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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提線木偶

  雷寅雙正要過去安撫炸了毛的三姐時,一個客人忽然攔住她,對她笑道:「你家那口子今年也去京城趕考了?」


  「是啊。」


  「嘖嘖嘖,」那人咂著嘴一陣搖頭,道:「聽說今年趕考的學子特別多,老先生們都預測說,咱們府衙送去京城趕考的學子里,百個裡頭能中一個就算是得中率高的了,這真可謂是『千軍萬馬搶過獨木橋』呢。」


  另一個道:「瞧你說的什麼話!咱們健哥兒是什麼人?從小就有才子之名的。要我說,健哥必定能夠高中!」說著,沖虎爺一抱拳,笑道:「我在這裡先預賀虎爺了。」


  「多謝多謝。」雷寅雙沖著那人也是笑嘻嘻地一抱拳。


  於是又有一人感慨道:「要叫我說,也是我們這些人沒趕上個好時候。咱大興剛建國那會兒,那百裡外的舊都還是京城時,咱這江河鎮怎麼著也算得是京郊畿縣。自來京畿學子高中的機率就要遠比其他地方的學子多上幾成,若我們生在那個時候,我怕也要鼓起勇氣下場一試運氣的!」


  「得了吧,」虎爺雷寅雙兜手就給了那小青年一個腦崩,笑道:「你忘了?那時候天下正亂著呢,除了咱大興國,東邊還有個什麼應天國,中原還有個大龍國。那會兒連韃子的狄國都還沒有完全滅國呢!那麼亂,天天都在打仗,哪有什麼科舉給你參加。便是韃子的科舉,會許你個漢人去考?你若真生在那個時候,我看這會兒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逃難躲韃子呢!」


  她提到那幾個國號時,正在櫃檯后撥弄算盤珠的三姐那手忽地一停,抬眸飛快看了雷寅雙一眼,沖她喝道:「看來你閑著呢!有那功夫跟人磨牙,不如過來學著怎麼算清你這糊塗賬!」


  雷寅雙一窒,立時擺出一張討好的笑臉,沖三姐迎了過去,扒著那櫃檯道:「就是這賬記得糊塗,我才算不過來的。」


  「那你不會記得清楚明白些?」三姐又白她一眼。


  雷寅雙立時喊冤道:「哪裡是我記得不清楚,不清楚的都是胖叔記的……哎呦!」


  她話音未落,就叫正好買菜回來的胖叔在她腦勺後面敲了一記,怒道:「明明記賬是你的事兒,你求我幫你,我才免為其難幫你記上兩筆的,這會兒你倒嫌我記得不好了?!趕明兒你還是自個兒記吧!」


  雷寅雙再沒想到叫胖叔抓了個現行,便回頭沖胖叔皺著鼻子又是一陣討好的笑。她正想著要怎麼忽悠胖叔,忽然看到板牙奶奶提著那個白色陶罐,拄著根拐杖艱難地邁過客棧那高高的門檻,便忙丟開胖叔迎了過去,一邊叫道:「奶奶怎麼來了?有什麼事也該叫我過去才是。」


  板牙奶奶將那罐子遞給她,搖頭道:「整天坐在家裡也無聊,趁著把罐子還你的當兒,我也上街來逛逛。」說著,抬頭看看站在櫃檯邊的胖叔和三姐,道:「都在呢。」又一拉雷寅雙的胳膊,「我有話問你。」


  「哎。」雷寅雙應著,攙扶著已年過七旬的板牙奶奶穿過櫃檯,來到後面的賬房,一邊回頭招呼了一聲:「大牛,倒杯茶來。」一邊問著板牙奶奶,「奶奶可是找我有事?」


  「正是要問你呢。」板牙奶奶拉著雷寅雙在桌邊坐了,問著她道:「健哥兒走了多久了?」


  「得一個月了吧。」雷寅雙道。


  「那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板牙奶奶問。


  雷寅雙笑道:「科舉過後還要等放榜,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若中了還有殿試,我算著,不到四月底怕是回不來呢。」


