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小兔不乖
第六十三章·小兔不乖
天啟帝左手拉著小兔,右手拉著小老虎,身後跟著王朗父子,像個來串門的普通親戚般走進鴨腳巷時,鴨腳巷裡的三戶人家全都是門戶緊閉。
只不過,從緊閉的大門兩側各佇立著的一尊「門神」,便能叫人知道,這大門緊閉未必是鴨腳巷住戶們自己的意願。
在巷道突然擴開的喇叭口處站定,天啟帝低頭問著江葦青:「哪個是雷家?」
江葦青指了指中間的門。
於是高公公不待天啟帝示意,便跑上前去敲響了雷家的大門。
下山時,天啟帝抱著江葦青上了那匹大黑馬,他原是指定劉棕騎馬帶著雷寅雙的,雖然雷寅雙對騎馬一事眼饞已久,此時卻是怎麼也不肯跟著劉棕,寧願擠上王朗父子坐著的馬車。到了鎮子口,天啟帝又命人把她帶過去,然後甚是親昵地拉住她的手,就這麼一手她,一手江葦青地帶著他倆進了鴨腳巷。
於是雷寅雙便知道,這甥舅倆一路上聊的肯定都是江河鎮、鴨腳巷,以及,她。
明知道小兔這會兒正巴巴地望著她,雷寅雙始終低垂著眼不搭理他。雖然她並不情願被天啟帝拉著手,此時也只能忍耐下來——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又所謂「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便是她心裡對著小兔……不,鎮遠侯世子,有著千種惱怒萬般不甘,此時已恢復理智的她,可不敢再像剛才那樣,不管不顧地去捅皇帝佬兒的馬蜂窩了。
那高公公站在雷家門前,才剛要抬手去拍門,雷家的大門竟忽然開了。顯然,門裡的人正時刻關注著門外的動靜。
開門之人正是雷爹。雷寅雙一看,頓時如那走失的孩子終於找到家長一般,滿心委屈地大叫了一聲「爹」,便猛地掙脫天啟帝的手,又險險地差點將堵在雷家門前的高公公撞了一個跟頭,然後就這麼直直飛撲進她爹的懷裡,抱住她爹的腰便不肯抬頭了。
雷鐵腿上有傷,哪裡經得住小老虎這一撲,不由往後踉蹌了一步,一隻手撐住門框,另一隻手則牢牢抱住小老虎的肩。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雷寅雙脖子上纏著的紗布,那臉色頓時一變。
緊跟在雷爹身後的花姐也看到了,忍不住「呀」地叫出聲兒來:「雙雙,你受傷了?」
說著,硬是一把將雷寅雙從雷爹的身上扯下來,一邊急切地摸著她全身上下,檢查著可還有別的傷處。
雷寅雙噘了噘下唇,委委屈屈地沖花姐叫了聲「花姨」,那眼裡的淚花早已經打濕了睫羽。
花姨最是應付不來眼淚的,立時一把抱緊了她,一邊撫著她的背,喃喃安慰著她「沒事了沒事了」,一邊抬頭怒目瞪向門外那仍拉著手的天啟帝甥舅倆,特別是瞪著那咬著嘴唇不吱聲的江葦青。
和雷爹訂親后花姐才知道,原來並不是她記錯了雷寅雙的生辰,而是這孩子原就不是她所以為的那個孩子。她所認識的那個雷爹的親生女兒,早在龍川被圍前就已經夭折了。一開始時,她和前世一樣,原也打過親上加親的主意的,後來見小兔整天黏著小老虎,又聽雷爹把姚爺的主意說了一遍,也覺得果然是小兔的身份才更能護住雷寅雙,便沒再像前世那樣撮合健哥和雙雙兩個。只是,這會兒眼見著小兔跟天啟帝手拉著手地站在一處,她忽然就想到,小兔落難時一個模樣,等他恢復了身份后,卻未必還是原來的那個「小兔」了……不然,以小兔以往對小老虎的在意,哪肯叫人傷了她?且還是傷在這樣的要害部位!
