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吃虧
【不會生活】
沒住防震棚時,大家的住房雖然都不寬裕,可關起門來一家是一家,誰也不清楚誰家的事。而這防震棚就不同了,它幾乎沒有任何隔音效果,誰家有點什麼風吹草動,鄰居們都會聽得一清二楚——用李大大那稍嫌粗魯的話來說,就是「中間一家放個屁,左右四家鄰居都能聽到響」。因此,那天大毛媽媽跟大毛爸爸剛一吵嘴大家就都聽到了。
大毛媽媽是個十分彪悍的女人,身高一米七四,看上去要比大毛爸爸高出半個頭。大毛爸爸很瘦,不喜歡說話,見了人也不愛笑,所以大院里的孩子都有點怕他——除了他的兒子大毛。大毛還經常在孩子們面前誇口,說在他家一切由他說了算,他是老大,他媽媽老二,他爸爸老三,他姐姐大丫最沒出息,是個受氣包。
這天,不知為什麼大毛媽媽跟大毛爸爸吵了起來,大家剛要支起耳朵聽個仔細,突然,只聽得「啪」地一聲脆響,顯然是誰挨了誰一耳光。
大妞心想,壞了,大毛爸爸又挨打了——因為她常聽大毛說他媽媽打他爸爸的事——隨後靜默了兩秒鐘,就在大妞擔心是不是人高馬大的大毛媽媽把大毛爸爸給揍昏過去了時,一聲凄厲的哀嚎刺破蒼穹。
「我把你個殺千刀的,竟敢動手打我?!我讓你打,讓你打……」
挨打的竟然是大毛媽媽!
立刻,只聽得各家的桌椅板凳一陣亂響,大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衝出家門,向大毛家跑去。距離最近的已經在那裡開始勸架了。
聽著那邊的熱鬧,大妞恨不能插上一雙翅膀飛過去瞧個明白。可爸媽正堵在門口呢——大妞的爸爸很討厭鄰居這種有熱鬧就跑去圍觀的行為,也明令禁止大妞姐兒倆跟著學。
大妞這心裡就像有隻貓在抓一樣的難受。
正難受著,突然,在她家蘆席牆根下探出兩個腦袋
梁星和梁宇!
二妞剛想叫,梁星趕緊打了個手勢讓她別叫,然後又指了指對面的蘆席牆,那意思,他只是借道的。大妞兩眼一亮,立馬跟在梁星梁宇後面鑽過蘆席牆。二妞也只猶豫了一秒就跟了上來。
顯然,想到這個主意的人不止梁星一個。他們剛鑽進李紅軍家,就看到李紅軍的屁股消失在衛紅家的蘆席牆下。
在衛紅家,大妞他們和衛紅、李紅軍兄妹會合在一處,大家一起趴在衛紅家的地上,從蘆席縫下向大毛家張望著。
此時,大毛媽媽和大毛爸爸已經被大人們分開了。大媽媽一邊替嚇得哇哇大哭的大毛和大丫擦眼淚,一邊說:「能多大的事?就打得這雞飛狗跳的,也不怕嚇著孩子。」
大毛媽媽推開拉著她的李大大和李大媽,往地上一坐,拍著自己的大腿就沖大媽媽哭訴起來。
「哎喲喂我的大媽媽噢……呃……這個日子沒法過了噢……呃……我怎麼這麼命苦噢……呃……當初真是瞎枯了眼才會嫁給他這麼個黑心辣子噢……呃……替他生兒生女洗衣做飯沒人領情就罷了噢……呃……還要被他打噢……」
大毛媽媽拉長了音調哭一聲念一句,每一句都要用盡一口氣,就在大家都在替她擔心,怕她一口氣喘不上來時,她又長長地「呃」了一聲,順便倒抽一口氣,然後連哭帶念地又數落出第二句。
她這哭一聲念一句然後倒抽一口氣的方式煞是新穎,大妞這個愛哭鬼幾乎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愣是不知道哭竟然也能哭得這麼抑揚頓挫富有藝術性,不由聽呆了。
二妞也聽呆了,趴在大妞肩膀上問:「大毛媽媽是在唱歌還是在哭?」
大妞搖搖頭,下意識地開始模仿大毛媽。剛哼哼了兩句,就只見大毛媽媽猛地止住一個倒抽氣,翻著一雙怪眼下死眼瞪著她。
大妞嚇得一縮脖子,趕緊躲到蘆席牆的那邊去了。
大媽媽又問大毛爸爸:「到底是為什麼吵架?」
