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戲子涼薄
這三個人每個人唱一台戲,整整唱了一個下午。最後脫穎而出的是三人中最小的那個,剛過十八,伊叔從小帶大的弟子,挑了一曲《貴妃醉酒》,惹得安常在和十叔連連喝彩。繼承伊叔的衣缽還得走一走程序,過了兩天,事情基本就定下了,也不枉我學了好幾天的化妝。選唱的是《鳳還巢》,除旦角是他之外其他角色都由其他老戲子扮演。其實這儀式也是伊叔的葬禮了。
開戲前我進了一趟戲院。
戲院子還是那副老舊的模樣,有些褪色的紅磚墨瓦,冷清而破敗。我輕車熟路來到它面前的時候,門外面有一把生鏽的大鎖,摸起來很沉重,上面還積了好些灰塵,使得這座戲院看起來好像被時光遺忘了很久很久。可如今,還有人惦念著它。
伊叔把鎖的鑰匙留給了十叔,十叔又把鑰匙給了我。打開門,裡面古老而令人熟悉的味道就讓人的心裡舒坦了幾分。
院子里依舊擺滿了黑色的長凳,因為常年沒有陽光,這幾天又下雨,地面有些潮濕,好些地方已經長了青苔,有些地方落的灰塵多了,竟然也能長出花來。那些凳子,上面都掛著水珠,有些凳子的表面都開始發霉了,因為很久沒人擦它們了。伊叔不在的時候,連他的徒弟們都不能進院子。
打開戲台旁邊的化妝室,我立即被裡面撲面而來的灰塵嗆到了,不停地咳嗽。還是老樣子,化妝室的最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還是很簡單的四方桌,喝茶用的茶具一應俱全,桌子四面都各擺著一張簡單的木椅。多少次伊叔在這裡向我甩下一大疊厚厚的紙,可能是某些資料,可能是某些經書,或者別的東西。安常在就坐在我身邊偷笑。
房間角落裡的木架上掛滿了各色的戲服,房間里唯一沒有落灰塵的就是它們了,因為架子上面披了塊布。它們的主人很細心,預料到自己要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回來,或者根本就不會回來,才會這樣。如今燒掉這些戲服是不可能的,資金上不允許,心裡頭也不允許。伊叔最寶貝的就是這些戲服,每天換著樣式來穿。
木架旁邊有個一人高的柜子,柜子里有六個大小相同的抽屜,兩個一層。下面那層是一些化妝品,全身些上好的化妝品。中間的是演戲用的飾品,釵子耳環鐲子頭飾都有,我一時興起拿了個頭飾來戴,誰知重得要命,那些唱戲的要戴的東西可不止這一樣,便可知這一行也是個體力活。最上面那層則是一些記有戲詞藍面小本子,封面都被翻爛了,裡面的內容全都是手抄的。可想而知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多痴迷於戲曲的人。
東南邊的角落,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太師椅,靜靜地放在那裡,上面還搭有幾件衣物。
化妝間的南面有一扇窗,房間里所有的光都從那裡進來。化妝台就擺再窗子旁邊,台上擺著一面泛黃的古老銅鏡和一把木梳。伊叔這人,什麼都喜歡用舊的。
除此之外,化妝間再沒有別的東西。
站在這裡總有一種錯覺,就好像周圍的時間都已經停止了,你在這裡,忽然就可以安靜下來,這世界上的一切浮躁和喧囂都隔離在牆壁外面,與你無關。
伊叔在這裡化妝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吧,塵世喧囂,獨此寧靜。
伊叔不在,化妝間便沒有別人肯打掃了,恐怕伊叔不在的這一段時間裡所有人都很理所當然的忘了這裡,而且根本也沒有人能進來。地面落得一地灰塵。我不得不打掃一番,把老鼠蟑螂統統趕走。
一天後辰時,院子已經打掃好,旦角開始上裝。
不,是我開始給旦角上裝。
猩紅衣袍,金流蘇銀步搖,我彷彿看見了年輕時的伊叔。這讓我有些恍惚。
「當家的?」我正在給他戴頭飾,見我停住,年輕的戲子就轉過頭來,道,「當家的放心,我雖然是年輕了點,師傅這個位子既然給我做了,我沒有師傅做的那麼好,但也定不負師傅平日里的教誨。」
我想著那個表面上有點嚴肅,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由得問:「你們師傅他……他平時怎麼教你們的?」
年輕戲子望著窗外:「練妝,練功,練嗓子,偶爾幫忙打掃院子,挑挑水做做飯。」
「唱一句看看?」
「唱什麼曲子?」年輕戲子反問道。
我不假思索道:「穆桂英挂帥吧。」
年輕戲子咋舌:「師傅最喜歡的戲。」