土匪出身的花姐再不管雷寅雙受傷時小兔是否就在眼前,心裡只恨著他沒能護好雙雙,更是後悔著不該輕信姚爺和雷爹的話,卻是忘了男人家看待事物的方式原就跟女人家不同。早知道小兔這麼不可靠,她還不如撮合了雙雙和健哥兒呢,至少他倆身份地位對等,便是健哥兒想負了雙雙,好歹她也能出手管教他一二……
就在她瞪著小兔鼻孔噴火時,一旁的天啟帝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猛地抬手指住雷爹,「你,你……你是雷鐵山?!你不是死了嗎?!你竟還活著?!」
便如雷寅雙猜的那樣,下山的路上,江葦青早跟天啟帝將這些年的經歷都交待了一遍,所以天啟帝是知道他一直在跟著姚爺學文,跟著雷爹學武的。姚爺的真實身份,天啟帝已經猜到了,他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應天軍里還有雷爹這麼一號人物。
雖然當年應天軍里,確實也曾有過這麼一位姓雷的少年將軍,且連名字都有些類似。只是就他所知,那位少年將軍當年就已經跟著他的義父應天皇帝一同隕落於龍川山下了。應天皇帝的屍骨他好不容易才從韃子手裡搶了回來,那少年將軍的屍骨卻是無人知其下落……
就在他滿臉震驚地看著據說早已經死於敵軍之中的雷鐵山時,左右隔壁那兩扇緊閉的門忽然「吱呀」一聲,全都被人拉開了。
立時,鴨腳巷裡充斥起各種叫聲。
「爹!」這是看到她爹被兩個侍衛一左一右保護(看守)著時,小靜發出的驚呼。
「娘!」這是和王朗站在一處的板牙看到他娘時的委屈叫聲。
「回去!」這是看到小靜想要撲出門去,以及看到姚爺想從院子里出來時,守在兩家門口的「門神」們同時發出的喝令。
「爺爺!」這是三姐害怕「門神」的槍扎到自家爺爺身上,想要將姚爺拉回去的叫聲。
一片混亂中,天啟帝不禁一皺眉,沖著那幾個「門神」喝了聲:「退下。」然後看著站在門邊上的姚爺笑了笑,道了聲:「姚軍師。」
姚爺目光一閃,倒也沒否認,只從家裡出來,看看江葦青,再隔著門檻看看雷寅雙,問了聲:「雙雙怎麼了?」
「誤會,」天啟帝道,「不小心傷了這孩子。」
姚爺的眉頭皺了皺。
天啟帝則又扭頭看向雷爹,對著雷爹搖了搖頭,苦笑道:「朕已垂垂老矣,將軍卻是風采依舊。」
這話則是誇張了。當年他認得雷爹時,雷鐵山才不過十七八歲,恰風華正茂,如今卻已經是年過三旬,且還有殘疾在身。
雷爹默了默,道了句:「俱往矣。」
自天啟帝報出雷爹的真實姓名后,花姐便一把將雷寅雙推到了胖叔的懷裡,她和雷爹並肩而立。胖叔則有樣學樣地將雷寅雙又推到身後李健的懷裡,他則也和那夫妻二人一樣,將雷家那原就不大的門框堵了個嚴嚴實實。
雖如此,江葦青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被李健護在身後的雷寅雙。他牙根一酸,才剛要掙脫天啟帝的手,想要過去將小老虎拉回來,卻叫天啟帝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天啟帝看著雷爹和姚爺笑道:「多年不見,老友重逢,想來彼此都有許多話要說。這裡狹小,不是說話的地方,客棧那邊應該早已經收拾妥當了,不如請各位移駕那邊,倒也能坐下從容敘話。」
姚爺看看被雷家門裡的眾人堵得只露出一角衣擺的雷寅雙,再回頭看看天啟帝,二人目光一陣交匯后,他便知道,這位顯然是猜到了雷寅雙的身世。他想了想,擠著笑道:「也是。不過,那些陳年舊事,怕是這些孩子們不感興趣,不如就讓他們留在這裡吧。」
*·*·*
傍晚時分,太陽雖然已沉下西山,天際卻還透著一絲明亮。此時正是倦鳥歸巢的時候,天色將暗而未暗,節儉慣了的小鎮人家都還不曾點起燈火,那江河鎮老街上的龍川客棧里,卻早已經是一片燈火輝煌了。
這若是在平時,那些熱心過了頭的大嬸大娘們還不知要怎麼擠眉弄眼地評說著這戶人家「不懂生活」,今兒卻是再沒一個人敢說上一句不是的——無他,一早兒皇上的御林軍就封了江河鎮,鎮上的百姓這才知道,那「天上的紫微星」,大興的開國皇帝,真龍天子天啟帝竟親臨了他們這個龜不生蛋鳥不拉屎、前後統共才兩條街的小鎮子。