  板牙奶奶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拍著雷寅雙的膝蓋道:「也就你爹和你花姨心大,健哥兒趕考,他倆不說留下來照應你,倒帶著小石頭送你娘回鄉了。」


  雷寅雙笑道:「這原是我娘的遺願。這都十來年了,總因路遠沒能叫我娘落葉歸根。如今正好趕上有順路的船,多難得的事兒。不然那麼遠,又只有我爹和花姨兩個,加上小石頭,我還不放心他們呢。再說了,我都這麼大的人了,鎮上又有你們大傢伙兒照應著我,他們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板牙奶奶又拍了拍她的膝蓋。


  雷寅雙便問道:「奶奶找我什麼事兒?」


  「對了,」板牙奶奶道,「這一打岔,險些忘了。這人一老吧,就老愛琢磨一些有的沒的。我想著健哥兒這一去趕考,不會不回來了吧?那戲文里的蔡伯喈、陳世美,可都是高中之後變心的。不是我說你,你這孩子從小就大咧咧的,這事兒你自個兒可得上著點心。等到四月底若是看不到他回來,你可千萬記得上京城去找他,可別像戲文里的趙五娘和秦香蓮那樣,傻傻地在家等了那麼多年才想起來上京城去找人。等到那時候,什麼生米都做成熟飯了!奶奶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如從前了,因今兒突然想到,怕到時候忘了,所以才來跟你說一聲兒的。你可千萬自個兒記在心裡,到時候就依著奶奶的主意去做,知道嗎?」又道,「那小兔崽子要真敢變心,看咱鴨腳巷的老少爺們哪個肯饒他!」


  「奶奶……」


  雷寅雙看著板牙奶奶一陣哭笑不得。當年她之所以會跑到河邊去撿回來一個什麼撈什子世子,就是因為板牙奶奶聽說她爹和花姨的事後,跟她說什麼「小白菜」的故事,才叫她異想天開地想要給她爹撿一個現成兒子回來。沒想到,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板牙奶奶這聽風就是雨的稟性竟一點都沒變。


  「奶奶,放心吧,健哥不是那樣的人。」她安慰著老人家道,「他要是真變心了,那我就依著奶奶的主意,打上京城去。先把他打個半死,然後再休了他,踹了他,回頭我就重新招個小女婿,照樣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奶奶放心吧,我再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她的胡說八道,逗得板牙奶奶也是一陣哭笑不得,捶著她的膝蓋笑罵道:「這孩子,胡說什麼呢!」


  二人正笑著,賬房門口垂著的門帘一動,一個身影托著個茶盤,一瘸一拐地進了賬房裡。


  雷寅雙趕緊站起來,伸手接過小兔手裡的茶盤,問著他:「怎麼是你?大牛呢?」


  小兔道:「樓上客人叫茶水。」


  那低沉的聲線,震得雷寅雙到底沒忍住,伸手搔了搔耳垂。


  板牙奶奶則眯著個眼,把小兔一陣上下打量,回頭問著雷寅雙,:「雙雙啊,這是誰家的孩子?我怎麼不記得了?」


  雷寅雙趕緊笑道:「這是新來的,奶奶不認得。奶奶叫他小兔就好。」


  板牙奶奶眯著眼把江葦青又仔細看了一眼,道:「新來的?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我怎麼覺得好像見過他?」


  江葦青默默眨了一下眼。


  雷寅雙笑道:「奶奶肯定是記差了。」又從椅子上扶起板牙奶奶,道:「奶奶,要是沒什麼事,我送您回去吧,您一定又是瞞著小靜姐姐一個人跑到街上來的。小靜姐姐要是找不著您,該著急了。」


  老太太一邊任由雷寅雙將她扶起來,一邊喃喃抱怨道:「你們這些孩子,怎麼一個個都沒大沒小的,盡愛管著我……」


  她一邊嘮叨著,一邊到底跟著雷寅雙從賬房裡出來了。


  雷寅雙才從賬房裡出來,迎面就看到三姐沖她挑了一下眉梢。於是她便知道,三姐應該也聽到了板牙奶奶的那番「告誡」,便沖著三姐咧嘴呲牙地做了個怪模樣。


  二人正互打著眼色,忽然,客棧外面響起一個婦人尖利的聲音:「三娘,三娘!死哪去啦?!店裡生意也不做,整天就只知道四處招搖,想給家裡招個野漢子咋的?!你老娘我還沒死呢!」


