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近鄉情更怯
短暫見面又是離別,好在二人都不是那種傷感的凄慘士子,感慨不多,不過衛澈最後一番話,無論是真是假,徐江南聽了心裡著實是舒服不少,知道說對不住,這朋友還能做,至於後面那句一條命,他早就當做屁給放了,真要他還,這會就不來救了,衛澈這時候一死,金陵的眼光肯定放在西蜀道,他無論是摸魚也好,還是苟狗,怎麼看都比如今的處境要好,自己位置暴露出去不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去招惹官家。
不過這樣也好,徐江南也能給自己一個下定決心的理由,英雄還有溫柔鄉這麼一說,徐江南不是英雄,在某些方面優柔寡斷更是正常不過,現如今擺在面前的路被自己堵死之後,便給了自己一個很是心安理得的理由往景州走。
景州算是南國的孔孟之鄉,與齊魯之地南北交相輝映,感覺就連那些俠客,都帶著文採風流,劍上佩玉,腰間別扇,大雪之日不是年,桃花開遍便是春,如今時分,女子更是眉目帶水,顧盼生輝,江南道女子婉約,動作依風拂柳,一顰一笑像個畫里仙子,惹人憐的水人兒,可西蜀道景州的女子又像是有著敘通二州的直白率真,又是有著江南水鄉的含蓄端莊,雖說少了點仙氣,可多了點人間煙火氣,一進一退之下,並不折分,前者只因天上有,後者偏向被謫落凡間的精靈,不能說天上的人兒就美,人家的就不美吧,各有千秋。
徐江南一路行進,風景都大抵不同,青山綠水田埂環繞,時不時會有穿著士子袍的公子出現,環珮清脆,儀錶堂堂,背著文房四寶,作歌作畫,興起時分三五作伴,猶是少年俠氣,別下腰間酒壺,對著山河便是舉杯豪飲,雖說徐江南年歲也不大,但世事經歷比較多,臉上稚氣未退可溫笑當中卻有一股成熟擔當,又加上他非門非派,比上這些讀書人,約束較少,景州之地,雖然有千年書香門第所在,可同樣也是個俠客盛行的州郡所在,就算是個飽受千年儒家規矩制約的讀書人,有時候還有些無關緊要的逾矩動作,而徐江南則是徹頭徹尾的邪氣浪子,一路上沒少惹人注目。
徐江南沒有刻意做作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景州這個風土人情,可能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在衛城一事在景州也有傳聞,不過讓人意外的便是,誇讚較多,很少有人一副與國同休的跳腳姿態,就算是讀書人,臉上表情清淡,像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只在聽聽笑笑的階段,不上層次,不過讓徐江南很意外的就是徐暄雖說當年帶兵入蜀,這景州上下對於徐暄的態度並不是想象中的深惡痛絕,反而讓徐江南覺得這些人的話語中有股子與有榮焉的感覺,可能因為徐暄就是景州鳳城人,當年創下那般閃爍功勛,若無西夏後來的國賊名聲,估摸著也會立個像,只是定然不會像如今一樣面跪著長安,怎麼說也要是一番英武雄姿。
古語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徐江南未曾富貴,卻是二十年內第一次返鄉,心情極好,就連那少有的不和諧聲音,也被他自動過濾出去,隨性而為,與這些人爭這些是非對錯在他眼裡如今已然不重要,也沒這個必要。
