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李乾蘇醒了過來。
入眼是返潮的天花板和沒有燈罩的節能燈。燈管上用硃砂墨畫著看不懂的符咒。彷彿活物般的紅色符文從燈管蔓延到天花板上,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符文陣。圍繞著符文陣周邊,又垂掛著十幾道黃紙符,每道黃紙符上部都以紅繩穿過一枚生滿綠銹的五銖錢,下部則吊著銅鈴鐺。李乾盯著上面的銅鈴鐺看,半晌不動。倏然間,被右側弱化的日光照到的黃符無風而起,但鈴鐺並未響。
李乾將目光轉向照進日光的窗戶,看到窗框上也貼滿了墨色紅艷的黃紙符。符紙上的咒文筆走游龍,帶著震懾一切邪祟的氣勢。但窗子是緊閉著的,窗外的綠樹也未動搖一下,那這股風又是從何而來?房間里沒有裝空調,卻自有一種透凈清涼縈迴在血脈中,就像漂浮在林間流淌的小溪之上,身軀愜意,靈魂也安寧。
李乾只覺肌肉乏力,意識卻已清醒。他自信地從床上坐起來,以為自己這就能下去跑一圈了,卻在下一刻痛得身軀弓起,右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左肋。接著他發現胳膊、胸口和腹部上全是那種青紫的痕迹,就跟自己被一群人狠揍過一樣。
「你醒了?」
被聲音吸引著望向門口,看到一個戴墨鏡的人正端著水盆和毛巾站在那兒。
「熊叔?「李乾看著身著家居服的熊鏡走進來。「我這是……?」
「在大師兄的家裡。你高燒三十九度,昏迷了兩天,到今天才退燒。」熊鏡把水盆放在地上,拿著毛巾在盆里涮了涮,擰乾些遞給李乾,「擦擦吧,身上都黏了。」
「哦。」接過熊叔給他的濕毛巾,李乾抹著自己的脖頸和胳膊,「我二大爺呢?」
「出門了。」熊鏡道。
「在店裡呢?」李乾漫不經心地問。
「沒有,說是有事出去了。」熊鏡回答。
「去遠地兒了?多久能回來?」李乾用毛巾擦著自己胸口。
「不清楚,可能需要幾天吧。」
「哦。」
李乾隱約覺得二大爺這次的出行應該與自己和白團的事情有關,還有給熊叔找續命的方法。
「對了熊叔,白團呢?」李乾看看熊鏡的身後,沒見到那隻喜歡黏人的鬼怪。
「跟黑仔在外面呢。」熊鏡道。
「外面?」聽他那麼說,李乾趕忙朝窗外看。
「不是那個外面,我說的是客廳。」熊叔笑著說。
「哦!」李乾趕忙從床上下來,因為動作太急,扯得身上的傷口一起疼起來,但李乾忍住了沒出聲。
「慢一點。」熊鏡見狀伸手就要扶,卻被他揮手阻止了。
「沒事,我自己能行。」
連拖鞋都沒有穿,李乾光著腳走向門外。
「你怎麼吃個西瓜連籽兒都不會吐啊?」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黑仔在說話,李乾停住了腳步。
客廳里擺著一面矮桌,桌子上擺著一大盤切好角的西瓜。矮桌旁放著兩個塑料板凳,一黑一白兩隻鬼怪正像小孩兒一樣坐著板凳吃西瓜。綠色的瓜皮東一堆西一摞,黑色的瓜籽也在地上散落得到處都是。
「因為先生之前給我吃的都是沒有籽兒的。」白團吃得面頰上兩片紅。
「那是他把西瓜中間的那一塊給你挖出來吃的好吧。」黑仔邊吃邊說道,冷不正抬頭看見了靠在門邊的李乾,「哦?大賤人你醒了?還不趕緊滾過來吃瓜,再不吃就沒了。」
黑仔的腦門兒上貼著一個x號似的橡皮膏,臉上儘是瓜瓤和瓜籽,看得李乾直想笑。
「大哥哥你別相信小黑的話,他已經把西瓜給你留好了。」白團告狀,「剛剛我不小心拿了一塊,他就打我爪子不叫我拿,還說那是留給你的。」
「我才不是要留給那個賤人呢。」黑仔嘴犟。
「你頭上貼著的橡皮膏是怎麼回事?」李乾戲謔地問。
「小黑腦門兒上破了個洞,會撒氣,我家先生就剪了兩塊橡皮膏給他貼上了。」白團彙報。