  雷寅雙一聽這聲氣,那眉毛就豎了起來。板牙奶奶也生氣地板了臉,沖雷寅雙喝道:「叫那個老虔婆給我閉嘴!」


  「哎!」雷寅雙應了一聲,擼著衣袖便要衝出客棧,卻被三姐一把拉住了。


  三姐沖她搖搖頭,道:「不用你。」說著,便從櫃檯后繞了出去。


  客棧大堂里,幾個住店的客人不知究竟,不由好奇地往店外探著頭。


  只見街上站著個精瘦的老太太,正叉著腰,遠遠沖著客棧里罵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見三姐出來,那婆子立時兇悍地撲上來,伸手要去擰三姐的耳朵。三姐才剛一躲開,她便尖聲叫了起來:「反了你了!我是你婆婆,還教訓不得你了?!」說著,伸手便在三姐身上一陣亂擰。


  三姐一邊躲著她的手,一邊冷聲道:「這個月的家用你不想要了?!」


  婆子一愣,立時縮了手。她的手雖然不再往三姐身上招呼了,嘴裡卻仍不乾不淨地罵著些什麼「勾野漢子」之類不堪入耳的話。三姐只當沒聽到的,一轉身,進了客棧旁邊的那座小藥鋪。婆子卻依舊不依不饒地跟在她的身後謾罵著,直聽得客棧里的那些男客們都難為情地避開了眼。


  婆子見三姐只當她不存在一般,不禁愈發地惱火,亦步亦趨地跟在三姐身後,那罵的詞兒也愈發地不堪入耳了,「你個喪門星,剋死我兒子不說,還想活活餓死我和你小叔子不成!誰不知道你那死鬼爺爺把家當全都留給了你,偏你天天倒會跟我哭窮!自個兒穿金戴銀勾三搭四,倒叫老娘我穿成這副破落模樣!別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想著哪天我死了,你好改嫁。告訴你,老娘我活成千年王八也不會放你改嫁的!你當我不知道你天天往隔壁客棧里鑽是個什麼意思,不過是看上了人家的富貴,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想要過去做個小。可惜你天天巴結著人家,人家可不稀罕看你一眼!你個騷蹄子……」


  她正罵得興起,忽然有人一把搭住她的肩頭,將她的身子扯得轉了個圈。


  老太太一個立足不穩,險些摔倒。她抬頭正待要罵人,卻對上一雙圓瞪的虎目。


  「你再罵一句試試!」雷寅雙沖她伸了伸她那白生生的拳頭。


  那拳頭雖然看上去白生生的沒什麼威力的模樣,蔡婆子卻是領教過其中厲害的,立時閉了嘴。噎了噎,她忽地往地上一坐,竟撒起潑來,拍著地面哭嚎道:「你們都欺負我一個寡婦人家,你看中了我家三娘,想收她做小,我不放,你們就這麼欺負我,可沒天理了……」


  也虧得這時候她們已經進到了藥鋪裡面,沒有在大街上叫人看了笑話。


  她這般一哭鬧,不由叫雷寅雙擰了眉,抬腳才剛要去揣那婆子,卻叫三姐眼疾手快地一把給攔了下來。


  「雙雙!」三姐沖她喝了一聲。


  雷寅雙指著那婆子對三姐怒道:「吃你的喝你的,還敗壞你的名聲,不如讓我一腳踹死她得了!也叫這世間清凈一些!」


  三姐生怕她真一腳踹出去,忙抱住她的胳膊搖頭道:「為了這種人擔上人命官司不值得。」


  那婆子先還有些畏懼,聽三姐這麼一說,立時又囂張了起來,竟主動往雷寅雙的腳下撲著,一邊嚷道:「你踹啊,你踹啊,你踹死我得了!」


  她這麼一嚷嚷,雷寅雙倒收回了腳,推開抱著她胳膊的三姐,彎腰過去,跟拎小雞似地一把從地上把那個婆子拎了起來,然後回頭對擠在藥鋪門口看熱鬧的人群笑道:「瞧她說的,我不過跟她開個玩笑而已,竟當真了。蔡婆婆,你也太不識逗了。」


