
父子氣氛融洽。
老人想了一下說道:「何止不是,長安這塊地方,要不是當年大秦在此建都,現在還是一片荒蕪之地,可即便至此,南方那些文人墨客還是不願意過來,幾千年了,以至於有一句話已經成了古訓,佔南望北成不了百年大業,望北逐南全不了千世之功。
二十年前徐暄南下的時候,爹和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但也沒有阻止過,覺得最多不過就是翻個跟頭,西夏這塊地方,治國的人少,上馬為戰的人可不少。
短短一年時間,捷報頻頻,整個西夏朝廷都目瞪口呆,不過讓爹覺得最驚異的就是,徐暄滅了南越,不是手足無措的收拾爛攤子,而是有條不紊的發布政令,就像早有預謀一樣,而西夏的百官上朝,有一旬期間,都是看著君上批紅,批完了之後才問百官瑣事,後來爹才知道,君上批的那些,都是徐暄前線發過來的安民政令,連我朝士大夫都沒資格看,或者說參謀的資格都沒有,朝廷上有些人很不服氣,不過你爹我還是服氣的,老秦人在朝廷講話看誰的聲音大,不是靠吹噓的名聲,而是腰間的頭顱數目,人家徐暄腰間可是一片江山,你能比他多?
不過由此可見,徐暄這個人,行事稍顯偏激,卻還是謀定而後動,要說那些政令真是急智,全朝廷的百官都可以告老回鄉了。
君上的態度也能看出來,徐暄就是他的人,誰動誰死,嚴家不就是這樣,非要死拽著徐暄私奔的名頭說話,現在長安還有哪家敢姓嚴?
君上能信徐暄,用徐暄,這已經很不容易,遷都金陵,二十年來,莫說西夏,就說長安,變化也是翻天覆地,以前爹出門,小半天的時間就能轉完整個長安,如今怕是三五天都走不完。還有文風,以前長安哪裡會有南國士子來,如今不一樣會有求學人士,有一些甚至會求到咱王府上,怕是你那個長安令府邸,也應該有許多士子上門吧。」
王闕點了點頭。
老人笑了笑說道:「縱觀古今,天下共主都有一個相同的秉性,就是知人善用,爹這話的意思可不是知人善用就一定能成大事,這只是前提,咱們這個君上至少現在看做的不錯,這是君上的本事,二十年走到這裡,也算不易,所以爹寧願相信君上是有本事對付北齊,也是有本事對付南越那些遺臣的。」
老人突然摸著王闕的手,輕輕拍著說道:「咱西夏在風風雨雨中搖晃了多少年?就是不倒,憑的是什麼?君上也是老秦人,遷都金陵的時候,才帶去幾個老臣?難不成真是飛鳥盡良弓藏?君上看不起咱們了?至少在我眼裡不是的,君上過去就是巡獵,會回來的。
咱們長安這些人,才是君上的班底,當然還有其他的人,曹刺史,還有你手下那位姓蔣的長史,十幾年前看是貶謫不假,放到現在看,那就是升遷。」
王闕後知後覺說道:「爹的意思是……君上要遷都?」
老人看了一眼王闕,語重心長說道:「君上要你將北地的事情壓著,又要你將徐家子入長安的事給散布出去,後者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想看看長安這些人哪些是姓陳,哪些姓王,哪些又是姓嚴?至於前者,紙能包得住火嗎?這事遲早要傳到西蜀道,天下皆知,拖延時間就為了自欺欺人過一個好年?君上是這麼輕重不分的人嗎?這期間定然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再聯繫聯繫後者,還有之前朝廷因為周尚書血濺金殿的事,貶謫了多少官員到涼州來?這才是深謀遠慮,借力打力。一個冬天,只要朝廷辦成了這件事,到了涼州,北地的事再散播開來,這一把火就不是把君上駕著烤,而是把那些南越遺臣架著爐子上。
你不是一直想動一動位置,爹不讓,長安令擱以前的確不大,可一旦長安掛上個京師名號,你自想想,除卻那位青衣宰相,加上涼州西蜀道的兩位刺史,就算江南道日後追加一位刺史,整個朝廷也就五人能蓋的過你這個長安令。」
王闕驚疑說道:「爹早就知道君上會遷都?」
老人呼了口氣,又躺了下去,閉眼說道:「老秦人不信老秦人,還能信誰喲!你就踏踏實實辦君上交給你的事,別的不要想,君上虧待不了王家,也虧待不了徐家。對了,李懷走是走了,他家不是還有個女婿?如今在長安,有時間你去轉轉,好說當年也是同僚,其餘的,就讓南越那群遺老去爭吧,反正都是些棄子,倒不了西夏的台。
徐暄跟君上喝過歃血酒,也算半個老秦人,至於徐家那位後生,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吧,王家跟徐家的交情不厚,你和他的交情也不到那個程度,況且真要出了事,也輪不到你去管,老劉家那個婆娘早年因為這事就被休過一次,這一回怕是不敢攔啰,還有葉家老頭子,當年要不是她婆娘大著肚子要投江,這個老頭子怕也要鬧到金陵去,都五六十的人了,還偷偷跑到燕城那邊跪著哭,不害臊?
前身一場夢,全看後來人。呵,回去辦差吧。」
王闕應諾轉身,卻聽到老人喃喃說道:「今年這個年,長安怕是不長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