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墮魔(四)
墮魔龍此時幻化為人形,他那一張布滿冷鱗的麵頰學著人類一樣帶上了笑,但這種笑意卻是不懷好意,他一抖動流雲一般黑鬱飄逸的衣袍,光限罹難,在這片黑色領域之中,黑氣幾乎如有實質令四周的視野開始變得難以捕捉。
黑暗之中似有塵埃在舞動,高大的墮魔龍伸臂,隻見“龍島秘境”內,四麵八方各處各地所隱藏的“真龍神殘魂”像是受到了什麽感召牽扯,猛地從島嶼各處飛升而起,一道接一道耀目的白光便朝著墮魔龍這個方向遊衝過來。
顧君師懷中的“真龍之目”抖動了一下,將自己蜷縮得緊,那青焰像花苞一樣合上。
它、絕、對、不、去、當、肥、料!
而墮魔龍興奮而目含深沉地等待著,它恣意伸張的雙臂,最終將全數散落在“龍島秘境”的“真龍神殘魂”全數“吞”入了體內,一下承受如此大的力量衝擊,它麵容扭曲猙獰,身形一度膨脹、又縮小、再膨脹、又縮小,像被撐壞的橡皮,最終又收縮了回去。
“它、它還能自己吞自己?!”
嚇傻了的陸子吟下巴都險些掉了。
晏天驕感覺到“龍島秘境”逐漸被抽空的靈力已所剩無幾,再這樣下去,他們的情況就很危險了。
靈修如果沒有靈力持續補充,就相當於一個容罐器,將內裏的水用盡後就幹涸了,到時候除了還兼顧體法雙修的人,將自己的筋骨練得強韌耐揍一些,其餘的跟凡人並無太大差別。
“它要將整個龍島的靈力抽空才能打得贏黑鬥篷,看似來這條墮魔龍也不過如此!”晏天驕尖酸刻薄地評語一句。
這時澹雅跟他們並趨前行,冷冽的風與四周濁浪黑氣令他嫌惡地擰著眉:“它打不打得贏黑鬥篷我不知道,但如果這座龍島沒有了靈力,淪為凡土廢墟,危險的不是黑鬥篷, 而是我們。”
這一句話, 簡直就是一計重針刺入他們的自尊心上。
陸子吟憋了許久,才吐出一句酸不拉幾的話:“你們說……同樣是人,怎麽別人就能單挑墮魔龍,而我們卻隻能在這裏擔心沒有靈力活不下去的事情?”
澹雅跟晏天驕:“……”
就你清高, 就你了不起, 就你知道挑出事實也不管別人聽了受不受得了。
這事是他們想的嗎?
想他們也是從千千萬萬人之中被挑選出來,經過輪輪篩選, 場場比鬥, 最終贏了“新人榜”,得了獎勵來到了“龍島秘境”, 本以為是一場抬頭遇秘果, 低頭撿珍寶,後方是無盡大海,前方是無數寶藏……誰知,到頭來, 落下了一身的傷, 現在還得麵臨一場或許關於二十八天的浩劫。
他們也隻是初出茅廬的新人, 比起那些千百歲的真人, 他們嫩得就跟棵蔥似的, 所以端看要跟什麽人比, 別強人所難。
這頭隻管過去看情況的澹雅、晏天驕還有陸子吟, 其實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 秉著打不過可以找機會偷襲、或者就近觀察、仔細找對方弱點等亂七八糟的淺薄想法。
而前方的顧二則心跳都快停止了。
他看著顧君師跟那條墮魔龍每一次交手, 那都叫一個心慌擔憂,他心“怦怦”地猛跳著, 額上滲出了冷汗,腳步越走越快, 漸漸地呈一條黑線比風更急。
“姐——”
你給我住手——
與此同時,墮魔龍仰天一聲龍吟, 巨大的能量圈肆虐地爆發開來,風意猖獗, 浩蕩地將周遭一切壓得喘不過氣來。
它邪冷地轉過眼, 冰冷獸性的豎瞳緊攥顧君師的方向,那裏麵有對她的惡意、掠奪跟殺意,隻見它的身軀好像是放閘了河流,馳騁洶奔而出的一條條黑龍張牙舞爪地便朝著顧君師那頭衝去。
