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 交心

  在回客棧的途中,高冉幾次欲開口寬慰左義,想讓他不必擔心季沐青可能會對他不利。——她相信季沐青不至會蠢到會在這麼敏感的時期,僅因不能動她,就將他個人的私憤發泄在此時價值尤為凸顯且至關重要的左義身上。


  但每每話到嘴邊,她卻又始終開不了口。只因季沐青剛才那一瞬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表露出的極為危險的一面,她和左義可都是同時見到了,也都是初次見到;而對季沐青的了解,只怕左義還是要比高冉了解得更多些。所以,那些縈繞在心卻又始終未能說出口的想要寬慰左義的話,就連高冉自己都覺得很沒底氣及說服力,那她又如何能寬慰到他呢?


  卻沒想,臨到客棧門口,在即將從岔路口的陰暗處走出、走向被客棧周圍懸挂的通明燈火照亮的那一片街道前,左義反而率先開口寬慰起高冉來:「你放心,七皇子不會對我不利的——至少,現在不會。在他坐穩皇位之前,我會是他最需要的人。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離不開我的支持。所以,他暫時還不敢動我。」


  高冉先是不覺一愣,但隨即便也終於放下心來。倒也不隱晦地坦白道: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只能是相信你說的了。——畢竟,對於季沐青,你比我更了解。


  「老實說,我認識他時間不長,遠不及你。所以對於這些你我都心知肚明的利害關聯,我確實不能肯定他是否也能同樣清楚?尤其是他剛才竟然還對我……不,應該是對我們流露出那麼危險的氣息……我真的不敢確定,他是否真的懂?

  「不過,既然你都這麼有把握,那我自然是要相信你的。你放心,只要這個心結解了,那日後待時機成熟,我定會兌現當初對你的承諾。——就憑我與季沐青如今已是異體同命的關係。——若他膽敢讓我失信於你,那我就毀了他!我會讓他知道——一個既不會主動尋死,也從未多渴望活著的人,她真正的可怕之處!」


  但左義卻只是無所謂地淡淡一笑,「我從未懷疑過你的誠意。我知道你當初選擇我,除了看中了我的價值之外,還有對我有著一分額外的欣賞。雖然最初我對你的這分欣賞有所懷疑,但我現在已經相信了,你對我的欣賞是發自真心的:你並不似他們只是想利用我,你確實是把我當人看。不,準確地說,在你的眼裡,我和七皇子甚至都沒有尊卑之分,你眼裡的我們,是一樣的……」


  面對左義突如其來的真情流露,高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愣了好半晌,才終於回過神來。而後才終於意識到了左義剛才究竟都說了些什麼——主要是明白了他說的這些話其背後的不凡意義。


  高冉終於明白了,原來一直以來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在左義眼裡竟是如此的前所未見,以致即便心性靈透如他,也還是直到現在才真正相信她的那些理所當然是真的理所當然,而非只是為了要籠絡他才故意虛捧抬舉於他。


  想到這些,高冉自然不能錯過這難得可與他坦誠交流的機會——尤其還是他先開啟的這次契機,她刻意停下了腳步,擺出了一副非說完心裡的一番肺腑之言才肯罷休的架勢,迫使左義也不得不暫緩離開的腳步,先聽完她要說的話之後,再掉頭離開。


  於是,就在那明暗交界處,那個只差一步就能步入燈火通明的街道的岔口拐角處,高冉特地朝牆角邊走了幾步,引得左義也隨她走到了足夠掩人耳目、不易被注意到的角落。高冉這才終於放心地對左義袒露了她的真實所想:

  「左大叔,以後若你有什麼想不通的,你還是直接告訴我吧。我一定對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像這次,你若是不說,我根本就無從知曉你竟會為這點小事而耿耿於懷、猜疑了這麼久!這多費神啊!

  「不過,既然你如此在意此事,那我就趁此機會跟你說清楚吧。但我有言在先,無論我之後說的話有多令你覺得匪夷所思,你也不要太大驚小怪,更不要將我今日對你說的傳播出去。我可不想被別人當瘋子看……


  「左大叔,我覺得若要跟你說清楚這事,恐怕要先從會造成我對待你和季沐青的這種幾乎沒有差別的態度的本源說起……


  「其實,在我的觀念里,一直就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我們人和其他世間萬物其實都是平等的。我們和它們一樣,不過是用自己的方式存在著;而我們和它們,在本質上卻又是同源的,而我們最終的歸處,也終會是重新回歸到那個最初的源頭——與天地同在,與天地同質,也最終與它一同消亡……


  「但這樣的從起到滅、從生到死的過程,有些複雜、有些漫長:複雜到,也許你我都會有所感覺,但卻又無法詳描其感;漫長到,即便直到你我都消亡了——甚至是我們可能能想到的最遠的未來的人都最終消亡了,也未能看到的真正的萬物最終消亡的那一刻……


  「但即便如此,我們最終也還是會回歸於一處,同在,同滅……


  「所以,在我看來,所謂的『活著』,也不過只是這個整體演化中的一個短暫到甚至連一瞬都算不上的時間裡的諸多存在方式中的其中一種而已。


  「而對人而言,哪怕在你『活著』的時候,這種『活著』的存在方式就是你最重要的。但若是你能放下這份執念,跳出來看得更遠、更開闊些,那你也許也會隱約有所覺察:我們的『活著』,對於這個——是我們此時正身處其中,但同時它又還包含了其他的天地萬物的——整體而言,只是連一瞬都算不上的存在方式;我們的『活著』,也只是那諸多存在方式中的其中一種而已。


  「另外,只要你不認定只有你活著的時候,你才是『人』;或者,只要你不是認為,只要你不再是『人』了你就不存在了。那麼,作為整體的一部分,作為不過一時換了一種存在方式、隨後又變換了另一種存在方式而繼續存在著的、依舊是這個整體始終不變的一部分的你,那你自然是始終存在著的,且會一直存在——直到與整體一同消亡為止。


  「而我,就是這樣去理解我的存在、我的生命、和我此時——作為一個『活著』的人——這樣的存在方式而存在著的。


  「而這樣的我,看著你們——和我一樣的『人』,我又為什麼要覺得我們是很不同的呢?為什麼我們是有尊卑之別呢?為什麼我們是與其他的萬物所不同的呢?


