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小女婿
脖子里扎著一條臟污領巾的大漢叫劉三,是周軍地字營一個小小的伍長。
雖說是個「小小」的伍長,手下卻也管著「十來個兄弟七八條槍」。而且,此次伐吳他也曾立下一些小小軍功,想來凱旋後晉為庶長總是跑不掉的。
誰知也該是他家祖墳上冒青煙,搜山時竟然讓他撞上了在逃的吳王。雙方在銅山下那座有著百年歷史的濟顛廟前僵持了整整兩天,直到盟軍大部隊源源不斷開來,吳王眼見逃生無望,這才絕望地自殺了,臨死前還不忘放一把火,把自己連同跟他一起逃亡的宮人全都燒化作一堆焦炭。
雖然沒抓到一個活著的吳王,這死了業已變成一堆焦炭的吳王也頗值一些身價。昨天傍晚,丞相帝師接到消息來看了現場后曾拍著劉三的肩頭說,等周主、鄭王和白王一道驗看后,只怕當即便封他個什麼爵位也是未可知的事。
這消息讓劉三喜出望外。但他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這個賞賜是建立在他能否好好看守這堆焦炭的基礎上的。因此,雖然看著那堆人形焦炭既噁心又讓人毛骨悚然,他還是盡心盡責、小心翼翼、同時也是膽顫心驚地在旁堅守了一夜。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們就聽到有馬車從山下駛來的聲音。劉三正在那裡整隊準備迎接三位大王的鑾駕,卻不曾想,跑上山來的竟是兩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
為首的那個少年身量還未完全長成,一副五短身材配上一張帶著嬰兒肥的圓臉和一雙彎成新月狀的眉眼,使他看上去很像人們過年時貼在門上的抱金魚福娃,煞是可愛。
而後面跟著的那個少年……
劉三倒抽一口冷氣。他甚至沒見過比他更美麗的女人!
只見這少年身材修長,那出著毛的狐皮斗蓬襯著一張素凈的瓜子臉,顯得他如謫仙般飄逸出塵。再看他那挺直的鼻樑,那泛著水潤光澤的櫻桃小口,那說書人形容的「白水銀里養著黑水銀」般晶瑩清亮的眼眸,以及那細膩得不見一絲毛孔的肌膚……這位少年似乎只能用「玉人」二字來形容。
劉三困難地呑咽了一下。傳說吳王好男風,如果這是吳宮裡的嬌娃,也難怪吳王會有龍陽之興……
不過,這兩位少年周身穿金飾玉,一看便知出身豪門。劉三雖然舉劍攔住對方,心裡泛著無數齷齪的念頭,行動上卻不敢真的有所冒犯。
他正在那裡犯著嘀咕,不知該拿這兩個少年怎麼辦時,眼前突然一花,在少年和他之間,竟然又平空冒出一個少年來。
一個眉宇間刺著山形紋飾,剃著光頭的十六七歲少年。
少年只一腳就齊齊踢斷了那十來桿紅櫻槍。
劉三就算不認得他這一腳功力,也該認得他眉間的刺青——那是山族人特有的標誌。
眾所周知,彪悍善戰的山族人一般就三種身份:雇傭兵、保鏢、殺手。
雇傭兵是要穿制服的,殺手再大膽也不可能出現在這光天化日之下,因此,顯然,這個光頭少年是後面那兩位少爺的保鏢。
白颯歪著頭,沖堵在前邊的光頭少年笑道:「喲,shawn,身手大有進步嘛,這次比上次又快了兩秒。」
肖恩很是不喜歡主人家這位肆無忌憚的親戚,因為他常常拉著世子出入一些危險場合。甚至可以說,只要哪裡有危險,白靖安公就會在哪裡——或者說,只要有靖安公在的地方就會有危險。
而且,他也很討厭靖安公用那種奇怪的腔調念他的名字。
肖恩生怕一個忍不住,那臉不屑會得罪僱主家這位難纏的親戚,便仰起頭假裝看天,裝作沒聽到白颯嘴裡冒出的那一串串讓人聽不懂的新鮮詞。
「誰敢動手?誰敢動手?!」這時白朮也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沖那些士兵像趕蒼蠅一樣揮舞著剛才替鄭太擦泥點的汗巾,一邊扯著公鴨嗓子威風十足地喝道:「瞎了你們的狗眼啦,沒看見這是鄭王世子殿下和白國靖安公大人嘛!」
