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明知身死而為之(三)
徐江南端著茶,細細咀嚼唐如磬說的話,而這位兩鬢已白的老人卻是想著當年初見那位年輕人的場景,一個讀書人,卻堂而皇之的用別人寫的詩溜進唐府混吃混喝,後來被人發現之後,還義正言辭的說天下文章一大抄,他抄抄又何妨?實在是有辱斯文,可他就是沒想到,這麼一個有辱斯文的年輕人,竟然騙走了唐府的千金明珠,就連他爹也是勃然大怒。
他和宋燕花是門當戶對娶進門的,宋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是個朝廷官宦世家,他在洞房花燭夜的晚上才第一次見到這在當時還年輕溫婉的女子,要說喜歡肯定談不上,但要說不喜歡,也不至於,可忤逆他爹的想法,他這輩子就沒敢在他爹面前說過一個不字,於是二人平平淡淡過了幾十年,相敬如賓,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所以當時在看出唐瑾兒喜歡上那個窮破書生的時候,雖說不悅,但遠遠沒到像世人說的那般不近人情。
他爹的身體不好,他甚至可以等到老人仙去之後同意這門婚事,當然徐暄得立業立功在先,他可以准許唐瑾兒等徐暄,但徐暄想要從唐府將人接走,至少得帶個五品烏紗,不然他好生養了十多年的心頭肉,總不能說嫁到你家跟你穿荊衣,喝西北風吧?這在他看來已然是最大讓步。
只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這名讀書人選擇了最不明智的舉動,可能是關心則亂,又可能正巧當年年輕,血氣方剛,總要做上幾件衝動事情,不然像這種世事都能算盡的人,唐如磬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也是覺得像個妖孽。
其實能讓唐如磬開始欣賞徐暄的理由,便是徐暄當年那樁美談,救下金陵三十萬黎民,還有後來二人開誠布公說的那些,徐暄不求生路,有一理由便是給那位叫納蘭的年輕人讓路,術業專攻,上馬打天下得重葯,下藥的惡人他已經做了,而如今藥效溫吞開始起作用,他只能當這個藥引,看火候的那人便是納蘭。
這種態度,就算他唐如磬有,但做不出這種事,徐暄臨死也為西夏謀,他曾經在徐暄臨走的時候問他,這麼幫西夏打江山,幫陳錚治江山,不後悔?徐暄只是笑著搖頭,他當年還當真如某些人說的,士為知己者死,以國士之態死西夏,不過後來他似乎覺得自己錯了,徐暄的搖頭,並不是說自己不後悔,而是說自己開始問的那些話,便是一個錯誤的問題,讀書人無論文採風流,還是明理治國,都是為了賣與帝王家。
而徐暄則是賣與天下人,就這麼一個年輕人,已經走在了他望其項背的位置上,他做不到不答應,他教書育人,在一個教字上,而且很多東西他說的是聖人之道,自己並做不出來,徐暄不是人師,卻用這樣的態度給天下人上了一課,雖說隱晦,而且隱晦到不能說出口,因為一旦說了出來,只會有人惱羞成怒,而無人感激,可是他知道,若有人能記住徐暄百年,千年,又或者到後面,總有一日,會有人能看出他的苦心,而今他就等著拭目以待,看徐暄說的天下大定,究竟准還是不準,至於其他,例如徐暄得了個國賊名銜,他被世人謾罵嘲諷,已不足為念,心境闊則雲淡風輕。
只是這些,他都不會同徐江南說,徐江南之前說了如今金陵知道他的存在,而這種淺顯局勢,他也能想到,就算是錯,官家也只能將錯就錯,而他總不能說你爹當年是自願的,勸自己外孫去引頸待戮吧?而且再者又說,這事錯本就不在徐家,徐暄當年也沒說讓自己的這個後人放下包袱,他不知道是何用意,也就不去多想,但冥冥中覺得這是一個天下的轉折點。
這個全身家當只有一本聖人書的讀書人,一生短暫卻光芒耀眼,生前玩世不恭,卻在用最惡劣的手段做天下最善的善舉,最關鍵的就是他即便做了好事也不會說,更不會承認,只會嬉皮笑臉搪塞過去,尤其在金陵之時,他那般刁難,他也不以為意,依舊厚著臉皮喊著岳父,著實搞笑,就連他自己也是憋著笑,板著臉,強行給演了下去,不過笑完之後,餘下的時間和氣氛便是敬佩,如今死了也這麼不安分。
面前這位年輕人,也是這般,他察言觀色的本領就算不是高屋建瓴,那也到了信手拈來的位置,也明白他雖然帶氣而來,如今氣消,但不好意思將態度扳正過來,老人也不急,知道這是一個時間問題。
尤其十多年後臨死之時,唐如磬再次回想當初,也是慶幸自己沒有說出這番話,這才看到了天下最為繁盛的場景。
老人說的有些多了,神色也是有些累,身體上可能有些承受不住,尤其如今一時沉默了下來,便有些昏昏欲睡。
徐暄的話語就算是不懂,徐江南也全盤記下,他當下還有很多疑問要問過這個老人,抬起頭,剛要出聲,卻瞧見老人撐在桌上眯著眼睏倦姿態,桌邊燈籠里的燭光昏沉搖曳,外面有風穿堂入室,很是舒服,可舒服歸舒服,老人的身子骨自然不他這個習武的年輕人,徐江南想了想,隨手取下自己外套,套了上去,自己則是悄悄出了門。
以前心裡藏著事,如今心結解了大半,輕鬆許多,給自己甩了一個大耳刮子,其實這個陰間不冷。
徐江南並沒有離開,而是悄然的爬上了屋子,守著兩位老人,唐府不高,所以沒有一覽眾山小的那種感慨,放眼周邊,也就清鳳街這一塊漆黑一片,其餘地段倒是偶有燈光閃爍,他躺在屋頂上,枕著月光,望著天上那抹清輝,清風時常拂過耳際,徐江南又是想到了以前聽過的傳聞,說人死之後會化作天上星辰,徐江南喃喃自語:「你倒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卻給我留下這麼大的難題。北齊西夏之爭與我何干?江湖亂世與我又有何干?你當了個甩手掌柜,空留瀟洒於世人,可難了身後夥計啊,江湖?還是朝廷?哪一個都不是好惹的啊!