  「真有那麼不同嗎?——我看未必。


  「至少在我看來,我們人和其他萬物都不過是『活法』不同而已。沒有真的高低優劣之分,只有能不能適應環境變化而得以繼續以現在的這種形式存在下去的區別而已。


  「想過這些后,再說回到具體的你和我……左大叔,你和我、還有季沐青,其實真沒有太大的不同。我們都各有各的長處和短處,也有各自無法被完全替代的特質。否則,從一開始就不會有你、我、他的存在了。


  「你相信我,這個世上絕不會有絕對一模一樣的事物能同時存在的。任何一種存在形式的事物的出現和存在,都會導致另一種本就只能與之二存一的事物的消亡。因為這個世界不會允許兩個絕對相同的事物同時存在。


  「不過,儘管我們因為各自都有別人無法完全替代之處才得以存在,但在本質上,我們卻又沒有太大的不同。這很奇怪……但卻又是真實的。


  「試想一下,我們都是人,都是以『人』這種方式存在著。而若是從『人』這種存在方式的整體去看,那你和我的相似之處就該是遠大於我們的不同之處的,否則這個整體就無法長久延續了,而是會分化成其他的各自不同的存在方式了。——就好像,我和你就應該像飛鳥和池魚的差別,而非只是『人』與『人』的差別了。


  「再有,若是站在演化出這世間萬物的『天地』的角度去看,你和我、還有季沐青,我們儘管有著各自不同的微小差異,但就本質而言,我們都是『人』,我們並沒有太大的本質差別;不僅如此,我們又與這世間的其他萬物本質上也沒有太大的差別。——我們和它們一樣,都只是『天地』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也永遠無法成為那個全部。


  「但即便如此,對於你我如此迥異的境遇、生來的不平等,這卻並非是上天給我們天然定下的規矩,而是我們自己為了能持續存在下去,而在不斷適應著環境變化的同時,而逐漸自發形成的一種在我們每個當下的整體實力的能力範圍內所能做到的,能保障絕大多數得以更好地存在下去的,是那每個當下看來最能平衡『人』整體存續的較為合適的互助方式。


  「而所謂的等級,也不過是會隨著互助方式的變化而不斷被微調變化著的一種衍生產物。但一旦哪日像這樣的互助方式又有了根本性的改變,或者說是原本它之所以能存在的基礎沒有了——到那時,那所謂的『等級』,也會隨之發生相應的改變的。


  「——畢竟,這世間萬物終究還是要遵循著這世間似乎亘古不變的一種規律的:若是代價遠高於獲得,那任何事物——哪怕是像『等級』這樣的無形產物,也終會被淘汰的。——不是誰優誰劣的問題,而是能不能適應、適不適合的問題……最終,能幫助『整體』存續下去的,才是最根本的目的……


  「而我和你,不過是很不巧地還沒能等到那一天,也無可選擇地出生在了現在這個時期,所以才會從一出生起,就被眼下這種在當下的整體現狀看來尚算『合適』的世俗觀念,給劃定了我們各自的等級。——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天生不如我或季沐青了。絕非如此!

  「在我看來,若是我僅僅因為世人皆認可了我的出身階層比你『高貴』,我就該理所當然地低看你,甚至不把你當成是與我同樣的『人』來看待,那就是我自己的傲慢無知了!

  「左大叔,在我看來,我們不過是生不逢時。而你的不幸,也不能全怪這個世道,自然也不能怪你的出身,但這卻又是現在的現實:雖然不公,卻又不能說真的就是誰的錯?凡事都需要過程的……


  「但這並不妨礙我清楚地知道:在我心裡,你和我是一樣的。所以,我沒理由低看你——除非是你自己先低看了自己。


  「而事實上,我不僅不會低看你,我還因為你從一開始就顯露出的令我頗為佩服的能耐,而不由得高看了你幾分。你絕對有資格得到我更多的尊重。——雖然我這樣說,的確很自我,甚至有些傲慢,但卻是我的真心實想。左大叔,我尊敬你,併發自內心地佩服你。」


  聽完高冉坦言的這番心聲,左義第一次不由自主地伸手搭上了高冉的肩,似有什麼哽咽在喉、久久未能說出,但兩人就這樣互相對望著沉默了良久,高冉終於還是等來了左義的回應:「有你這份心就夠了。」


  說完,左義便不再多言,迅速轉身先行離開了。但高冉卻分明感覺到了他剛才搭著她的肩的手的分量,很厚重,似乎承載了他很多的情感和未說出的千言萬語;而他將手收回時,卻又讓她覺得:他似乎一邊放下了什麼,但同時,又重新背負起了什麼……


  這樣的左義,高冉從未見過。但卻又令她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從未如此刻這般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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