「你怎麼什麼都給我往外說啊?!」
黑仔一爪子撩過去,白團先是一愣,接著兩顆淚珠就開始在眼眶裡滾動。
「先生~!」白團撂下吃了一半的瓜,咧著嘴哇哇地大聲哭起來,「先生~!!」
「怎麼啦小白?!」熊鏡聞聲跑了出來。
「小黑它欺負我~!」白團指著黑仔大哭。
「剛才不是還好好的,這麼一會兒就打起來了。」熊鏡像姥爺一樣把白團抱起來哄,「小白不哭,小白不哭,小黑它是壞蛋,咱們是好孩子,看叔替你出氣啊。」
熊鏡抬手就朝黑仔頭上打去,可一到黑仔腦門兒就將手掌化為兩指,彈了它一記腦唄兒。
「先生真厲害~」白團立馬開心地笑起來。
原來腦門兒上那個洞是這麼來的啊……李乾忍不住笑。
「你笑什麼笑,看到自己家鬼怪受欺負了也不說幫忙,就知道讓人家踩在自己頭上!」看見連李乾都在笑它,黑仔氣不打一處來,於是拿盤子里剩下的幾塊瓜出氣。「哼,西瓜不給你留了,我自己吃,沒你的份兒!」
「你想吃就吃嘛,我又沒攔著你。」李乾笑道。
「哼,果然好人沒好報……」黑仔氣鼓鼓地塞了滿嘴。「……好人沒好報!」
李乾目光一轉,看到了擺在客廳書架上的一個相框。
之所以會注意到那個相框,是因為別的地方都疏於打掃,只有這個相框纖塵不染。
李乾過去拿起相框,看到裡面是一張年代已久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一名身著藍色連衣裙,頭戴寬沿草帽的年輕女子。女子有著雋秀的五官和纖細的身材,未經任何燙染的黑亮直發垂在肩頭,絲毫沒有現代女孩子的浮華風和脂粉氣,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美感。
這個人是誰?李乾心想。難道是二大爺以前喜歡的人?
照片上的女子站在枝繁葉茂的夏樹之前微笑著,令李乾有種極為親切的感覺。
為什麼感覺這麼熟悉?難道我從前見過她?
「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熊叔?」李乾拿起照片給熊鏡看。
「哦,這個人啊,是師兄以前的女朋友。」熊鏡說,「好像是叫霍什麼的,名字我記不太清了。」
「女朋友?」李乾把照片重新擺回書架。
「哎?你沒聽師兄說過嗎?」熊鏡問。
「沒有,從前的事他跟我講的很少,我就知道他是被自己師父從道觀里趕出來的,有一段時間浪跡天涯,後來才在這邊定居下來,開了一家手機店。」李乾道,「浪跡天涯時候的故事就沒有什麼人清楚了,就連我爸是他親兄弟都不知道他那幾年去哪兒了。」
「他是跟你這麼說的啊……」熊鏡若有所思。
「怎麼了?熊叔?」李乾不解他的反應。
「事實上,師兄他並不是被我們師父趕出來的。」熊鏡道。
「那是……?」
「是他自己跑出來的。」
「什麼?!」聽到和自己所知截然相反的事實,李乾更加想了解了。「熊叔你快跟我講講到底怎麼回事!」
熊鏡把白團放到地上,拉過旁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黑仔跟白團也坐在小板凳上仔細聽。
「大約是二十多年前吧,那時候師兄十八,我十六。」熊鏡說,「當時我們都在青靈山的天師觀上修行,每日和諸位道兄道友聞雞起舞,除了念經打坐就是修習道法,要不就是練習師父教的劍術。雖然我在師父座下的弟子中排名第二,但我知道,師父相比我來說,更重視大師兄,想培養他成為下一代觀主。觀主的地位幾乎是讓所有弟子覬覦的事物,因為當時天師觀香火極旺,每年都有大批香客捐資供奉,所以弟子們覺得,只要能成為觀主,就能坐擁香客們捐贈的財富,所以每天一有機會就要接近師父,想為自己未來能當觀主的可能性加分。」
