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得還人一壇酒
在沒見到陳煙雨的時候,徐江南覺得想對她說的話,一層一層的堆疊起來,恐怕要高過入雲的清蓮峰。見到以後,反而嘴拙了起來。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就那麼靜靜地靠在十里亭外的桃樹上,聽不遠處十里亭里傳來的清悅古琴音。
徐江南跟著先生在大江南北說書九千里,聽說過不少有趣的閑雜軼事,也聽說過赫赫有名的天下評,上卷評文臣將相,下卷評江湖俠士。西夏的茶客對上卷倒不是特別熱衷,幾分是自傲,幾分是因為作天下評的是北齊相傳有四州之才的黃門郎。對下卷倒是津津樂道,能說上半天有餘,似乎是因為同大俠處在同一個江湖,有點與有榮焉的意味。
只是這些徐江南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天下評對他來說太遠了,近乎是望塵莫及的距離,且不說上面的文臣將相,文是經天緯地之才,武則是沙場赫赫之功。低頭看看自身,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憐樣子,唯一看了許多遍的書卷,還是那會存了許久銅板才換到的《山海經》。武更加不用說了。自那次被小煙雨嘲笑過後,他習武的時間似乎只能在小煙雨不開心的時候見到了。江湖大俠?別扯了,想耍個撩姑娘的劍花出來,劍倒是脫手出來了,花卻沒半點影子。
在這四載內他也見過不知多少戶人家的生離死別。聽先生提起過十年前雁北陷落,全城萬戶盡縞素的凄慘畫面。經此對比以後,那些想不起來的話說不說就不是很重要了,能不能上下天下評與他來說的更是荒誕之極的夢。
亂世人命如草芥,活著就好了!
徐江南身心放鬆之下,突然聽到琴音折斷,有些擔心是琴弦折斷,怕傷了煙雨的手指,這才從樹上一躍而下,快步朝不遠處的十里亭走去。
臨近亭子,發現亭子外有一面如冠玉的白面書生。原來是有一群踏春賞景的書生小姐,這在如今的雁北並不稀奇。
估摸是這群書生小姐在附近賞春,聽到臻潤如天籟的古琴曲。尋聲找來,見絲巾蒙面的陳煙雨獨自一人在十里亭內。陳煙雨蒙面本意是少惹事端,可哪知世間太多人就喜歡半遮面的神秘感?這位長得一表人才穿金戴玉的富貴書生明顯也是被吸引,自告奮勇上前搭訕。
書生是明顯的世家子弟,青色方巾系在發間,用紫玉發簪紮起,微風拂起方巾,瀟洒風流的一塌糊塗。他也知道族內長輩安排自己來雁北的目的。這也算是世家同皇家的晦暗交易,選一些家族優良的後生來邊境鍍金,這樣的鍍金,可不是學沙場漢子把頭顱別在褲腰上去拼死拼活地撈取功名,而是如同遠行觀景一般帶著紅袖添香的秀美婢女,再同青樓女子上演一段人不風流枉少年的風花雪月。幾年半載回去后,由家裡的長輩寫上幾篇華美文章,張冠李戴之後,舉薦為官。這也算是一種只可意味的終南捷徑吧。
至於那些章台美女,清吟小築的佳人,此後是相夫教子,又或者依舊是形影單隻,混跡煙花地。天知曉。雖說前者的可能性甚微,但是既然有機會為良家婦,誰又再願為勾欄女?賭輸了不過是輸了遲早要丟的身子罷了。
這面相極好的世家子顯然對自己很有信心,自家雖不是那些個傳承了上百年的龐然大物,但也好歹有個曾官至二品的老祖宗。這番授意便是老祖宗耳提面命,讓他能在雁北搗鼓點名聲出來,再由原本名下的門生牽線搭橋,不求門閥更上一層樓,至少為官守成自家這點家當是綽綽有餘。
世家子也不是個腹內空空的主,對琴曲也有些涉獵,便掐著曲子的節奏,折了朵春花就上前冒失打斷,接著彬彬有禮,聲音溫厚道歉。
徐江南實在是見不過俊雅書生穿著月白士子袍卻又拿著野花的騷包作態,都顧不上抹去耳邊不知什麼時候沾上去的桃花瓣,一個健步上去,扶著欄杆側身躍過。拉著陳煙雨將俊雅書生推了個踉蹌,嬉皮笑臉地說聲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便拉著人跑出亭子,連帶過來的古琴都顧不上拿了。
