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徐江南抹了把鼻子,他又不是喜善惹事的性子,尋常小事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同一女子計較。
「你這人好不講道理。」對面掌柜一手抓著一中年人寬大袖袍,一手拿著本黃頁書卷招呼著周圍路人。「吃飽喝足之後拿個這樣的破玩意糊弄我們?快點拿錢!」
穿著寬大袖袍的中年人說起來打扮很是奇怪,有些不倫不類,穿著類似佛門袈裟的紅黃樣式,卻六根不盡,蓄著發,和尚不像和尚,後面還牽著一頭使勁盯著中年人手中紅蘿蔔的毛驢,只聽得這中年男子略有無奈。「店家,小僧身上真的身無分文啊,先前的紋錢可都給你了,連經本都給了啊。開始你可是說過不要紋銀的。」
店家鬆開抓著袖袍手,攤開手,將手上的銅板擺放到黃卷經本上,理直氣壯道:「你口口聲聲自稱僧人,你讓鄉親看看,除了身上黃袍哪點像是僧人?我可沒聽說過僧人能蓄髮,能喝酒的。再者說就算你是僧侶,酒是你喝的不假,喝了酒就得給錢,自古天經地義的道理。小店開業這麼多年自然童叟無欺,說的不收紋錢自是不假,清月鎮的鄉親都知道,來我醉仙樓的外鄉人,第一杯河清酒都是免收紋錢以示待客之道,可你這刁僧,喝了半壇,河清酒十兩一壇,地地道道又不是薪桂米珠,算你三兩已經讓步。」
周圍看戲的人越來越多,幫架叫囂聲也漸次響起。
「我倒是見過李四狗那小子吃霸王餐,沒見過人到醉仙樓只喝酒的,還是個大和尚。嘖嘖嘖,真是無奇不有。」
「四狗啥時候吃霸王餐了?我咋不知道?」「好像就上個月,那會你跑隔壁村送布料去了。這小子跑到閑雲居去吃霸王餐,被打了個半死。」
……
中年人急的抓耳撓腮,卻是言辭粗淺,顯然不善辯解,只是不停說道:「店家,小僧身上真的再無長物。」
店家見中年人神色不似作假,擺擺手得理又饒人嘆氣道:「好了好了,我也不想讓醉仙樓得個欺客的名聲,只要大師拿出佛門僧牒證明自己,便走吧。」
中年人聞言先是一喜,隨後又愁眉起來。
佛門雖說千百年前來到中原傳道,但可能是先入為主的道理,又或者是因為皇家更偏通道門長生,而佛門的因果今生來世更偏向治世黎民,朝野表面功夫做足,設了個天下僧侶之首的昭玄寺,同各個道觀一般,發放文牒統御中原僧人,聽令皇家。雖說不及道家門庭廣源,但也是皇家明面上
扶持的教派,沾了點皇家的氣運,怎麼也要比那些私下開拓汲源要名正言順許多,遍布四海零散的寺廟大抵同閑雲道觀一樣,只不過門庭執牛耳的昭玄寺是個只講佛傳經宣揚教義的佛門所在。換句話說,隸屬廟堂,與江湖錯手,與黎民接壤。而其餘的山寺廟塔難有能同青城山在江湖上比擬的響亮名號,除了當年悟了一聲崑崙修為的黃袍僧人,布鞋粗衫。傳聞在千年前大秦十數萬良騎精兵在戈壁上死不見屍的時候,戈壁上鬼哭哀嚎,日夜不息,黃袍僧人,在戈壁上閉目誦經十年,身旁始終伴著一異獸鹿蜀,文如虎卻赤尾,音如謠,渡鬼今生,待到十載后戈壁安寧,黃袍僧人卻目不視目,鹿蜀長嘯哀鳴數日,響徹九天,淚如血。更有傳聞後來黃袍僧人徙步二千里在往西域萬佛院坐而論因果的時候,在戈壁一步一寸裂,等走到萬佛院的時候,渾身上下霞光萬丈,如同蟬蛻。連萬佛寺主持都自愧不如,頷首大嘆問及佛出何源,黃袍僧人只是傾吐南北二字。
