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 物非人亦非(五)
「那個替代了你的『未婚妻』正在傅府做客。」
「嗯,如今高立文不知所蹤,傅高兩家又不能在這時候撕破臉,高家便放個人質在傅家以表誠意,也是自然。」
「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七」明顯不信高冉此刻那一副無辜、懵懂的模樣,不禁抬眉、略帶挑釁地看向她。
「嗯?知道什麼?我只知,傅家利用這次機會在高家挑了自己中意的人選帶回了傅家;我只知,那位年歲與我相仿的『妹妹』,她爹『恰好』是當朝丞相於英的心腹;不僅如此,還偏巧,若非傅家提親在先,只怕這位『妹妹』就該與於英的獨子——於啟文,定下婚約了;而偏巧了,不止這於英是當朝皇帝的心腹,連他的兒子於啟文亦是那皇帝最鍾愛的三皇子云臻的心腹……
「呵呵,還真不好說,這傅家選的究竟真的只是那麼的湊巧了,還是分明就是有意在考驗高家的決心呢?」
說話間,高冉根本沒看「七」一眼,而是專註地盯著自己手裡那杯因她的晃動而泛起層層波紋的茶水,饒有興緻地把玩著。
「這麼說,他們並非是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
阿木沒想到自己隨口的一句嘀咕,竟惹來了「七」和高冉的異口同聲。
見他倆那般「炙熱」地看向自己,阿木只好默默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向他們坦白道:「高冉剛才說的那些,我尚還不知……」
說著,阿木便別有深意地看向高冉。
高冉接收到他看來的目光,便一下就明白了,阿木的言下之意是:這段日子,光是忙於親自去見高立文並儘快返回與她聯繫——這一路,已經耗盡了他近乎全部的精力。而他對於傅家近況的了解,也不過是到了清漓鎮后的這兩日,才開始親自探查所得。再加之,為了與高冉儘快會合,他還刻意選擇在天閣掌控的客棧落腳,自是不便輕易去聯繫他自家的情報網,而這便也導致了他如今所掌握的那點傅家情報的膚淺、片面了。
不過,也好在他對傅家如今的實況了解不多,才更能注意到這傅家刻意營造出的極易令外人誤解的表象,而不會如「七」和高冉那般的,因對傅家實況已有了七八成的了解,便就一眼洞悉到了表象掩蓋下的可能真實意圖,卻反而不太能記得、或是過多留意到那些本就是刻意營造出的表象的各種具體細節來。
而經阿木這一無意的提醒,高冉才突然意識到了她和「七」差點就遺漏了的、卻本該最是顯而易見的矛盾破綻。
「我懂了!」意識到自己的疏漏,高冉即刻就打斷了阿木的話,但還是替他把他未說完的意思給表達完整了:「你的意思是,如今不僅是傅家有意要營造出與高家是親上加親的同盟關係,就連傅文軒和我那『妹妹』——他們本人,也都是想讓旁人誤以為他們本就是兩情相悅?」
「至少,在未聽到你們說的那些之前,我這兩日探查時所看到的那兩人,確實會讓我誤以為,他們本就是兩情相悅、彼此愛慕的……」
「呵。」高冉不覺冷笑一聲,而後便轉而看向「七」,問道:「我突然有些好奇我這『妹妹』了。據說,她只比我小了十來天?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七」蹙眉細想了下。畢竟,記憶重要情報本就是他的本職,再者,他的立場也與高冉不同,所以對於高冉本不打算記住、但卻又並非完全不重要之人的名字,他卻是必須記住的。只不過,因為在此之前,他也沒想到,原本以為不必太過重視的此人,原來竟是如此需要重視的……結果,一時情急,反倒干擾了他重新憶起此人的名字來。