信馬由韁了半個月,這才轉入正途,往鳳城過去,等到了鳳城之後,瞧見城牆上面龍飛鳳舞的鳳城二字,也是第一次覺得有些個讀書人真的是有才,哪怕是拽文拽墨,能寫出請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樣的貼切語句出來,就是不凡,他如今就是這般心情,情緒複雜,獃滯的望著城門盞茶功夫之後,這才牽馬入城,原本就複雜的情愫在進城之後像是被醞釀了起來,步伐很是緩慢,一步一望周邊情景,卻不敢問唐府所在,又或者是問徐家何處,只是牽著馬,像是想從腦海深處找出一點點關於這裡的記憶,不過這有些過於虛妄了,按照當年之事來看,徐江南似乎是在鳳城出生,但所留時間按理不過三四天,若是能記著,這才讓人奇怪。
鳳城說大不大,說小自然也不會小到哪裡去,不說徐暄為此城增了多少名聲,就憑唐府這個堪比孔孟的書香門第,這座城也小不到哪裡去,雖說如今唐府落寞下去,又在徐暄身死這件朝廷敏感事情的掩蓋之下,但規模已是定論雖不及金陵,比上李安城猶有過之。
進城之時已是暮色黃昏,可城內依舊沒有停歇下來的樣子,叫賣聲吆喝聲雜糅成一片,各種玩意把戲數不勝數,而徐江南像是回歸兒時一般,原本好不容易才磨礪出來的穩重瞬間消逝,這個攤子看看,哪個攤子瞅瞅,就連那些個小娃娃吃的糖人攤落都要駐足一會,更為甚者,在價格上很少吃虧的徐江南,原本三文錢一串的糖葫蘆,他花十文錢買了兩串,等回過神來時,早就不見之前背著竹竿的店家身影,沒捨得吃,就那麼隨手拿在手上。
他覺得只要聽著這鳳城人的口音,心裡就會莫名溫暖,就像暮日一樣,牽馬而走,過街串巷,一點也沒有停留下來的意思,也沒有說去打聽唐府徐府的落址意思,就這麼一直走,一直看街道邊上的江湖賣藝,孩童嬉鬧,還有不小心莽撞到徐江南的,徐江南就算是個斤斤計較有仇必報的江湖人,也不至於對一群小孩施以拳腳,一臉微笑將人扶起,而這小孩可能玩心很重,這一會跑的有些遠,一時半會找不到給自己撐腰的父母,神情忐忑。
徐江南溫和一笑,蹲下身子將拿在手上的糖葫蘆遞了過去,小孩遲疑了一下,還是禁不止這份誘惑,天真一笑,嘴角污塵還未拭去,接過糖葫蘆便往嘴裡送去,徐江南輕笑一聲說道:「你住哪?哥哥送你回去。」
小孩想了一會,可能覺得這大哥哥不像壞人,天真一笑,咧開嘴,沒有說話,舔了舔山楂上的糖汁,這才指了指家中方向。
徐江南便牽著小孩,也沒問及姓氏名號,也沒嫌棄他手上滿是糖汁粘液,朝著他指過的方向過去,不多時便瞧見一婦人站在街道交叉處,踮著腳四處張望,臉上一副擔心神色,等瞧到徐江南和他牽著的小孩之時,這才鬆了口氣,換上一副佯怒樣子,伸出手掌,要開腔,卻看到面前這位牽馬的公子哥,神色溫暖,脖頸莫名一紅,卻是喚了句孩子的小名,用來遮掩自己的尷尬之色。「東兒」
小孩開始看見娘親的樣子,咧嘴一笑,不過繼而看到娘親生氣的模樣,尤其是聽到那聲微帶責怪的語氣,吐了吐舌頭,往徐江南背後一縮。
婦人眼見這般狀況,輕輕頓腳,不得以上前,低著螓首,福了一禮,輕輕呼了一句公子,荊衣布釵脖頸通紅,一股子熟媚風情油然而生,西蜀道多情鍾情而不濫情,婦人距離把握的剛剛好,不會讓人難堪,也不會遭人說閑話。
徐江南輕輕點頭,將背後貪玩小孩拉了出來。
婦人順手牽過自家孩子,立馬蹲下,似乎想查看自家孩子哪裡受傷沒有,畢竟一身上下全是灰塵,尤其嘴鼻之間,就像是卧了一條二條黑色的春蠶一般。
徐江南望著這副表情,思緒飄遠,神遊天外,以前見過這種場景,可都是漸漸退了過去,他那會不敢看,又或者說看了之後怕自己會多想,想到自己的父母,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確切身世,李閑秋也沒說,他難免會多想,例如自己是個棄孤,因為除了這個他想不到任何得不到自己父母消息的理由,所以後來遇見同樣身世凄苦的小煙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境遇總歸是容易抱團取暖。