今天這場賞春本來就是這世家子組織的,本意喊上些許一樣是世家過來鍍金的公子少爺,在喚上些許能歌善舞精通音律的青樓女子,一路賞花到流雲渡,到了渡口之後便有花船來接,在涼水上來一夜的紙醉金迷,第二日回城。在半路聽到圓潤如春雨的琴聲,誤以為是哪位大家,想邀約過來增加在眾人之間的聲望。走到半路發現是位窈窕佳人,面容雖然被輕紗遮住,瞧著指如蔥根,膚白如玉,同見微知著一般,這世家子曾經也做過喚上十來個佳人,蒙眼上一場聞香識美人的雅興,猜測亭里女子怎麼說也是個上品,便誠心誠意許多。
俊雅書生對自己的謙謙氣度很有把握,被清越嗓音拒絕以後,還以為佳人說的等人只是委婉客套話,沒想到真的出來個市井打扮耳邊還別著桃花的年輕男子,無理到拉著人就跑。
受了如此無理舉動的書生,顯然涵養極好,並沒做出什麼有失風度的事來。反而見到被遺漏在亭里的古琴,嘴角勾起,還是帶著那副看似人畜無害的微笑出去,走到眾人之間惋惜說道:「可惜了,佳人有約。」
也不知道他可惜的是國色天香的陳煙雨認識了粗鄙的徐江南,還是真的可惜了佳人有約。
話音才落,眾人之間一位穿著翠煙衫,腰間一同色腰帶,將纖腰盈盈系住,寐含春水的女子指了指書生手裡的古琴,用入艷三分的語氣調笑道:「可惜了是真,佳人有約也是真,只是佳人只想約我們的陸大公子。」
被翠煙女子稱為陸公子的書生聽言,不禁對這鋪「台階」的女子高看一眼,笑著說道:「哪裡哪裡!這裡耽擱這麼久了,咱們趕緊去流雲渡吧,切莫辜負這大好春光阿」
踏春的人雖說不是老狐狸,但誰也不是初入江湖不諳人情世故的雛兒,先前徐江南的無理誰都看在眼裡,如今陸公子不提,就坡下驢,誰也不會傻到去拆台,一邊說著順水推舟的客套話,一邊朝流雲渡走去。
而徐江南拉著陳煙雨其實沒有跑遠,轉了個彎到了涼水邊上便停了下來。他此番出來確實是有事想對陳煙雨說,只是話到口中又難以啟齒,總不能跟她說,我昨天做了個夢,夢見你用刀子在我面無表情地胸前捅了一刀吧。
她從小便是聰穎的性子,跟著沈涔察言觀色這麼些年,道行不深也是有的,早就看出來徐江南有心事,只是他不開口,她也不問,就這麼簡簡單單。
忽然陳煙雨似乎又想起什麼,轉過身拿下徐江南耳邊的桃花瓣,柔聲委屈道:「琴落在亭子里忘記拿了。」
徐江南瞧著陳煙雨的神色頓時煩躁的心情一掃而空。記得當年去道觀偷學劍法,連那個醉醺醺的臭鼻子老道士見到陳煙雨都醒過來驚奇說她是個命帶桃花,母儀天下的命。且不論這讖語是真是假,煙雨聽到后卻從此不再觸碰半分胭脂水粉,帶著紗巾示人。這番心意,就算被捅上一刀,也該心甘情願。
想通了的徐江南笑著道:「別慌,最遲兩天這古琴就回來了。」
似乎想到了什麼的陳煙雨,一抹嫣紅從精緻如玉的耳後升起,咬了咬堪比紅粉胭脂的淺薄嘴唇,欲言又止。
徐江南何時見過小煙雨這等風情,呆了半分,喃喃道:「如果哪天,真的被你捅了一刀,我也心甘情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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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煙坊。
那位教了陳煙雨幾年幾載狐媚手段的美艷婦人此時就端坐在廂房內,手上拿著從西夏京都金陵那邊送來的信件,原本笑容熙熙的臉越來越冷,到最後反而拍案冷笑道:「那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清流老頭,真敢厚著臉皮把如今海晏河清的功勞攬在身上,也不怕閃了老腰。」
放下書信,剛捧起青瓷茶杯。房門輕扣,隨機傳來下人詢問的聲音,分明是今早給徐江南解圍的春煙坊老媽媽:「夫人,先生來了。正在前廳候著。」