「但師兄並不是那麼想的,相比接下師父衣缽成為觀主,他更嚮往著山下的生活。因為他頭腦聰明,所以每日遊手好閒,不像其他道兄那麼努力。可一問及修道上的問題時,師兄又比誰都能言善辯,能力也在眾人之上。這叫很多道兄都頗有微辭,在背後放出他很多不好的傳言,說他每夜都被師父開小灶,單獨傳授高深道法。當然只有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我們兩個住一屋,每天晚上我都在拚命背書,師兄他卻在旁邊呼呼大睡,而且基本都是一覺到天亮。」
「從小我就知道,師兄志在四方,肯定不願在山上的道觀里憋屈一輩子。」熊鏡說,「只是我沒想到,他離開道觀的理由竟是為了找一個人。」
「那一天,山下的城鎮里有廟會,師父叮囑我們好好修行,不要想著去玩,但師兄還是趁師父沒盯緊的時候偷偷跑了出去,溜達了一大圈,玩夠了才回來。回來之後他就跟我說,廟會上有耍雜技的,有演木偶的,還有變戲法的,最最重要的是,他在廟會上認識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並且約好了轉天在鎮上的娘娘廟門口見面。」
「那天晚上,師兄因為沒聽師父的話,被師父打了三十下手板。掌心和手指上全是腫的老高的紅凜子,但師兄像是一點都不覺得疼,跪在地上的時候都在傻呵呵地笑,估計當時就是想起了那個女孩子吧。」熊鏡道。
「雖然師父有一再警告他不要出了道觀的門,否則一輩子都不認他這個徒弟,但師兄還是按照約定去了。」
「然後呢?」李乾問,「他跟那個女孩私奔了?」
「沒有,師兄等了一天一夜,那女孩都沒來找他。」熊鏡回答,「他知道師父不會饒過他,所以只敢偷偷跑回來跟我說這件事。我問他,那個女孩爽了約,也不是什麼誠信之人,師兄你還是斷了這條心吧。結果師兄說,不會的,她不來一定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說完就收拾起行囊來。」
「我問他這是做什麼?他說他要去找那個女孩子。我又問他,那師父怎麼辦?他還指望你接他的班吶。師兄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接班的事就交給師弟你了,我要去找我的真愛了,轉天師兄就下山了。」
「師父知道師兄為了一個女孩子下山之後氣了個半死,把全部責任都推到了我這個沒能阻止他的二師兄身上,把我痛打一頓趕出了山門。」熊叔不堪回首的說,「現在想來,我就是專門給師兄擦屁股的啊。」
李乾憋住了沒笑出來。
「從那兒以後,天師觀就開始沒落了。因為師父堅持不傳觀主之位,得不到道觀的道兄們紛紛離開天師觀下山,甚至還說了很多不利於天師觀的壞話,漸漸的香客就去的少了。」
「那他找到那個女孩子了嗎?」李乾問。
「沒有。」熊鏡道,「等我再次遇到他的時候,看到他身邊站著的就是這位霍大小姐。當時我還問他,師兄這是你當年出山時追的那個女孩嗎?師兄回答不是,當年那個妹子早就尋不見了,這個是新的,而且他確定,這個霍大小姐才是他此生的真愛。」
「哦,我還以為這個姓霍的女子就是他的初戀呢,敢情我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啊。」李乾有一種被晃了一下的感覺,「那這個霍大小姐現在去哪兒了?」
「她死了。」熊叔說。
「死了?」
話音未落,就聽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鑰匙響。很快門被打開,李乾看到,進門來的正是故事裡的主角,李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