直到最後萬佛寺住持圓寂之時,有人問及此事,有些憤憤不平,還未論法為何就要認輸。
老住持這才微笑枯聲道,天下佛法最深處無非是輪迴二字,他以身證佛,如何能論? 南北寺也是那時響徹中原,九州世人雖然驚嘆這位南北寺得道大和尚的手段,卻又找不到南北寺的落址燒香,眾說紛紜,而原本的黃袍僧人更是銷聲匿跡,在這之下愈傳愈神,只是每到江湖動蕩的時候,江湖上總會有那麼一襲身影。
自稱南北寺,渡人不渡己。
中年人急的鼻尖冒汗,卻又無法狡辯,他是由山中一老和尚剃度成僧,連頭上香火印都沒有。後來老和尚坐化之時,就給他留了本黃卷經書,一串古木手珠,便讓他接了衣缽,哪有文牒這麼一說。這次出山也是秉承老和尚的遺願,讓他在下山走上一趟,再回來說與自己聽。
醉仙樓的掌柜見他只是急的面紅耳赤,又轉眼看到他手上的破爛手珠,又下一個台階嘆道:「大師,你說你是佛門中人,連官府文牒也沒有,要麼你給那串手珠給我吧,也不是質地珠玉的材料,要麼在店裡掃塵三日,何如?」倒不是醉仙樓的掌柜刻意為難,這番事宜下,總不能不了了之,不然人人如此來上一次,他醉仙樓還不如趁早關門大吉。
黃袍中年人,面色為難,護住手珠,連忙搖頭道:「店家,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啊,那黃卷經本可說好了我還會贖回來的。」
醉仙樓的掌柜苦笑不得,正想另尋他法。
徐江南吃完小籠包,找小二要了根牙籤,叼在嘴邊,雙手懷抱,一副看戲的模樣,他也是覺得這黃袍僧人很是奇怪。先前掌柜的使勁拖他衣袖,他卻紋絲不動。按道理依照掌柜的身板,猛然用力,怎麼也能扯出個踉蹌,掌柜的顯然沒作假,徐江南都見到掌柜的指肚青白,端的用力至極,結果卻是出人意外。看了這麼久,也沒看出點端倪,可能真是西蜀道的奇人異士眾多。
這時,樓上女伴男裝的公子哥吃完喝足下樓,從腰間鼓足的銀袋拿了錠遠勝飯菜的銀兩給掌柜,面色平靜輕聲說道:「店家,不用找了,就當我給這位大師結賬了。將經書還與他吧。」
醉仙樓掌柜的巴不得早些了結這糟糠事,聞言連忙道:「好的,好的,公子好走。」說完便將經書遞迴給黃袍中年人。
僧人接過經書眼見先前替他付賬的公子已經離了有些距離,急急忙忙牽著老驢往前趕去。
瀟洒公子似乎也是知道身後亦步亦趨的景象,停下止步,黃袍中年人也是跟著駐足。瀟洒公子有些無奈道:「別跟著我了,本公子不是有意幫你,只是懶得接那碎銀紋錢,你別多想。」
黃袍中年人看起來年紀要比身前公子哥要大上許多,卻是一臉窘迫神色,倒像是做了淘氣事被兄長訓斥的樣子,嘴唇囁嚅道:「師父說,受人之恩當要報,予人之恩則造浮屠。」
瀟洒公子無可奈何轉身,盯著黃袍中年人好一會,這才一字一頓道:「我不管你師父還說了什麼,別 再 跟 著 我 了!」說完轉身,快步走了十數步,又抓狂轉身,朝黃袍僧人伸出白皙手掌。
中年人一臉疑惑神色,不解其意。
俏公子強撐笑臉說道:「經書啊,開始不是想用經書結賬?把經書給我,從此我們兩不相欠。」
中年人徐徐掏出黃卷經書,有些不舍,有些哀怨說道:「我會贖回來的!」
