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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琉音,你,恨我嗎?」


  沒有得到琉音的回應,寧西樓執著的又問了一遍。那雙已被歲月侵蝕,不復少年清澈的眼睛,帶著愧疚和悲慟,卻固執的想要求一個答案。


  琉音定定地看著站在那裡的寧西樓,暈黃的燭光使眼前的男人冷硬的輪廓多了幾分虛幻的柔和,彷彿依稀能瞧出幾分二十年前的青澀模樣。他抿了抿有些乾澀的嘴唇,恨么?琉音自己在心中重複著,嘴角卻忍不住浮起一個嘲諷的笑意。


  與此生唯一摯愛陰陽兩隔,每日受盡體內妖元折磨受盡苦楚,這十數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煎熬,教他如何不怨,又如何不恨?

  可是就算沒有寧西樓,魔族那個面目可憎的魔尊,為了奪取婷雪的內丹,依然會追殺到韶華谷來。就算是全盛之時的他和婷雪,仍舊是鬥不過魔尊麟非的。或許僥倖逃脫顛沛流離,或許下場比現在還要凄慘數倍。


  只有琉音自己知道,其實從始至終,他恨不得啖其血肉的,僅是魔尊麟非一個而已。但是就算不曾恨過寧西樓,琉音一樣沒辦法原諒他。大概是因為少年時滿心欽慕他的寧西樓,對他太好,反而讓琉音接受不了最後的背叛。在獨自面對寂寥黯淡的冰冷,忍不住懷念年少美好的歲月時,琉音想著那些往日的歡聲笑語,總是不由自主地設想寧西樓當日截殺遣星閣傳信使時,那冷峻殘忍的面容,然後心中便只剩下寒意。


  以愛的名義,就能為所欲為傷害別人么?琉音不知道寧西樓會作何回答,也永遠都不屑於知道。如今,他所剩的短暫餘生,只不過是為了報仇苟延殘喘,再沒有餘力和心思去計較其他。


  「呵,我又不是你,不會遷怒旁人。」琉音冷冷地看著寧西樓,見他因自己的一句話而臉色慘白,心頭一動,卻終是扭過頭,轉身進了內室。


  眼看著琉音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後,寧西樓嘴唇哆嗦了兩下,最後什麼也沒能說出來,連一聲嘆息也沒留下,默默地退出了琉音的房間。


  已是夜半時分,韶華谷里難得的沒有飄雪,肆虐的狂風颳得天上一絲雲影也看不見,漫天星光燦爛得彷彿足以敵過那一線彎月的光芒,此起彼伏的閃爍著自己的奪目,映得雪地一片晶瑩。


  和琉音一樣,寧西樓也是個孤兒。他的家人,乃至全村的鄰里,被靠攝魂奪魄的妖魔一夜之間屠戮殆盡。若不是家中的小哥哥抱著年幼的他跳進枯井裡,他恐怕也難以倖免。可惜最後只有被護在懷裡的他,承蒙過路的乞丐搭救,逃出了井底。而他那位摔斷了腿骨的小哥哥,卻永遠葬身在了那口古井裡。


  旁人都說兩三歲的小孩子記不得事情,然而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卻像生了根一般刻進了寧西樓的腦子裡。從那一刻開始,他成了家破人亡的遺孤,顛沛流離、食不果腹,靠老乞丐們救濟著慢慢長大。帶著對妖魔刻骨的仇恨,和對未來無限的茫然。直到遇到傳授他武功的師父,才算脫離了苦難。


  再後來,他因為師門的緣故,認識了少逸莫、鳳桐、凌晏和……琉音,那段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光,便成了他這一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短暫日子。


  寧西樓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琉音那天,明媚的**照耀在少年琉音玉質似的臉上,耀眼的光芒毫無偏差的折射進他的心底,灼烈滾燙,彷彿一瞬間,就將那張靜雅如仙的面容和那個清泠如玉的名字,烙印一般的刻在了他的血脈之中。


  平生第一次,全部的心神身不由己地被另外一個人的一顰一笑所牽動。這樣陌生的悸動和情愫,曾讓寧西樓一度以為自己病入膏肓或是走火入魔。過了很久,他才後知後覺的明白,原來自己真的病了,得了一種只有琉音一人可解的相思病。