之前那些神力潔淨的“真龍神殘魂”此時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 它們通體漆黑如油墨稠凝,有雲狀斑紋, 前後四肢尖爪銳利,入了魔的豎瞳不再高昂聖明,而是如同野獸一般饑腸轆轆,隻剩殺戮殘忍的本性,變成了魔龍的“真龍神殘魂”受墮魔龍的驅使,來勢洶猛。
惡鬼青魔牛自然是要護著它的主人。
它下身是被束縛的禁製鐵索,來自地獄九淵,一旦契約結束便會重新被拽入地獄繼續受刑罰,它牛角威風凜凜一甩,那橫掃一片的力道將魔龍撞倒了一片。
但這些魔龍豈能是如此好打發的,它們渾身氣蒸著毒煙霧霧,一尾纏絞過來,吊起惡鬼的雙臂,趁其左右支絀之時,用著爪、用著尖牙對著惡鬼便是一頓無情撕咬。
它們咬扯下惡鬼青魔牛身上的皮肉,這些“皮肉”相當於惡鬼的力量具現, 青魔牛全身的肌肉鼓動,底下的焰火呲呲地燒滾噴湧著,魔龍自然也不會安然無恙。
但它們現在已經不算是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它們不會感受到痛、也不會有懼怕或畏死一類情緒,全然受墮魔龍指揮,不管不顧,就算被惡鬼捶砸撞散,但又凝聚繼續,周而複始,不知疲倦。
如此一來,反倒是惡鬼青魔牛的力量“入不敷出”了,當它身上的皮肉被一塊接著一塊被撕咬扯碎,鬼氣不斷在消散流溢,直至力量萎縮。
顧君師其實並不如她所表現的那樣無動於衷,墮魔神的話她記住,她動的本源力量越大,腹中孩子便會越難受,因此她沒有直接動手而是召喚出惡鬼很大程度是想著減少動手次數。
之前肚子平坦時,哪怕知道有個孩子在肚子裏,但那種感受不太深刻,現在凸隆起一部分,再加上孩子跟她意識相連,時不時哼哼嚶嚶兩聲,這就一下有實感了。
眼下惡鬼被魔龍咬得跟個充氣娃娃漏氣似的,鬼力十不複九,顧君師身後浮現出一對矯健的火羽翅膀,一朵朵的焰火經風如搖曳在月光之下,她手中的長鐧再度變化,化為一柄死氣輝瑩的長劍,它拖曳的劍氣直縱數裏,朔光寒通十九洲。
“龍髓在哪裏?”
墮魔龍那頭代表魔化的紫黑色頭發拂動,腳下履浮雲,他好像一直在等這一刻告訴她,所以語氣十分激昂快意道:“真龍之目早就沒有了穿梭時空之力,而龍丹在我的腹中,至於你一直要找的龍髓……你看不出來嗎?它便是這一座白塔城啊,可惜啊,它們如今也被毀得差不多了。”
他口吻之中為她感到的歎息,與嘴角不相符合的愉悅微笑形成鮮明的對比。
顧君師聞言,神情如同凝固了一般,她低低吐息了一聲:“白塔城……”
經它這麽一提醒,的確是她忽略了一些征兆,這“龍島秘境”因為墮魔龍入魔的關係,靈力潰散,滿目瘡痍,唯獨白塔城這邊沒有任何影響,這一座座聖白矗立的城群,在“龍島秘境”本就屬於突兀特殊的存在。
可之前墮魔龍有意將島內的火山岩漿衝毀著白塔城,他們的打鬥也沒有任何收斂避開的意思,下方的白塔城此刻就像重災之區,倘若它當真是龍髓的力量化物,此刻……也幾近摧毀殆盡了。
顧君師滯慢、又輕緩地垂下眼,看著下方那一片“龍髓”所化的白塔城,它們終究經不住了,那一座座的白塔從塔尖處一點一點化為手握不住的星塵飛沙,恍惚迷離,壁壘森嚴的灰飛煙滅不過頃刻之間。
所以,她費盡心思一場,最終……還是沒有辦法了嗎?