大毛爸爸氣乎乎地一抬手,指著地上一隻打爛的碗說:「世上還有這種婆娘!天天跟我哭窮,說家裡缺這個缺那個,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她偷偷背著我給大毛一天一個雞蛋!我們家什麼情況大媽媽你是知道的,我跟大丫想要多喝一口粥都要看她的臉色被她嘮叨上半天,大毛才多大點小毛人兒,就一天一個雞蛋!這慣孩子也慣得太離譜了……」
大毛媽媽跳起來罵道:「啊,是我吃了嗎?是我吃了嗎?我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天天喝粥,我怎麼就慣孩子了,我怎麼就慣孩子了?給大毛吃個雞蛋又怎麼了?啊?這孩子從小就三災八難的,我這又是為了誰啊?啊?還不是為了你們陳家!大毛還不是你們陳家的種?你個死老子沒本事給孩子掙吃的也就算了,我這當媽的從牙縫裡省出幾隻雞蛋你又看不得了?啊,怎麼著,你還想不要臉來跟孩子搶東西吃怎麼著……」
大毛媽能吵架是大院里聞名的。可大妞覺得大毛媽的水平真的不怎麼樣,顛來倒去老是重複著那麼幾句相同的話。
正在大家看得興意闌珊想要撤退時,大媽媽大概也聽膩煩了她這和尚念經似的道白,轉身對大毛爸爸說:「這清官難斷家務事,誰是誰非我也不問了。但有一點,你個大老爺們打老婆就是你不對。」
大毛媽媽一聽,趕緊應和道:「對,就是,打老婆算什麼本事!」
大媽媽忍不住橫了她一眼,又道:「這說明,在你的思想深處還是有大丈夫作風,這點一定要好好檢討。」
「對,檢討!」大毛媽媽又在大媽媽身後跟著揮手。
大媽媽皺皺眉,轉頭對大毛媽媽說:「這夫妻倆過日子,哪有鍋邊不磕灶台的?都相讓著一步不就沒事了嗎?何況我看平時大毛爸爸對你也挺好,你就原諒他這一回吧。」
「原諒他?!」大毛媽媽瞪起牛眼,「憑什麼原諒他?!」
「那你想要他怎麼樣?」大媽媽強壓下不耐煩,問道。
大毛媽媽咬牙切齒地道:「他要給我賠禮道歉,還要寫個大字報給我公開道歉……」
她的話還沒說完,大毛爸爸就跳起來叫道:「休想!」
「看看看看!」大毛媽指著大毛爸爸。
大媽媽想了想,說:「既然他不肯道歉,你又不肯原諒他,那這麼著吧,交給組織上來處理他。」
大毛爸爸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大毛媽媽點點頭,沖著大毛爸爸惡狠狠地說:「好,組織上要好好教育教育他!」回頭想了想,她又問道:「組織上會怎麼處理?」
大媽媽道:「扣工資……」
大媽媽的話還沒說完,光聽了「扣工資」這三個大字大毛媽媽就叫了起來。
「哎喲喂,我的大媽媽哎,你可行行好,千萬不能扣工資……」
周圍圍觀的人不由全都笑了起來。
大媽媽也忍著笑道:「那怎麼辦,他又不肯給你道歉,你又不肯原諒他。為了讓他長點記性,這工資一定要扣的。」
大毛媽立刻賠上笑臉道:「那我原諒他我原諒他……」
大毛爸爸在一邊倒不幹了,「我沒什麼需要她原諒的……」
大毛媽媽趕緊上前一步拉開大毛爸爸,阻止他再開口,一邊轉頭對大媽媽笑道:「大媽媽說得對,一家子哪有鍋沿不碰灶台的呀,這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打架不記仇嘛。」
說得大家又是一陣鬨笑。
見沒什麼熱鬧好瞧了,孩子們全都偷偷地撤退出來。衛紅捂著嘴笑道:「都說大毛爸爸怕大毛媽媽,今天竟然也有膽子打了大毛媽媽一巴掌,夠厲害的。」