徐江南對李先生的過去幾乎一片空白,就像當初李先生一句她以後叫陳煙雨將煙雨早前的身份,姓名全部推翻。變成了生於雁北長於雁北的小煙雨,被人束縛挾持的事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徐江南喊了十多年的李先生,似乎他就只做李先生該做的,說書,練字,手談,除了那次曇花一現的殺人。
但這位被春煙坊老媽媽稱做夫人的沈姓女子,對李先生可是諳熟於心般知根知底。而她自己,本名沈涔似乎沒多少人知道,但是一提到家道中落後淪落風塵代替原本姓名取的沈樓兒,卻是名噪一時。
在十多年前的江南道,各個青樓閣院的美人,費盡心機,想方設法爭奇鬥豔,去爭一爭首席花魁的名頭。
直到後來,僅二八年華的沈樓兒名聲鵲起,在當時還屬越國的廣陵城牆上,和著月光一舞傾城。那夜所有的京華倦客,士子騷客,無一不拍案叫絕,一時間風頭無二在江南道廣為流傳。相傳最後連皇宮那位都被驚動了,驚為天人,也曾有流言傳這位越國的末代皇帝願撒黃金萬兩,只求見見仙子的真面目。
更加不用說趨之若鶩的青樓恩客,茶餘飯後評頭論足起來都以當夜有幸目睹為人生幸事,而那些聽說過卻沒見過的白衣卿相不由得喟然長嘆,沒見到如此傾城之姿引以為人生一大憾事。
花魁之爭就此塵埃落定。
只是後來,越國陷落,花魁沈樓兒便隨著城門塌陷的一刻下落不明,銷聲匿跡之後,亡國士子第一時間悲痛欲絕的竟然不是泱泱大越從此國不將國,反而潑墨寫下了「花落人亡兩不知」的詩林名句,也是滑稽。
其實沈涔結識李先生的時候家境殷實,與相熟的姐妹在金陵北淮河上賞景時,救下奄奄一息的李先生,胸前的衣裳被血染的通紅。
連當時給先生把脈的醫者都嘖嘖稱奇,連說福大命大,這刀子再往下半分,就算大金羅漢呂道人轉世也是死路一條阿。
在前廳的李先生,等了半晌,沒見沈涔出來,也沒見急躁,喝了口茶。站起身環視起四周掛著大量價值連城的筆墨真跡。老媽媽恭恭敬敬尾隨,頓了頓,小聲詢問道:「先生,要不我再去看看夫人?」
先生聞言笑著擺手道:「無妨,無妨,等等就是。」
自顧自地的欣賞著這些有價無市的前人書畫,著實有些驚嘆沈涔的生財手段。
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沈樓兒晃了晃手,識趣的老鴇悄聲掩門退下。
沈涔望著這個曾經在天下人評價中都是毀譽參半的男人,眼神漸漸柔和起來,幸災樂禍道:「現在皇宮裡面那位估計也聽到了風聲。」
李先生雲淡風輕回應道:「知道就知道了,就憑那妮子的傾國姿色,瞞不住京里那位穿龍袍的也是應該的。」
沈涔頓時坐不住了,失聲道:「那這些年你的布局?」 李先生用手指感受紙畫年辰久遠的細膩感,笑著回應:「用不到就用不到唄,有子活自然就有子死阿,再說當年白鶴樓上那般精心的布局,到頭來還不是看不到收官。」
沈涔也聽出了李先生話語中的無奈,瞬間春暖花開,眯著眼笑意盈盈,心情不錯。她很少看到面前這位男人落魄的樣子。
除了初見面像個水鬼披頭散髮浮在水上,還有就是白鶴樓同西夏國手之稱的徐暄下棋,官至中手,連她都能瞧出來面前的男人要異軍突起,殺伐心起。執白子先行的徐國手卻出人意料的擲子收盤,面不改色說了句讓她都覺得難以置信的話「這棋就到這裡吧,先生謙讓,在下險勝四目,還望先生依諾放過金陵三十萬黎民百姓。」真是無賴之極。
她都能看出可能下下手,又或者下一手之後,白子面前僅剩的微弱優勢便不復存在,一般的投子不下無非是認輸,難有如此市井無賴,還是從西夏南征的軍師口裡聽來。
不過確實沒錯,棋盤上現在確實白子多四目,徐暄不下了,白子永遠都是多四目,執黑子的李先生確實也是輸了四目。聽到如此哭笑不得的話語,也是哈哈大笑,連說有趣,大方認輸。
只不過當年青城山十峰十二觀,變成了如今九峰十二觀,有一峰被李先生為亡國的越國貴妃連峰一劍劈下,橫斷了北淮河。想讓三十萬原本隸屬越國的子民陪葬。而正是這麼驚艷世人的一劍,被看戲的北齊士子拍手稱快,稱這才是我輩痴情人物的典範。而在南國當中,士子清流開始還是膽戰心驚的小心埋怨,見沒人制止也沒有惡鬼上門,便異口同聲口誅筆伐起來。