顧君師握劍的手猝然收緊,眸色深得幾近滴墨。
心仿佛空了一下。
穿過發縫隙、耳廓麵頰的風,掠過眼前的絲絲縷縷的黑霧,一切好似都變得緩慢了起來。
這時,墮魔龍看準了她此時必受影響,便暗下命令讓十條魔龍蛻骨風雷,揮尾颯颯,惡勢而來。
那每一條都足有顧君師幾十倍大的惡龍一近,整片天空都將近被它們給遮翳得不餘日光,黑天蓋地,噴出的黑煙氣息直豎人毛發。
額前的帽簷遮住了她的臉與鼻翼,寬大的衣袍鼓風獵獵,但從她身上好似有什麽東西正在被破碎、摧毀,最終壓抑不住地在騰升、袤尖、糅融,它身後的焰翅倏忽地飛裂飄散,像片片的紅楓,也似漫天的血色。
當魔龍見縫插針一般叫囂張著要將那個蒼白而又冷鞘的身影一口口撕裂的時候——
一道白光闔風遝遍連山遠隔,不顧一切在地這一片黑沉之中遽閃而至,隻見一道飄飄拂拂的身影就這樣擋在了她的麵前。
她四周原本一片黑暗,但他的到來,卻為她燃起了一盞僅照亮她一人的光。
風過了他身,化為微風柔和地吹,柔和地愛撫過她的麵孔。
顧君師頓了一下。
緩緩、漠冷地抬眸,那眼底一望無垠的黑暗。
那一抹似雪飄、優雅的一片衣角,綻放出絕世的奢華,腰間壓衣的佩飾,這一次,擋在她麵前的卻不是別的任何人。
從她的這個角度跟位置看去,他頎長的身影好像又長高了,她看著他從一個小少年長到如今的樣子,一個成熟男子的模樣,那寬而薄的胸膛不再是單薄與秀美,煙霞的骨骼,但他身上好像永遠都有一股少年般的清雋與幹淨。
顧君師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轉過了視線。
“走開。”
依舊是不男不女的粗糙聲線。
但前方的人聞聲卻覺耳邊似滾落千千萬萬的銀珠,他沒有轉過身來,視線發緊地盯著前方,情緒在眼中斑駁著:“告訴我……你是誰?”
低顫的聲音在顧君師耳畔呻吟著,仿佛他眼底看不到了光明,也感不到一絲溫暖,此刻的他被一種莫名的茫然與恐懼纏繞著、包裹著。
這時,澄泓、魏酈、顧二他們也都相繼趕了過來。
澄泓輕喘著看向黑鬥篷,他眼下已經知道她就是顧君師了,他難置信她竟如此恣意妄為。
魏酈沒有化為人形,它的實力被“龍島秘境”壓製著,所以人修反倒限製了它的發揮。
但就算他們來了,其實也根本不是墮魔龍對手,所以他們齊齊對著盤旋在顧君師周邊的魔龍的動手。
顧君師從他此刻怪異的舉動、還有問出口的那一句話中,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無甚情緒地道:“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是陸子吟說的也好,是他自己猜出來的也好,其實都已經無所謂了。
她驀然一步瞬閃,轉到在聽完她說完那一句話後就滯怔的六絳浮生的麵前,一掌便將他推離。
六絳浮生下意識朝她一抓,卻什麽都抓不住,整個身體不受控製地遠離了她,她一轉眸,光速一般來到其它人麵前,沒有片刻停頓地將所有人都拽甩出了她跟墮魔龍的戰局之中。
他們怎麽可能阻抵擋得住她想做的事情,所有人都被排擠到了戰局外緣——
上空的魔龍凶狠地衝向了她,那扭動交纏的身軀形成了包圍圈,將所有的死角跟範圍都堵塞滿了,但顧君師卻不躲不避在站在那裏。
六絳浮生幾近目眥欲裂:“君師——”
“姐——”
“顧君師——”
就在他們都以為黑鬥篷或許會被魔龍給撕咬成碎片時,黑暗直接毀了整個世界的光明,一股叫人打心底裏感到恐怖的氣息瞬間籠罩到了所有人的頭頂。
而那些魔龍絞成了團在遊動的身軀卻像被什麽東西攝扼住了,那黑潮的龐大形成一道無形的氣牆,而氣牆之後……正是顧君師麵無表情、一身漠然無動於衷地佇立在那裏。
與之前不同的是,她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黑色的門。
這道黑門就像一界未曾開啟的混沌世界,存在於這片黑暗的絕對領域之內。
黑色的霧氣,是那樣的深沉,那樣的濃稠,像無法流動的漿液,都能將人浮起來。
顧君師此時身上那一件黑色鬥篷不知何時破碎消融了,或許是方才魔龍噴出的魔焰,也或許是她處於力量不受控的狀態。
這時的她毫無遺留地露出了她的身形。
她穿了一身繡著奢美爬滿彼岸花的玄衣,衣領口處既禁欲又雅挺立起,露出線條優美的項頸與玲瓏鎖骨,她以往無論哪一次出現在人前,都是最為低調、最普通的一身,但即使就是這樣她依舊像一個貴族之女。
此時的她仿佛斂足了世上的所有月光華美,直覺得她就該是無上尊榮、無人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