沉吟了好一會兒,他終還是想起了那女子的名字:高瑜。
「高瑜?」高冉略微想了想,便對「七」吩咐道:「我即刻修書一封,你派可靠之人替我儘快送到京城。記著,一定要親手送到當朝丞相於英的獨子於啟文手中。我需要向他本人確認一件事。」
「七」聽了,大致也猜到了高冉可能想確認之事,但卻沒想過她竟會用如此直接的方式去試圖從於啟文那兒得到他的確認。但他又知,高冉從不會做沒有八成以上把握的事,再加之,他如今也已知曉了那於啟文曾與高冉一起在那片隱居地生活過兩年,如此,他便也不難猜測到於啟文與高冉可能的非同一般的交情。
甚至於,因親眼見過高冉是如何用她的方式試圖保住巧兒的,「七」倒也不難想到了一種可能:甚至,說不準,於啟文可能也曾答應過高冉,會在她無力保全她在乎的那些人之時,由他代為照拂一二……
想到這些,「七」看著高冉的眸光不覺閃爍了一下,但下一瞬就又恢復如常,倒是很配合地就應下了她的吩咐。
「那好,那我們現在就趕緊分頭行動。『七』隨我去趟房間,待我寫好書信,你就替我先去辦妥此事,然後再回客棧等我回來。」
「七」聽了,卻只是輕點下頭,也不對她臨時改變了昨日本說好的會帶他一同前去傅府的原計劃提出任何異議。
但在兩人幾乎同時起身之時,高冉又轉而對阿木吩咐道:
「阿木,你就趁這段時間,先替我潛入傅府一趟,跟傅文軒知會一聲,讓他大約一個時辰后,在後門接應我。並告知他,這次因我的身份尷尬,且暫時也不宜與他和傅家主公開會面,所以,我只能以男子扮相偷偷前去見他們,讓他和傅家主早做準備,我們此次會面必須在隱秘之處進行,且之後,我便要離開清漓,前往京城。
「對了,你還要特地對傅文軒說明,因為他見過我的男裝扮相,所以我不擔心他會認不出我。——如此,他才可能相信你的傳話。」
「好,我這就去。」
於是,三人便即刻分頭行動了。
待高冉寫完信交與「七」后,她便與他分頭行動,獨自前往傅府。待她臨到緊挨著傅府後門的一個巷口拐角處時,卻被阿木突然一手攬入懷中,並被他就勢帶入了巷子深處。
「你怎麼都不反抗?莫非,你知道是我?」待將高冉帶到了足夠隱秘之處時,阿木才放開她,並略有些不解地反問道。
「嗯。我遠遠就聞見你的氣味了。你可能不知啊,我們醫谷弟子呢,其實最強的,反倒不是你們常人眼中的醫毒術、亦或是極少數能掌握的那看似玄妙的奇門遁甲之術,而是我們異於常人的五感。嗯……不誇張的說,可能和那些野生的飛禽走獸的五感,都有得一拼了。」
「五感?」
「就是聽、看、聞、味、觸這五感啊。基本上啊,你也可以把我們這些醫谷弟子理解為是一群『披著人皮的野獸』。而且啊,修為越精深的,你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原始獸性——尤其是喜好自在、厭惡束縛的那性子,就會表現得越發明顯。——這在你們常人看來,倒更易被簡單地誤以為是所謂『不羈』了。」
「野獸?獸性?呵,我還是頭一回聽說,竟有人會把自己比作禽獸的……」
高冉聽了,倒也不氣,而是略帶嘲諷地回了一句:「你會那樣想,是因你自己的偏見,是你自己過於放大了——你僅知的那些個被你一廂情願地定義為是所謂的『禽獸』的動物——它們的本只是它們生存本能的一部分的個別習性。還將那些被你過分放大關注的習性,按著你自己的意願去理解,然後又一廂情願地定義了那些習性的美醜,還由此而一廂情願地貶低那些『禽獸』的價值。似乎,只要這樣想,就能讓你自己顯得與它們很是不同,用它們的所謂醜陋來反襯出你這樣的『人』的高貴、美好。呵!」
阿木從未聽過這樣的嘲諷,更無法理解為何同樣是「人」的高冉,會這樣評價他、以及與他同樣的「人」?難道她都忘了,她自己也是「人」嗎?