梁星活學活用,立刻套用上一句毛-主席語錄,說:「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憑計劃糧吃飯,每月的定額就那麼多,子女多點手頭再散漫一點的人家往往過了月中就到不了月底。大妞家就大妞爸爸跟大妞媽媽兩個人掙那麼點死工資,而且上面要養奶奶,還要時時周濟外公外婆,下面又要養大妞姐妹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好在大妞媽媽跟大妞奶奶都是會過日子的人。就這樣,一家人一個月都不敢吃上幾隻雞蛋,何況大毛家的條件還不如大妞家。
大毛家也是只有大毛爸爸和大毛媽媽兩個人掙著工資,可是他們家上面要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四個老,下面還要養大毛、大丫,三丫、四寶四個小的。因為養不起孩子,三丫和四寶從小就被送到鄉下爺爺奶奶那裡去了。就這樣大寶還一天一個雞蛋……全院的人聽了都不由咋舌,都覺得大毛媽媽太不會生活了。
***
大妞他們住的防震棚是搭在紅星生產隊的紅薯地上的。當初因為事出緊急,生產隊只粗粗地把地里種的紅薯給刨了一遍就走了。因此,地下還有不少漏網的紅薯。
那天,二妞拿著小鏟子在自家門口挖土玩,挖著挖著就挖到一隻大紅薯。奶奶看看四下無人,便偷偷地藏了起來,晚上給全家人煮了一鍋紅薯粥。
爸爸看著碗里的紅薯很是驚訝,問:「哪來的紅薯?」
二妞很自豪地說:「我挖的。」
爸爸皺起眉,教訓道:「這地是跟紅星生產隊借的,這紅薯還應該歸生產隊所有,以後不許亂挖了。」
大妞二妞咬著筷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可是,大妞家不挖,其他人家照樣挖。那天大妞到李紅梅家串門,就看到她媽媽在偷偷地洗著一臉盆紅薯。再看看她家的地,已經翻得跟馬路對面剛犁過的田差不多了。
大妞回家告訴爸爸媽媽,爸爸說:「別人家挖是別人家的事,我家堅決不許挖。」
奶奶聽了沒吱聲,等爸爸媽媽上班后,自己拿著鏟子開始在屋裡刨起地來。等爸媽下班回家時,家裡的地早就給翻了個遍。
奶奶瞪著眼說:「咋個?我翻的,我自己跟伢仔吃,你們不要吃好了!」
於是乎,那個月,幾乎家家的防震棚里都飄著紅薯香。
除了烤紅薯、煮紅薯粥外,奶奶還跟鄰居們交換了一些自創的紅薯做法。比如李媽媽的「炒三絲」(土豆絲、黃瓜絲、紅薯絲)。但最受歡迎的還是大媽媽的「紅薯芋頭湯」(紅薯、芋頭切丁,然後一起煮,煮完后再灑上一把香蔥,「煞是香的咧……」)。直到多年後,二妞人在國外,仍然念念不忘當年的紅薯芋頭湯。
【不會生活】
沒住防震棚時,大家的住房雖然都不寬裕,可關起門來一家是一家,誰也不清楚誰家的事。而這防震棚就不同了,它幾乎沒有任何隔音效果,誰家有點什麼風吹草動,鄰居們都會聽得一清二楚——用李大大那稍嫌粗魯的話來說,就是「中間一家放個屁,左右四家鄰居都能聽到響」。因此,那天大毛媽媽跟大毛爸爸剛一吵嘴大家就都聽到了。
大毛媽媽是個十分彪悍的女人,身高一米七四,看上去要比大毛爸爸高出半個頭。大毛爸爸很瘦,不喜歡說話,見了人也不愛笑,所以大院里的孩子都有點怕他——除了他的兒子大毛。大毛還經常在孩子們面前誇口,說在他家一切由他說了算,他是老大,他媽媽老二,他爸爸老三,他姐姐大丫最沒出息,是個受氣包。
這天,不知為什麼大毛媽媽跟大毛爸爸吵了起來,大家剛要支起耳朵聽個仔細,突然,只聽得「啪」地一聲脆響,顯然是誰挨了誰一耳光。
大妞心想,壞了,大毛爸爸又挨打了——因為她常聽大毛說他媽媽打他爸爸的事——隨後靜默了兩秒鐘,就在大妞擔心是不是人高馬大的大毛媽媽把大毛爸爸給揍昏過去了時,一聲凄厲的哀嚎刺破蒼穹。
「我把你個殺千刀的,竟敢動手打我?!我讓你打,讓你打……」
挨打的竟然是大毛媽媽!