你的意思我懂,無非就是再正徐家名號,以前的那些說法自然就煙雲消散,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不腰疼的永遠是那群站著說話的,因為賣命的哪有時間說話?可如今都走到這一步了,箭在弦上,也退不下了,我本想著去一趟行伍,走一走你的路,然後偷偷摸摸去燕城,給你添個香,也算孝至義盡了吧,然後讓先生給出個謀划個策把小煙雨接回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有太公,絕不讓唐家老無所依,這話怕也是太公自己加的吧,你沒死那會,可沒這話。不過他的意思我也懂,無非就是不想我再走了,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嘿,我今日才覺得,其實人活著就是身不由己,能像李先生那樣的少之又少了吧。
對了,還有娘親,本想著做完這些,把她也接到涼州去,落葉歸根是好,可當兒子的在她生前不能盡孝,死了還不能侍奉左右,會遭天譴的,也都要耽擱了。
我這算不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畢竟你可沒帶出個榜樣出來,騙了人家女兒不說,還讓唐家受盡世人指點,這可是賠了女兒又丟顏面。衛澈說他們家做事不厚道,原來都是一路人,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徐江南一邊說著,一邊解開酒壺喝酒,「不過你放心,我這人小氣了二十年,今日不小心在陰溝里翻了船,被個小販給賺了去,既然是你生的我,這點恩情我記得,你當年沒做的,想做的,我就吃點虧,幫你做了,唉,天下沒有這麼虧的買賣了。
不過你總得給我透個底不是?朝廷一個姓周的尚書上奏請命,被陳錚給殺了,倒也不算白死,就是可惜了點,你總得跟我說說像這樣跟著徐家走的人還有多少?我也好有個準備,我還聽說是個禮部尚書,雖說是個被人架空的閑差,可有總比無要好吧。
還有,平王府那人,我想來想去估摸著也就能和你扯上點關係,像這樣的人我才察覺到,他們就一個一個接連走了。還有,太公說你能算到二十年後的今日,我不信你沒有什麼布局。也該給我點提示吧。尤其是江湖,原來我怎麼都想不通,總覺得在某些地方怪異的很,今日才想透徹,你定然是算到衛家就是陳錚之後千金買馬骨的馬骨,才將娘親託付給衛家,至少百年之內,衛家這個招牌會在,娘親和我百年內可以無憂。
而奇怪的也真在這裡,衛家既然是馬骨,陳錚為何要在李渡城下此狠手?這不逼著衛家狗急跳牆?而江湖那群本來躍躍欲試想投靠官府的人更是膽戰心驚,望風神色更甚之前?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敗筆啊!
所以我覺得,這一招肯定不是金陵出的,你說對不對?還有牧笠生,還有李顯彰,我在劍閣看了很多書,說縱橫之術貴在人心,別說這三人我都看不出,尤其前面二位,我只能看出他如今對我沒有惡意,可天曉得是不是因為我還有左右,等過了此局,我便是他們手上的棋子。
唉,以前在涼州,雖說日子苦了點,成天吃不飽,可至少能活下來,不用擔心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一天到晚就想著如果有一天能在人群之中見到你們就好了,就一面,後來就不想了,因為就算見面了,我也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後來就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嘿,誰知道真的就靈驗了,現在想想,這真他媽是個坑,從那以後,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先生真是一針見血啊,天下人有天下人的活法。呵呵。」
徐江南一邊喝酒,一邊自話,直到困意上頭,便徑直枕著劍匣,在屋頂上昏睡過去。
而牆角的陰暗處,一名老婦人一手扶著牆,一手捂著嘴,她知道那個年輕人口中的你是誰,如此稱呼不過是二十年來沒喊出過一個爹字,不是不認,而是不習慣,喊不出口而已,她有些心疼的蹲了下去,怔怔的望了幾眼睡在屋頂橫樑上的模糊黑影,這才起身小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