而今看到這副有些溫馨的場面,少有的艷羨一番,便牽著馬回退過去。
等小名東兒的小孩跟自己娘親說了今日之事,那婦人抬起頭,正想著道謝一番,卻見到之前的和善公子已經遠去,在餘暉清減,暮色漸濃之下隱匿在人流之中。
為人妻已有六載有餘的婦人望著長道盡處怔怔失神,直到東兒念念不舍的吐出最後一顆山楂的籽兒,拖了拖娘親的衣角,她這才回過神來,之前有心提醒,因為長道盡處的轉角,叫清鳳街,以前她還小的時候,清鳳街能算作鳳城內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段,高頭大馬,五花大轎,各色錦衣公子都會在清鳳街上先行下馬,等過了這個街,這才繼續上馬而行,就連她有時候還溜過去玩鬧一番,如今已經沒人居住,整個長道只有一戶姓唐的人家,周圍人家皆是人走室空,她只是知道每月休沐之日,會有官府送些東西上門,除此之外便和常人無異,而在唐府對面,便是住著讓她們望了二十來年都覺得像是做夢一樣的大人物。
唐府算好,千百年都在這裡,落地生根,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對不對她們不知道,可要說書香門第寧有種乎,她肯定是點頭的,但徐府在她們這些就是些凡夫俗子的眼裡看來,極為的不真實,徐暄帶著唐瑾兒私奔一事,清鳳街的這群街坊自然都是耳目皆知,她是聽她娘親說的,她還記得她娘親當時都是一副可惜可嘆的語氣,她以前不懂,如今懂了也沒用,士農工商,她們雖說是農,可商賈人士照樣瞧不起她們,而婚配一事講究的門當戶對,她們自然是被門當戶對挑挑揀揀的那類,地位低下,聽聞唐瑾兒跟著一位姓徐的窮書生毅然私奔,這份勇氣和膽魄便是天下無二,這種事向來只有在苦情戲里瞧見,後來真切發生在面前,就都覺得像是在演戲了,一個個都在往苦情戲的結局方面想,自然就暗嘆了,可誰能想到,也就短短几年之內,劍門關陷落的消息傳到鳳城,從此西蜀道門戶大開,鳳城上下一片嘩然,尤其是知道破了劍門蜀道天險的那人便是當初與唐瑾兒私奔的書生,更是瞠目結舌。
只不過看似苦盡甘來的日子不長久,也沒有一年半載,便又得知這書生犯了什麼誰也招惹不上的事,被抄了家,倒也是萬般歸入海,苦情戲到了最後原來還是得這般收官,尤其是見到那名女子跪在唐府門外數天,就算是她們這群局外人,也都是憐憫心起,不過接下去更是心寒,不說是自己家閨女身懷六甲,就算是個不認識的路人,在門外石道上跪了半天都於心不忍,何況數天幾夜,如何鐵石心腸。
可能是因為憐憫唐瑾兒,大致類似愛屋及烏的道理,又或者是西夏國威離著鳳城太遠,徐暄之事倒沒在這裡掀起多大波浪,這些小民眾倒是更加傾向於徐唐兩家之間的糾紛恩怨,徐暄他們雖未見過,但唐瑾兒一個嫁夫隨夫的姑娘,時常被人從唐府趕出,這個場面倒是經常看見,心思敏感之下對於這個不講禮數的女子倒也沒指指點點,反而時常說一些關於唐府的難聽話語,畢竟不近人情的樣子太過寒人。
原本這清鳳巷子里全是那些達官顯貴,要麼就是士子云集,後來徐府被抄家,原本在廟堂上有著顯赫威望的唐老太公也是清貴回府,這條街道上漸次就少了人,等到沒人居住的時候,也就自然沒人過來,等到徐江南走到清鳳街的入口之時,也是詫異,東西兩邊看起來一個像陰間地府,而另外一邊則是喧鬧不止。
他也疑惑,但終歸是沒有問來人,他覺得,一個生於斯的地方,什麼角落也該自己去看看,他要將鳳城的每個角落,每個商鋪落址都給記下來,他虧欠了自己的記憶,欠了二十年,如今是時候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