可高冉卻並未給他還嘴的機會,冷笑一聲后,她便冷下臉來、十分嚴肅地對他繼續說道:
「至少,我知道,這世間多得是我們不知的野獸。它們各有各的生存能耐,它們的所有能世代保留下的本能習性,多半都是與它們的生存密切相關的。於它們而言,那些習性——包括你看不上的那些習性,都有它們各自不可替代的價值。
「再有,你可知,要保存整個種群的長久延續,不同的物種,就會有不同的生存策略?
「比如,有些魚兒,單隻太弱小,而能吃掉它的其他魚類又太多,那這樣的魚兒,若想要保障整個種群的長久延續,就必須多生,且對維繫生命的資源的依賴也要儘可能的降至最低,用極為龐大的數量、以及極易存活的強悍生命力,來彌補極易被吃的脆弱性。
「而還有一些魚兒,即便同樣是魚,但因它每隻個體的能耐通常都很強大,這世間幾乎沒有能吃掉它的物種的存在,所以它們通常少有同類聚居,它們更喜獨來獨往,且生育的後代也會很少。通常,它們在成年後,一胎只生一至三隻。
「且,這類魚呢,有些是乾脆讓小魚在肚裡發育成熟后才產出,有些則即便同樣是排出卵子,但那些魚卵卻不同於那些弱小的魚類所產下的魚卵,那些強大的魚兒它們產下的卵,不僅在大小上就比那些小魚們產下的卵大了不止百倍,而且那些卵通常還都有著非常堅硬的外殼保護著,少有動物能咬破卵殼把魚卵吃了;
「更何況,那些母魚們還通常會選擇在極為隱秘、且還是它們的同類常會出沒的領地產卵,這便更少有敢冒著被母魚們吃掉的風險前來找尋它們的魚卵的其他魚類了。
「而那些魚卵也不同於那些弱小魚類的魚卵能很快就發育成熟,通常,它們都需要在卵殼內發育十個月至一年的時間,才會破殼而出。但待它們出殼后,它們光就體型上就已比普通的魚類要大得多了。
「所以,即便沒有母魚的保護,它們也能輕易吃掉同片海域里的多數魚類。而待它們再經過幾年的發育直至成年後,它們才會離開那片安全的海域,去往更大的海域。但到了那時,它們也已是少有天敵的極為強大的存在了。」
說到這兒,高冉瞟了阿木一眼,確認他確實有在認真聽著她說出的每一句話,也在思考著她並未說出的可能暗示,她才又繼續說下去:
「阿木,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要告訴你我其實知道很多你可能從未聽聞過的事,而是想告訴你,這天地自有它的運行法則,我們『人』其實與那些魚兒一樣,不過是在用我們自己的方式適應著我們各自的生存環境,沒有誰優誰劣、誰丑誰美的分別,只有能不能適應環境的變化,能不能適應得更好的區別。
「所以,你可以按照你的喜好去理解『禽獸』一詞,但不要傲慢地將這樣的理解冠在我所說的那些飛禽走獸的身上。它們怎麼活著的,與你所理解的這個詞,沒有半點關係。
「而我先前所形容的——我們醫谷弟子多是『披著人皮的野獸』,我所指的『野獸』,也與你所謂的『禽獸』,沒有半點關係。明白了嗎?」
捫心自問,阿木其實並不相信高冉剛才向他描繪的那些關於魚兒們的一些生存習性。畢竟她說的那些,幾乎是他從未聽聞過的,更從未親眼見過,他有很大的理由去相信高冉剛才說的分明就是在瞎編亂造、意圖欺哄於他,但同時,他又多少有些領會了高冉可能想要表達的意思:或許,她所指的「野獸」,與他所想的「禽獸」,確實並非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