然後他唱了開頭那一句:「打一桿帥字旗。」聲音鏗鏘有力。
我倒吸一口冷氣,「真像伊叔」。此時旁邊燃著的香,已經盡了差不多一半。
「我說,你們唱戲的,都有個藝名吧。」但印象中,伊叔從未提過他有什麼藝名。
「沒有藝名,只有坐上了師傅的位子,才能有藝名,準確的來說,那是某個職位的代號,一個名稱,像什麼政委啊書記啊的。」
「什麼樣的稱號?」
「青衣成戲,戲子涼薄,涼薄無心。」
我才給他勾好朱唇,香燃盡,門外鑼鼓喧天,有人喊:「戲子涼薄上台。」年輕戲子點了點頭,道:「坐什麼位子挑什麼擔子,走也。」
出了化妝間,外面院子已經坐滿了人,好不熱鬧。按照規矩,我是不能在台前看戲的,而是在台後聽戲。
程唱西皮導板)日前領了嚴親命,(慢板)命奴家在簾內偷覷郎君。只見他美容顏神清骨俊,義見他衣襤褸家道清貧。倘立志苦用功自能上進,也能夠功名就平步青雲。
(南梆子)他明知老爹爹為奴行聘.反將她親生女嫁與穆門。想是我程雪娥生來薄命,因此上難得配如意郎君。(散板)我二人婚姻事已然言定,卻為何無故地獨自潛行?左思來右想去心中難忍,兒的親娘啊,我暫且回繡閣再聽信音。
(程唱西皮原板)本應當隨母親鎬京避難,女兒家胡亂走甚是羞慚。小妹行見姐夫尤其不便,何況那朱千歲甚是不端,那日他來將奴騙,幸中母氏巧機關,如今若再去重相見,他豈肯將兒空放還。(唱流水)母親不可心太偏,女兒言來聽根源:自古常言道得好,女兒清白最為先,人生不知顧臉面,活在世上就也枉然。強盜興兵來作亂,不過是為物與金錢,倘若財物隨了願,也未必一定害人結仇冤。倘若女兒不遭難,爹娘回來得團圓。倘若是女兒遭了難,爹爹他定要問一番。如今稱了兒心愿,落一個清白的身兒我也含笑九泉……
唱完了程雪娥那段戲,卻久久不聽見有人接唱穆居易的戲。之前老戲子說等旦角唱完了一段再上台,雖然有些不符合規矩,但是那些老戲子傲氣,這馬威我也只能由著他們來下。
「恐怕已經被其他人買通,不肯唱了。」安常在臉色陰沉,「老傢伙們硬脾氣,都是一個茅坑裡的石頭,我就知道沒這麼容易。沒想到連這一場戲他們都要搗亂。」
我下巴一抬,指著化妝間說:「現在請其他人,還來得及嗎?」
話音未落,就聽見幕前的戲子又開唱了!
娘子不必淚漣漣,卑人言來聽根源,也是我作事少訓練.還望銀子恕下官……
他唱程雪娥那段戲的時候用了比較尖的嗓音,到了穆居易這段就用了一種比較沉的聲音。他竟然一個人唱了兩個人的戲!
接著他一個戲份一個音,硬生生演完整場戲,唱了一出獨角戲!
一鼓而落幕,台下掌聲滔天!
有人嘆:「老伊在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瘋吶,敢一個人唱完的。」
一場戲,辰時開場,午時散場。唱了一個早上的戲,散場只要兩分鐘。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待人都走光,我拉住安常在說:「帶我去認一下伊叔的墓唄。」安常在就帶著我去了郊外,因為是開春,墓地周圍的草都長到膝蓋高了,想來以前也是伊叔修剪的,如今修剪的人不在了,也就瘋長起來。
安常在忽然在一個墓碑前面停下,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跑這來別是想給自己挖坑。
我立即舉起雙手,心說真不愧是我肚子里最大的蛔蟲,這點事兒都被看破。我摸出口袋裡裝的煙,說哪有哪有,找個地方抽一根而已,給看個風。
安常在掃了一眼那包煙,別是上癮了,來,上交國家。
我沒理她,點了一根,不吸,光看著它燒。看著那一星點的紅光,我彷彿又置身於大火中的樹林,周圍全是火燒樹木和樹木倒塌的聲音,我都聞到了濃煙的味道,還看到了那個消失在火里的背影。
安常在笑,每次看你吸煙,都像是那種剛上初中的叛逆少女,要是再剪個非主流髮型,染一染頭髮,就可以去泡吧了。
什麼非主流髮型,我還瑪麗蘇七彩長發隨時隨著心情變化,自帶五毛錢特效呢,我心裡嘀咕。
安常在抽出一根煙來,正要點上,忽然站直了身子盯著一個方向看,說:「慘了。」
三分之一秒的時間,我第一次反應這麼快,意識到她說的「慘了」是什麼意思,一屁股站起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遠處的地平線上,一襲藍衣正向這邊徐徐走來。
「風緊,扯呼!!!」我和安常在幾乎是同時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