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 只是旁觀(一)
臨到宮門前,馬車緩緩停下。車內的人都需下車步行進宮。
在兩位傅家小姐下車后,高瑜先下了車,而後才是高冉,最後是高琪。
儘管在車內時,一路上,她們誰都沒有掀開車簾往車外看過一眼,但高冉僅靠她的聽覺和嗅覺,就已經知道:此時的車外,已是群車彙集、人滿為患了。
儘管此時早已有人陸續步行進了宮,但進去的速度遠比不上那些幾乎是同時到達宮門外的各方人士的聚集速度,於是乎,當高冉一下車時,就便看到了:有不少燈籠里的燭光交相閃耀,一閃一閃、忽明忽暗的交相輝映著,以及那數量遠比燈籠要更多的一大群衣裝華麗的人,正陸續且又不失默契地先重整了他們自家人的先後次序、再依著各家到來的先後而自覺排到了先到者的後邊……
即便還是頭一次參與到這樣的場合中來的高冉,沒一會兒便也很自然地成了這樣有規矩的大群體中的一員了。
這樣毫不費力、極為自然、又分明無可抵抗的趨同力量,使得高冉一邊隨著逐漸成形的大隊伍一步步慢慢朝宮門走去的同時,一邊卻在心裡感嘆著自己身為所謂的「群居動物」的合群本能,還真是強大。
哪怕對她個人而言,自她來到這異世后的過去的那七年多里,她基本都是很自我地活過來的,但一旦將她置於像現在這樣的一個必須合群才能適應的大環境中時,她也仍能毫不費力的就很快適應了這樣的群體行動。根本無需別人特地指明她必須怎麼做,光是看著別人怎麼做的,她本能的就自然而然地習得了不必明說就能自悟到的眼前的這種潛規則,而她,也只需學著別人的樣兒,依著這當場即時形成的潛規則去做,便是合群了。
這樣無需費力的合群本能的突然發揮作用,讓高冉霎時就有了一種感悟:或許,「人」本身就是介於「獨居」與「群居」之間的物種吧。但至於究竟要選擇更「獨」一些,還是更「合」一些,應該也是視具體環境而定的吧。什麼樣的生存方式更有利於個體適應當下的具體環境,「人」就會更偏向於展現出什麼樣的生存特性。但本質上,還是為了適應;也只有能更好地適應,才有更大的可能存活下來。
即便對高冉而言,「獨居」絕對比「群居」更能誘引她活下去。但本質上,她也不過是選擇了更適合她的生存方式去儘力維持著——對環境的適應與她自身的精神世界——的平衡,而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能活下去。
儘管她知道,所謂的「精神世界」或許也只是「人」為了生存而不得不不斷適應著環境的變化、進而逐漸衍生出的一種副產物。但有得必有失。既然「人」生來就能擁有遠比其他物種更為發達的大腦,能利用這顆大腦進而獲得更多的生存優勢,那麼,「人」就得為擁有這樣的大腦而付出相應的代價——比如產生了所謂的「文明」、所謂的「思想」,這些,本質上都是那顆大腦的副產物。
這樣的副產物,好的一面,是能構造出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團結起不同的想象內容所能凝集來的規模可大可小的「人群」,好一起共同去把想象變作現實;而壞的一面,若是作惡,又或是是對一方是有利、對另一方則是傷害的話,那這樣的想象,便會導致規模可大可小的爭鬥、甚至是戰爭。
而就個人而言,只要是個「人」,那他這一生就永遠都會同時活在兩個世界里——好似真實又不見得就是真實的全部面貌的所謂的「現實世界」,和引導自己「演」完自己的人生劇本的所謂的「精神世界」。
至今為止,高冉早已無數遍地想過,但即便心裡清楚她能觸及到的「本來面目」就是如此,但又能怎樣呢?「想象力」構造出的副產物的力量真的太過強大了,強大到自從她真正意識到它的強大之時,就已主動徹底地放棄了對它的反抗。那之後,她只想努力去適應——用更適合的方式去滿足它,以此來換得內心片刻的安寧。
儘管在其他方面,高冉能夠很好地警惕著不會迷失在「手段」之中,能很好地避免因把「手段」和「目的」搞混淆了、以致自己徹底迷失在對「手段」的無止境的追逐之中;但,對於「精神世界」這個副產物,高冉卻從第一次在思考中觸及到關於她眼裡的「我」的本源和意義之時,才開始漸漸明白:
或許,當「人」最初產生了想象力,並且能藉由這份想象力來團結起更多的同類,以眾人的合作來大大增強了整個種群的生存力的同時,「人」也因為這樣的想象力的愈發強大,以及它所構築的「精神世界」對「人」的影響力的越加深遠,而使得「想象力」逐漸變得不再只是最初為了生存而演化出的一種單純的「手段」而已了。——至少,對於像高冉這樣的「人」而言,是不是活著,能不能長久地活著,於她都不再重要,她只在乎她的活著、她的存在是否能滿足她的「精神世界」對她的生命的想象?