  說著,還親切地給蔡婆子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卻又借著給她拍灰的機會,湊到她耳旁壓低聲音冷聲道:「你當我傻啊,當著大家的面殺人。」


  她退後一步,笑眯眯地又道:「不過,勸婆婆一句話,晚上千萬別一個人呆著。咱鎮子旁邊那條津河可沒上蓋子,當心哪天你一不小心失足掉進去,泡腫了你的王八殼子。」她很是西洋化地沖臉色發白的蔡婆子聳了聳肩,又一攤手,笑道:「那可就跟我無關了。」


  蔡婆子愣了愣才明白她話音里的威脅,頓時扭頭沖圍觀的人群尖叫道:「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她威脅要殺死我!」


  跟過來的胖叔抬手搔搔腦門,道:「我咋沒聽到?我就聽到我們老闆娘好心提醒你,別走夜路,小心跟你兒子一樣掉進津河裡淹死。對吧?」他回頭沖一同圍觀的眾人笑道。


  可見這蔡婆子平常為人不咋地,圍觀的眾人都附和著胖叔一陣點頭稱「是」,還有那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直接指著那婆子道:「你那兒子自個兒不學好,跟人賭錢吃酒,淹死在津河裡,拖累了我們三姐一輩子,倒還有臉說三姐克夫!你也不想想,當初你們一家子來我們鎮上時是個什麼光景,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比叫花子還像叫花子,窮得叮噹響!如今有房住,有飯吃,靠的全是三姐養活你們一家,偏你們還不知感恩,往死里欺負我們三姐。你們真當我們江河鎮沒活人了?!」


  這邊眾人眾口一詞地指責著那個婆子時,夾在人群中看著熱鬧的江葦青不禁一陣詫異。他再沒見過這樣的街坊鄰居。不管是他偷聽到的,那個板牙奶奶跟虎爺說的那番話,還是現在眾人指責那個婆子的話,都叫他感覺很是新鮮。


  他出生時,便是這世間仍戰亂頻頻,他卻因他舅舅的勢力擴張而不曾受過一點戰爭的波及。他那舅舅更是在他三歲那年統一了天下,登基做了大興的開國皇帝。所以自小起,他身邊結交的人,不是那些韃人入侵前殘餘的世家子弟,便是那些跟隨他舅舅創國立業的新貴家族。這些人,當面光鮮,背後卻是再不肯為了跟自己無關的事伸一伸指頭的——便如他之前,曾幾次三番想要找以前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人,希望他們能幫他在皇帝面前說上一句話,最後等來的,卻全都是官府來捉拿他的衙役……


  至於他舅舅……


  江葦青一陣默默握拳。他一直知道,他在京□□聲並不好。那時候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因為他知道,那些傳聞里的許多事他都不曾做過。但他卻忘了,便如三姐告誡虎爺的:三人成虎,便是他沒做過那些事,因他不曾辯駁過,加上太后因為護短,不許人來問他的罪,倒叫人覺得他真有罪一般了。以至於,鬧出人命后,竟再沒有人相信他了……包括他的皇帝舅舅、太后外祖母……


  「回了!」


  忽然,胖叔一巴掌拍在他的頭上。他抬起頭,只見胖叔倒背著雙手走在他的前面,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著他:「回去把菜給我摘了。真是的,以前你都是怎麼活過來的?該摘葉子的你摘菜梗,該摘菜梗的,你倒把菜葉子全都給我呼嚕了!今兒再出錯,本文首發晉-江文學城,晚飯你就別想了,餓著吧!」


  胖叔雖這麼兇巴巴地教訓著他,江葦青卻覺得,他對自己,顯然比家裡那些總是對他笑臉相迎的僕役們更是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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