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 爭搶(四)
知道事情已經敗露,高冉也不再隱瞞了,直接坦白道:「此事暫時還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這事說起來,我也很意外……」
「無妨,我有耐心,你可以慢慢說……」
「你還真想聽啊?」高冉半真半假地擺出一副有些無奈的表情,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這事說起來,我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太幸運了,還是真真應了『福禍相依』的道理?總之,就是我修鍊的這套內功,不僅僅是適合我,還是『非常』的適合我……
「我在蕉國時,曾遇到了我的小師叔,他是醫谷弟子中百年難遇的奇才。但即便是他,每次修習這套內功所產生的內力他也至多只能留存下一半,而另一半則會自己耗散掉。但在我這兒,這力量卻近乎是完全被保留下了,幾乎沒有浪費掉。再加之,這七年多來,我除了修習這套內功之外,在武功方面就再沒修習過其他的外功,始終只專註於修習內功。結果,即便像小師叔這樣的奇才都需要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才能修鍊到的九層境界,我不到八年就達到了。
「但,凡事有一利,就必有一弊。我修鍊的內力儘管是被充分利用了,但利用的同時卻需要我的身體能夠承受得住這樣強大的能量的衝擊,而緩衝這樣的衝擊卻是用折損我的壽命為代價的、迫使我的身體以超出常人幾倍的速度更新替換著每一處的損耗,以此來抵擋、承受著這樣的衝擊。
「結果,到如今,雖然我熬過了最危險的時期,但小師叔他曾經預言的我能活到半百的壽命,實際卻已折損得最多只剩不到三年的壽命了……」
簡單概括了事情的始末,高冉隨即又有感而發地感嘆道:
「唉——如今我已十二了……想當初,之所以想拜師父為師,就是為了讓我這天生孱弱的身子能活得再長些。可誰想,這折騰來折騰去的,繞了一圈,但最終,我也還是未能活過當初師父預言的十五……
「當然,小師叔當初預言說我能活過半百也並非是騙我的。只是那時的我,內力才剛突破八層,我們誰都不知,那僅僅只是一層境界的差距,卻是需要我付出這樣大的代價的……或許,這也是小師叔根本不曾想到的。——畢竟,像我這樣天生孱弱卻會被收入醫谷門下的弟子,他此前也從未遇見過。
「不瞞你說,其實我曾怨過我師父,怨他為何不在收我為徒之前,就早早地把一旦入門就必須依著門規服下的秘葯和要修習的內功所會引發的後果全都提前告知於我?若是我早知道拜他為師就等同於是走上了一條永遠無法回頭的不歸路的話,那我一定不會選他的,反而會避他唯恐不及……
「但我現在明白了,其實,除了師父他生性如此——收徒只重自己的心意,才會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會想著怎樣的選擇才會更有利於我?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我想,應該還有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事實上,自醫谷立派以來,能活著修鍊到九層境界的醫谷弟子,從來就沒有像我這樣天生體質孱弱的。所以,若我是師父,若我早就習慣了凡事先看自己的心意,再加之,我也確實從未見過或聽聞過有哪位同門是因自身體弱才早早離世的——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我收了一個像我這樣天生體弱的徒弟,那我也多半不會想到:我依著門規讓她修鍊的內功,在八層之前的確能幫她修復身體,但一旦過了八層的界限,那之後,無論她是否能成功煉至九層,這內力都會轉變成她的催命符。——這點,我是絕對想不到的。
「再者,別說師父了,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的內力的提升速度竟會如此之快。若是我的提升速度哪怕只是和師父當年一樣的話,那或許,修鍊到八層,我會需要更長的時間。然後再加上後來遇到的小師叔他給我的幫助……那我沒準還真能在遲遲沒有突破八層的情況下,安全地活到小師叔曾經預言的半百壽命也說不定呢。」
但話說到這兒,高冉卻又頓了一下,轉而又有些警惕地自我質疑起來:
「不過,若真是那樣,那我這幾年所遭遇到的危險,只怕也很難安然避過了……
「首先,若是沒有足夠深厚的內力的保護,我恐怕是無力支撐自己去到蕉國的;而若是沒有去到蕉國,我也就不會遇見我小師叔了;而即便遇到了小師叔,若沒有那深厚內力的保護,我也就無法挺過他給我的那個香囊的毒性的發作;而若是挺不過去,我就得不到他的認可;而得不到他的認可,他就不會為我診治,幫我續命了;而若是沒了他對我的幫助,那我不僅難以活到現在,更不可能能研製出再之後會被用於制衡蕉皇和『七』的毒藥;而若是沒能制衡住他們,沒有小師叔和師父對我的支持,那我也就沒有了如今手裡的這些籌碼,也就無法像現在這樣能在不同程度上逼迫到你們傅家、雲氏和高家了;而若是無法同時制衡住你們三方和日後一旦易主就隨時可能有所易動的天閣的話,那我想要的自由就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嗯……繞了這麼一圈,我也算是明白了:就算我註定活不過十五,但這麼一折騰,最不濟,至少我從始至終都是遵從自己的心意活過來的。——能活得這麼奢侈,我也該知足了。」
或許,特地這樣繞彎子地自說自話,無非也只是想寬慰她自己。但即便心知如此,高冉也還是願意接受自己對於這樣的結果的解釋。倒不如說,只要是能說服她相信那樣的解釋並非是自欺、且又確實能讓她保持平衡,那無論是怎樣的解釋,她都會願意接受。
高冉知道,她的目的,不是要證明自己的解釋是否真的合理,而只是想在自認為不自欺的情況下,說服自己平靜地接受現實。於她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真要知道真正客觀的真相是怎樣的,而是當她必須接受她已經預見到的不可更改的結局之時,她能讓自己保持怎樣的心情,能讓自己以怎樣的心態去接受最終要到來的那個結局?