瀟洒公子扶額頓足,碰見這種油鹽不進的死心眼,也是頗為撓心撓肺 ,強忍著脾氣溫聲道:「你師父是不是說受人之恩要報,予人之恩造浮屠?」
中年人點點頭。
瀟洒公子又問:「這就對了,對你來說受人之恩要報,對我來說,我是權當造浮屠,所以你不欠我什麼。」
中年人臉上疑惑神色更甚,又想點頭,又想搖頭,欲言又止,陷入三難抉擇。
瀟洒公子見狀,立即躡手躡腳後退,退了十數步,一把掠進巷道。
而中年男子總算是捋清問題之後,抬頭正想說話,卻發現人已經消失不見,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那抹熟悉身影,有些失落。正想轉身牽著毛驢走開。
卻被人從後面拍了拍肩膀,轉身定眼一看,是位長相清秀的青年,嘴裡叼著牙籤,他困惑皺眉。
此人正是徐江南 ,見著黃袍中年人轉身,咧嘴一笑,朝著面前滿是人群的街道昂了昂頭,吐詞囫圇含糊道:「你想知道剛才那娘們在哪呢?」
中年人眉頭皺得更深。
徐江南將嘴裡牙籤吐了出來,聲音有種魔力,清晰重複說道:「哦不,應該說是公子,你想知道剛才的公子在哪么?」
中年人醞釀些許,可能是覺得還恩是最大的大事,點點頭。
徐江南攀著黃袍中年人,將他往先前客棧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在這一路上打聽到,這黃袍中年男子只有俗名余舍,並沒有法號也並沒有佛緣地,只是小山小廟裡面走出來的和尚。
只不過徐江南依舊不覺得他同那飄渺的南北寺有所牽連,若是隨便一個無落址的便是南北寺的僧人,那南北寺得有多少徒子徒孫。
到了客棧,小二與店家看到黃袍中年人去而復返,知道這余舍並沒有銀錢,面有慍色。徐江南使了個眼色,錯身走過的時候往店家懷裡給了些碎銀子,店家這才面色稍喜。
徐江南先是將魏老俠的酒葫蘆給余舍。
余舍聞了聞,咽了咽口水,搖搖頭,還是克制下來。
徐江南笑著說道:「不要錢。」
余舍頭搖的更凶,心有餘悸。
……
瀟洒公子哥好不容易擺脫那位認為比狗皮膏藥還要纏人的余舍。雖說穿著是男裝,但還是有喜歡逛街的天性。東西買的少,懶得拎,逛了一天,還參與了清月鎮萬人空巷的張燈結綵慶祝這些年陰鬱在眾人心頭的劉縣令總算是被人搬走了,她心情大好。
她哼著小曲往客棧走去,明日騎馬一天,便到天台山了,說不定就趕上自己離家幾載的哥哥了。
她得好好找他問問,離家出走這麼有趣的事,為什麼不帶上她。
只是等她剛走到客棧的街頭,看到系在客棧門口的驢子,心底頓時覺得有些不妙,硬著頭皮往客棧走去。
到了門口,卻見客棧大廳那位無良書生同那位黃袍中年人正你一杯我一杯的推杯換盞,正想斂聲屏氣從旁邊溜上樓。
余舍覺得光線一暗,便抬頭一看,大著舌頭笑著說道:「恩人,徐兄弟果然沒說錯,你真的回來了,要不要,要不要來,也來一杯。嗝。」說完還打了個蕩氣迴腸的酒嗝。
瀟洒公子顰了顰眉,路過時瞪了徐江南一眼,她認定是這位書生作的祟,不是也是,回了自己房間,栓上門閥,卻聽到下面兩人觥籌交錯的聲音。
「徐公子真是高見,這都知道我恩人會回來這裡!」
「哪裡哪裡……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