若說眼前這兩位少年只是鄭國和白國的貴族子弟,劉三還不怎麼害怕,可一聽這兩位的名頭,他發抖了。
要知道,現任周國國君姬勝有兩個同胞姐姐,小姐姐嫁給了鄭王——便是眼前這位鄭王世子的親生母親;大姐姐則嫁給了當年的白國太子。要不是那位太子爺短命死得早,她也該是白國皇后的命。所幸這位太子爺還給長公主留下一個遺腹子——便是眼前這位圓臉少年。
長公主對此子是愛若性命,別說是不小心碰著這位小公爺一點油皮,光被長公主聽說他曾拿劍指著他,只怕也會被活剝了一層皮去……
想到這,劉三不由打了個冷戰,趕緊一揮手,領著手下拖著吹火棍灰溜溜地縮到一邊,兀自拍著胸口壓驚去了。
見當兵的都退走了,白颯嘻嘻一笑,拉著鄭太就往台階上跑。
一陣風從大雄寶殿的廢墟上吹下來,帶著一股讓人窒息的濃郁焦臭。鄭太只覺得一陣噁心,便捂住鼻子拖著腳,不肯再往上去。
白颯可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硬是拉著他向前跑,幾乎把鄭太給拖倒在地。
鄭太求救似地看看肖恩——肖恩正兩眼望天,竟然沒瞧見僱主那可憐兮兮的眼神。
他又回頭看看白朮——白朮雖然同情他,卻不便違了自家的小主子,連忙也學著肖恩抬頭去看天。
此情此景,鄭太只得認命地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跟著白颯上了台階。
上得台階,兩人一抬眼,不由全都大吃一驚。
這大雄寶殿早已燒得只剩下了一個框架,就連高台上的濟癲像也已燒化成一堆黃土。
這些他們都曾遠遠地望見過,也不以為意。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黃土堆的周圍竟然堆放著一具具燒焦變形的人體殘骸。
也不知道是為了邀功還是出於某種變態心理,那些周軍士兵清走屍體四周的雜物,只單留下一具具焦黑蜷曲的屍體橫七豎八地保持著他們生命最後一刻的姿勢。
這些曾經是人類的屍體,有些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有些還能看到一點皮肉的模樣。有些似乎在被燒之前就已經死了,有些則明顯當時還活著。
看著那些求救般伸向天空的焦枯手臂,和只剩下牙齒清晰可見的炭黑頭顱,鄭太立刻捂著嘴跑下台階。
白颯再大膽也忍不住陣陣寒毛倒豎,於是二話不說,也跟著鄭太一溜煙地跑開。
兩人一口氣衝進松林。
深吸了幾口帶著松脂清香的空氣后,白颯假裝大膽地笑道:「你跑什麼呀,不就是一堆屍體嘛。」
他這麼一說,又讓鄭太想起那些屍體來,不由一陣乾嘔。
白颯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嘻笑道:「難怪你老子嫌你娘,你上了戰場還不拿刀砍人了?你想想,要是那一刀子正好划拉在肚子上,那個腸穿肚爛……」
鄭太趕緊推開他的手向前跑了幾步,抱著另一棵樹狂吐起來。
白颯一陣哈哈大笑。
鄭王鄭文允自詡豪傑,最看不上的就是兒子鄭太這副比女人還精緻的模樣。偏偏他後宮粉黛三千,就只生了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比起鄭太的敦厚純良,他寧可欣賞白颯這樣的玩世不恭和胡作非為。因此,和其他親戚不同,他倒是經常鼓勵鄭太跟著白颯亂跑,好讓循規蹈矩的鄭太多少能沾染點白颯那略有些瘋顛的肆無忌憚。
白颯回頭看看大雄寶殿,沖鄭太笑道:「喂,我念首詩給你聽。」
也不等鄭太回答,他便拖著腔調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京,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突然,不遠處冒出一個聲音應和著他。