立刻,只聽得各家的桌椅板凳一陣亂響,大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衝出家門,向大毛家跑去。距離最近的已經在那裡開始勸架了。
聽著那邊的熱鬧,大妞恨不能插上一雙翅膀飛過去瞧個明白。可爸媽正堵在門口呢——大妞的爸爸很討厭鄰居這種有熱鬧就跑去圍觀的行為,也明令禁止大妞姐兒倆跟著學。
大妞這心裡就像有隻貓在抓一樣的難受。
正難受著,突然,在她家蘆席牆根下探出兩個腦袋
梁星和梁宇!
二妞剛想叫,梁星趕緊打了個手勢讓她別叫,然後又指了指對面的蘆席牆,那意思,他只是借道的。大妞兩眼一亮,立馬跟在梁星梁宇後面鑽過蘆席牆。二妞也只猶豫了一秒就跟了上來。
顯然,想到這個主意的人不止梁星一個。他們剛鑽進李紅軍家,就看到李紅軍的屁股消失在衛紅家的蘆席牆下。
在衛紅家,大妞他們和衛紅、李紅軍兄妹會合在一處,大家一起趴在衛紅家的地上,從蘆席縫下向大毛家張望著。
此時,大毛媽媽和大毛爸爸已經被大人們分開了。大媽媽一邊替嚇得哇哇大哭的大毛和大丫擦眼淚,一邊說:「能多大的事?就打得這雞飛狗跳的,也不怕嚇著孩子。」
大毛媽媽推開拉著她的李大大和李大媽,往地上一坐,拍著自己的大腿就沖大媽媽哭訴起來。
「哎喲喂我的大媽媽噢……呃……這個日子沒法過了噢……呃……我怎麼這麼命苦噢……呃……當初真是瞎枯了眼才會嫁給他這麼個黑心辣子噢……呃……替他生兒生女洗衣做飯沒人領情就罷了噢……呃……還要被他打噢……」
大毛媽媽拉長了音調哭一聲念一句,每一句都要用盡一口氣,就在大家都在替她擔心,怕她一口氣喘不上來時,她又長長地「呃」了一聲,順便倒抽一口氣,然後連哭帶念地又數落出第二句。
她這哭一聲念一句然後倒抽一口氣的方式煞是新穎,大妞這個愛哭鬼幾乎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愣是不知道哭竟然也能哭得這麼抑揚頓挫富有藝術性,不由聽呆了。
二妞也聽呆了,趴在大妞肩膀上問:「大毛媽媽是在唱歌還是在哭?」
大妞搖搖頭,下意識地開始模仿大毛媽。剛哼哼了兩句,就只見大毛媽媽猛地止住一個倒抽氣,翻著一雙怪眼下死眼瞪著她。
大妞嚇得一縮脖子,趕緊躲到蘆席牆的那邊去了。
大媽媽又問大毛爸爸:「到底是為什麼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