事後李先生依諾,再是一劍,橫斷北淮的山峰便有一半化為糜粉。在另一半山峰金戈鐵馬般刻下一句,徐後生,你欠下的收官就放這裡吧。
那一年,流離失所的金陵民眾很多,受封安越王的亡國皇帝卻是死不見屍。
沈涔瞧李先生沉默不語的神色也是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位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的亡國貴妃,那位說恨他不早點來,用準備自盡的匕首在他胸前捅了個通透的凄慘女子,那位讓面前這位不問不顧三十萬生靈塗炭的後果,做出截北淮淹金陵的喪心之舉,又甘願受盡天下人的口誅筆伐的傾國佳人。
她有心轉移話題,卻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二十年前初見面她就是這樣,情竇初開遇見風華正茂的他,一如戲子演的情節,一發而不可收拾。只不過性子高傲的她,不願意他心裡還有另外一個女子,便想等著他放下,誰知一等等了二十年。她也想去爭一爭,於是在廣陵城牆上一舞傾城,就是想讓他看看,無論風情,還是才藝,自己並不遜色那位內宮娘娘。
「閑秋,答應我,如果這盤棋撤子不下了,一定要給煙雨和江南退路。」沈涔看著這個喜歡了二十年的男人,情不自禁用青白玉蔥般的手指摩挲他的面容,進而柔聲道:「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他們重蹈覆轍。」
李先生,也就是沈涔口裡的李閑秋,相傳眸子有三千經緯才略的李閑秋輕聲回應:「我還欠徐暄一壇酒。沒道理不還。」
沈涔聽言不經意間蹙了下眉頭,卻安心起來,就如同當年越國滅國,兵荒馬亂間見到這襲白衫一般。
不過沈涔見到陳煙雨的第一時間就打心眼喜歡上了這個不爭不搶卻有傾國之態的小姑娘,再加上這輩子可能也不會有個一兒半女,這幾年對小煙雨當親生女兒一般傾心照顧,春煙坊的姑娘誰都不是個不諳世事的蠢姑娘,在老鴇一聲聲恭敬的小姐中,對小煙雨也是關愛萬分。
不過她對曾經那段的恩怨故事卻是了解不少,也是知道小煙雨和小江南的身份之間還有一個難解的死結。
只得兀自暗嘆一聲,希望原本的一步之遙別因為自己的烏鴉嘴一言成讖,相忘江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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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涼水上樓船畫舫漸次多了起來,雖說兩岸燈火,喧聲不斷,但離畫舫終究還是有段距離,船上便清凈許多,只有杯觴交錯,夾雜著琴娘彈奏的助興曲子。
而其中一艘畫舫內,在眾人都懂的眼神里,以胸悶為借口出來透氣的陸公子站在船頭,又想起先前十里亭的情景,瞧著佳人體白姿態。做了幾年青樓章台的白衣卿相的陸公子,怎麼都覺得那是個上品佳人,風流公子,公子風流,誰會嫌風流債多?而那個窮酸粗俗的小子,似乎就被選擇性遺忘了。
陸公子擺手招呼過來一躬身老奴,側身對著老奴輕聲說道:「老劉,明日回城,打聽打聽這琴是誰家姑娘的,送回去,再把那串從金陵帶過來的檀香手珠送過去,用作我的賠罪。」
老奴聞言原本躬著的身子沉了沉,笑著應道:「公子放心,老奴知道了。」
陸公子嗯了一聲,擺了擺手,老奴便自覺退了下去。
正是這時,畫舫內幾名公子哥的聲音含糊不清地傳了過來:「陸,陸公子,還沒吐,吐完么?為兄這可又,又輪到你了。」
陸公子感受了幾分春風拂面,兩鬢青絲隨風而盪,好一副濁世佳公子的絕佳賣相。
正在這時,周邊畫舫劃過的水浪帶起自家畫舫的起伏。陸公子藉機搖搖晃晃向舫內走去,裝作半醒半醉間,大著舌頭回應:「柳兄,別急,今日,今日定要不醉不歸,醉了也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