白颯嚇了一跳,趕緊住聲四下張望,卻沒看到一個人影。
只聽那個像是被什麼壓得喘不過氣來的聲音又艱難地念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很久以前白颯就發現,這不同的兩個世界里有著諸多共同點——也就是說,這個世界里同樣也有僧道儒,有鳥生魚湯(姚舜禹湯),有屈原杜甫,甚至連他們給後人留下的那些詠誦千載的詩篇都相差無幾。但有一點白颯敢拿他的腦袋擔保。那就是:到目前為止,這個世界里還沒出現過一個叫作張養浩的人,也沒出現過這首叫《山坡羊》的曲子,更沒有一個被叫作潼關的地方。
白颯和鄭太對望一眼,不約而同順著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
在他們身後十來步遠的地方,是一小片光線暗淡的林間空地。
空地中央,突兀地拱著一個土丘——一個顯然是在匆忙中挖成坑,又在匆忙中填成包的小土丘。
土丘下方,隱約可見數具潦草掩埋的孩童屍體。
在那些被泥土胡亂蓋住的肢體間,白颯眼尖地看到一張臉,一張沾著血跡和塵土,卻依舊充滿生命活力的臉。
一張絕不可能屬於死者的臉。
此時,一道陽光終於衝破雲層的封鎖,透過虯龍般蒼勁的松枝灑向那個土丘,灑向土丘下那些還沒來得及長大便已夭折的生命,也靜靜灑在那張臉上,灑進一雙如琉璃般清澈澄凈的淡金色眼眸里。
那雙眼睛明亮而熱烈,看到白颯和鄭太向他走來時,眼眸深處似乎還泛起些許的笑意……
和白颯不同,一開始鄭太並沒發現那個少年。他甚至都沒認出泥土下埋了些什麼。當他跟著白颯走到土丘前,突然意識到那是什麼時,不禁大驚失色,趕緊收腳站住。
白颯則徑直走到少年的跟前。
很難說他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一首在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元曲,竟然被這個活埋著的少年輕輕鬆鬆且準確無誤地念出了下半闕,這……意味著什麼?
他低頭看著那雙在陽光下淺淡得彷彿要穿透整張面孔的眼眸,心頭一片混亂。
白颯則徑直走到少年的跟前。
很難說他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一首在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元曲,竟然被這個活埋著的少年輕輕鬆鬆且準確無誤地念出了下半闕,這……意味著什麼?
他低頭看著那雙在陽光下淺淡得彷彿要穿透整張面孔的眼眸,心頭一片混亂。
「你……受傷了嗎?」
少年的臉上全是乾涸的血跡。看著那斑斑血跡,白颯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
似乎少年也覺得這個問題很傻,不禁愉快地彎了彎眼眸——雖然他幾乎整個人都深埋在死人堆里,只有一個腦袋和半截手臂露在坑外。
白颯不禁又是一陣混亂。他隱約想著,這似乎不應該是一個被埋在死人坑裡的活人該有的表情,便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少年那冰冷的手指,下意識地又問了一個更傻的問題。
「你,還活著嗎?」
「應該是吧。」
這一次,少年的微笑已經明顯漾到了唇邊。
然後,他困難地動了動腦袋。一隻擱在他頭頂上方的手臂向旁滑去,露出另一具壓在他身上的少年屍身。那個少年的脖頸幾乎被砍作了兩截。
壯著膽子慢慢靠近過來的鄭太恰巧看見這一幕,不禁嚇得「哇呀」一聲大叫,轉身飛也似的逃開。
白颯看看鄭太,又看看那個少年,猶豫了一下,伸手拉住少年的手臂,想要把他從坑裡拉出來。
他剛一使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