她真正在意的,是這個過程中她的實際感受。而至於其他的,對她都毫無意義。更何況,就算她能看得再客觀,但她眼裡的「客觀」與真相本身也從來就不是一回事。她一直都知道:她能看到的,永遠也只是真相的一部分,永遠都不可能看清真相的全部。
既如此,那比起追求真正的真實,選擇有節制地維持真實與她能接受的程度之間的平衡,以此來維持她情緒的平穩——這樣做,即便不會有多快樂,但卻能讓她長久地維持平靜,長久地維持著不痛苦、不空虛的精神狀態,或許才是她更有自知之明的選擇。
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高冉卻看見傅文軒反而比她本人還難過,一臉的愁郁。但高冉並不想就這事與他分享任何她的私人感情。在她看來,她心裡的那份感受,若有人懂,那也必定是因為對方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他們本質上是同一類人,對方才會因為懂自己才會懂她,而非是因為有多了解她才會懂她。
即便在其他方面,傅文軒與高冉一直都有著很高的默契,但這次卻是個例外。他從未真正經歷過——哪怕他會為她難過,但這樣的難過本身,就已說明:他根本就不懂她。
若他懂,那他此刻就不會難過,反而會祝福她,會從始至終都視她為過客:無論來去,都不會留戀,只會相視一笑,然後繼續自己的路。——沿途風景依舊精彩,有她,是錦上添花;沒她,也不會令風景黯然失色。她既可以是風景的一部分,也可以與風景無關。有她沒她,風景依舊精彩。
但,傅文軒顯然並非是這樣看待他自己的人生和他遇到的高冉的。
「好了,如今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那你也應該知道了,比起與我為敵,先耐心等上幾年,順便趁機好好肅清你們傅家內部的隱患,然後待我一去,你們再伺機打破平衡,不是更為明智嗎?」
說完,高冉就主動結束了談話,站起身來準備離開。但走之前,她又別有深意地撫摸了下她剛才倚靠過的那棵參天大樹,粗略地看了看她眼前那無比粗壯、似乎需要十幾、甚至二十來人一起環抱才能將其包圍住的樹樁,她對著那棵樹,卻用能讓傅文軒聽得清楚分明的音量自言自語道:
「你長得這樣高大,少說也該活了不下千年了吧?不過,我卻不覺得那是因為你們樹就是比我們長壽,我倒更願意相信,你們的『時間』本就是與我們不同的。若是以你們樹的『時間』來計算的話,或許,這『千年』於你,也不過才過了你生命的一半、又或是甚至連一半都未到呢。而我們的生命,在你的眼裡,應該也不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吧?
「呵,你說好笑不好笑?不過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們卻拚命地多愁善感、鬧天鬧地的,無非就是想讓這天地萬物都知道這不過一眨眼的『時間』里我們的存在……
「然而,這天地間,除了我們自己,事實上又有誰會真的在意我們是誰、我們都做了些什麼?
「你會在意嗎?呵,若我是你,那我很可能根本就全無覺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我打個哈欠,『鬧騰』也就結束了。我依舊活在我的『時間』里,依舊只能感知到在這樣的『時間』里所能感知到的周邊的一切。而至於其餘的,就都與我無關了。它們在與不在,都無所謂……」
說完,高冉也沒回頭再看傅文軒一眼,就徑直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