也就是說,對高冉而言,即便她清楚「想象力」出現的最初,它的本質也只是個「手段」,是「人」為了能更好地生存才逐漸演化出的一種生存手段,但這樣的「手段」演化至今,卻已經強大到是她這樣的「人」已無力抵抗的強大存在了。——她活著的唯一意義,唯一能支撐她繼續活下去的動力,就是這個「手段」賦予她的;是早在她意識到那是「手段」而非「目的」之前,她就已經把它當作是要終其一生去圓滿、去實現的「目的」了。
「呵。」
無論多少次面對自己理解到的這所謂的「真相」,高冉始終只能是冷冷一笑。既覺得人生荒誕,又覺得自己無聊。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自己只是個早已被「手段」操縱、被「精神世界」驅動著去實現它對現實的想象的「工具」而已,她也只能是繼續一如從前般的努力平衡著想象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差別,努力緩和著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努力尋找著每個當下更為適合的方式去滿足想象的底層欲求,以此來平衡她眼中的「現實世界」與她的「精神世界」分別對她提出的不盡相同的要求。
她別無選擇。若是不能平衡,那無論是「現實」更佔上風、還是「精神」更佔上風,她都無法長久生存。而失去平衡的結果也只會是:要麼,就是她會最終成了沒有靈魂的軀殼,然後很快無力承受無盡的空虛帶給她的精神上的痛苦而最終選擇自我了斷,以尋求解脫;要麼,就是她太過沉溺於精神世界的完美想象而無法自拔,最後因與客觀現實太過格格不入而無法適應現實環境,最終也只能是死——死於對環境的不適應。
所以,對於生來就是「精神」比重遠甚於對現實的適應的這一類「人」中的一員,承認——「精神」早已不再是「手段」,而就是「目的」本身——之後,高冉才能擁有無盡的動力去努力尋找每個當下於她而言更為適合的生存方式,去滿足精神的真實需求,以此維持住是她無時無刻都同時活在其中的「精神」與「現實」這兩個世界之間的平衡。然後,她才能在不斷微調著這樣的平衡的過程中,讓自己的生命得以存續……
這是怎樣的一種無奈?
回過神來,望著周圍那一個個和她一樣本質上都是同時活在「精神」與「現實」兩個世界中的「人」。雖然不知他們每個人的「精神」與「現實」相互的比重各有多少?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哪怕看上去再現實的「人」,本質上都還是依著他自己對自己的人生的想象在行動著。——只不過,在他的想象里,人生就該是更側重於現實環境,更強調對環境的適應,尤其是物質資源上的適應……
「我們也沒什麼不同,哪怕看上去我們有的太理想化,有的太現實化,有的又始終在這兩者間來回擺盪、左右徘徊,但本質上,我們都是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最終,我們也只會活成自己想象的模樣……」
一瞬間,高冉突然有種被莫名掏空的感覺。她不覺抬頭望了望即將破曉的天空:天是開始亮了,但也只是被先行的「光」給開始照亮了,但還未能看到光源的實體,而那滿夜空的星光卻已黯去,不見了蹤影。此時的天色,還真是像極了高冉此時的心情——什麼都看得清楚分明,但又什麼都看不見,就好像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