  「那顆星星真是好看啊,幾乎能比得上琉音的眼睛了。」


  站在雪地里的寧西樓抬頭仰望著天空,恍惚間不知怎麼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脫口而出的那一句,曾被朋友們拿來玩笑了許久的讚歎。他從來都是個不怎麼會說話的人,總覺得什麼人什麼事,能有資格與仙人般的琉音比較一下,那就是天大的榮幸了。


  這一份無法宣之於口的愛意,一直被寧西樓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哪怕身邊的所有人都瞧出了他對琉音的心思,寧西樓也始終不敢對琉音表露半分。琉音對於他來說,是宛若神祇般的存在。純凈美好到令他心生自卑,恨不得低到塵土裡去成全那一份喜愛。琉音心中早有了深愛的姑娘,那姑娘還是教養他長大的師父,這一點,寧西樓是知道的。等到見過琉音看那個叫做婷雪的姑娘的眼神后,寧西樓黯然神傷之餘,也常常想著,既然是琉音喜歡的,那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只要琉音幸福喜樂,即便是此生不復相見,他也知足了。


  可是偏偏命運和寧西樓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無意之中,讓他從凌晏和琉音的談話中,得知了那婷雪,竟是一隻修行千年的花妖!在他心目中,聖潔如神明的琉音,居然選擇和一隻妖精共結連理!幾近崩潰的寧西樓渾渾噩噩地出了京城,魂不守舍地憑著記憶找回了故鄉的舊址。在那片僅存斷壁殘垣的焦土之上,寧西樓枯坐了三天三夜,終於生出一股莫大的決心。他一定要勸住琉音,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不害人的妖精呢?他要保護琉音,不惜一切代價,讓那隻圖謀不軌的女妖暴露出她的真面目來!


  然而寧西樓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當他趕回京城時,琉音與婷雪的婚禮早就塵埃落定,夫妻二人已經相攜回到了神秘的韶華谷中,幾乎人間蒸發般音信全無。寧西樓徒勞無功在北疆尋找了幾個月,最初的擔憂、彷徨和失落最後統統化作了無邊的怨恨跟憤怒。難以平息的怨憤與嫉妒,如影隨形般的糾纏著寧西樓,一日沉重過一日地將他拖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後來,寧西樓成百上千次的問過自己,為何會不管不顧地攔截了鳳桐通過遣星閣傳給琉音的消息,導致與人比武后內力不濟的琉音,被埋伏在半路的仇家追殺,險些命喪當場。當時的他,被心底的陰暗沖昏了頭腦,彷彿又回到了童年做小乞丐的時候。能吃的、能用的東西,哪怕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讓別人得到。寧西樓有些魔障般的想著,只有讓琉音體會到他心裡的痛苦,才能明白妖族是多麼的可怕。


  結果最後,自認為最愛琉音的他,卻成了害琉音身負重傷、命懸一線的罪魁禍首。而他百般提防、千般仇恨的花妖婷雪,卻為了救琉音元氣大傷,在抵禦魔尊偷襲時不得不用了玉石俱焚的辦法,就此香消玉殞……不必琉音多說,就連寧西樓自己,也唾棄自己的所作所為。愧疚和悔恨如同沉重的枷鎖,與他心底對琉音不曾磨滅的愛戀一起,壓得寧西樓透不過氣來。除了自己這條不值錢的命,寧西樓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能賠償給琉音,減輕自己的罪孽。可是琉音並不稀罕他的賤命,甚至不屑於恨他……


  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寧西樓有些牽強地挑了挑唇角,今夜的風,今夜的韶華谷,真是冷啊,冷得像琉音的目光一樣。寧西樓長長地呵了一口氣,將衣領和袖口使勁地扯了扯,雖然有渾厚的內力護體,可是那寒冷像是從長在他心裡,令他差點要顫抖起來。撤去輕身的功法,寧西樓在雪地中踉蹌地走著,像是一個找不到歸處的無助孩童,固執地尋找可以撫慰他的最後一絲溫暖。


  欠下的債,早晚都是要還的……寒冷的夜風裡,只留下低沉的嘆息和一串凌亂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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