且,還徵用了鎮子上唯一的一間客棧作為駐蹕的行宮。
昨日崴了腳的首輔大人今日不曾跟著皇帝上山去,卻是被天啟帝留在了江河鎮上。也不知道天啟帝給他交待過什麼,總之,首輔大人進了鎮子后的頭一件事,便是命人封了鴨腳巷。第二件事,就是征了龍川客棧。
當時龍川客棧里只胖叔和李健兩個。首輔大人倒也算得是明理之人,聽說客棧老闆娘家就住在鴨腳巷內,便「通融」地叫人把胖叔和李健給「送」進了鴨腳巷。
姚爺和雷爹還有王朗跟著天啟帝去「敘舊」了,花姐不放心,非要跟著,於是雷家小院里就只有胖叔、李健,和掉了兩滴貓淚后就恢復了常態的雷寅雙。
天啟帝帶著幾家家主去「敘舊」時,似乎忘了把留在三家門外的「門神」給撤走了。姚爺等人似乎也忘了提醒他,於是,三家人仍是不可以隨意串門。但自小起,幾家孩子串門就很少有走正門的,因此這會兒雷家的兩邊牆頭上,各趴著板牙、小靜和三姐。
那板牙見幾個「門神」對他們趴在牆頭上的舉動無動於衷,乾脆直接翻過了院牆,跳進了雷家的院子里。
此時雷寅雙正背靠著廚房旁邊的灰牆,垂著眼,默默板著一張臉。
要說小老虎很少出現這樣神情低落的時候,她平常總給人一種陽光燦爛的感覺,似乎渾身充滿了用不完的活力,如今這麼一蔫巴,倒實實不像小老虎本人了,竟像是只落了難的病貓一般。
見板牙翻牆沒事,三姐和小靜便也都翻過牆去。
小靜最是富有同情心的,立時過去要拉著雷寅雙坐下。雷寅雙卻倔著靠在牆上不肯動彈。小靜沒了法子,便和三姐兩個,就這麼圍著小老虎,替她解開脖子上的紗布,查看了一回她的傷處,再幫她換了一回葯。
女孩子們忙碌著時,板牙則站在院子當中一陣手舞足蹈,彙報著他所知道的事情。
對於殺王刺駕的事,連他們帶胖叔都不怎麼關心,倒是江葦青和皇帝甥舅相認的事,把眾人全都嚇了一跳。
「是吧是吧?」板牙見門外守著的武士們沒有要傷害他們的意思,那活潑的天性立時就散發了出來,扯著雷寅雙的衣袖道:「我們都嚇了一跳呢。再沒想到小兔居然真的就是那年那個什麼侯府在找的世子。而且,你們知道嗎?他居然比雙雙姐還大了一歲呢,虧得雙雙姐叫了他好幾年的『弟弟』……」
「別跟我提他!」
雷寅雙忽地一甩衣袖,甩開板牙的手,扭頭就跑回了自己的屋裡。
小靜和三姐對視一眼,趕緊跟過去,卻發現,那從來不上門拴的門,居然被雷寅雙從門裡給拴上了。
從那被陽光曬得已經變了形的門縫間,兩個女孩依稀能夠看到,小老虎似乎就坐在門的背後,拿後背抵著門。
小靜抬手想要敲門,卻叫三姐一把拉住她,沖她搖了搖頭。
雷寅雙坐在門后,雙肘擱在膝蓋上,將腦袋抵著肘彎,只覺得滿心說不出地委屈。
這時,就聽得門外傳來三姐的聲音。三姐道:「你說,小兔這些年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還是裝的?」
「大概……是裝的吧……」小靜在三姐的暗示下猶豫道。
門內,原本將腦袋擱在臂彎里的雷寅雙立時抬起頭來。
這正是叫雷寅雙最為惱火的一點。就跟她的心思總瞞不過小兔一樣,當她問著他是不是想起來了時,只一眼,她就從他眼裡讀出了「內疚」二字。於是瞬間她就明白了,原來這傢伙一直在騙著她,原來他一直什麼都記得的……想著三姐總嘲笑她太過於輕信於人,想著她明知道小兔並不像他總表現出來的那般弱,她卻總是忍不住要去護著他,為他出頭,想著他不定因此而怎麼在背後嘲笑她的愚蠢,小老虎只覺得牙根一陣痒痒,只恨那總愛裝著個呆萌模樣的小兔不在眼前,不然她肯定撲過去手撕了他!
「可是,」門外,三姐又道:「他明明身世那麼顯赫,幹嘛不回去,非要在咱這裡躲著?」
雷寅雙一怔。這問題她倒是沒想過。
這個問題小靜倒是知道答案的,對三姐道:「這個嘛,我大概能猜到一點原由的。」
和雷寅雙一樣,小靜也愛聽八卦。但兩人不一樣的是,雷寅雙只把八卦當故事聽,聽完也就扔到腦勺後面不去想了;小靜卻是真對那些家長里短感興趣,且還總能加以分析歸類,於是,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有些明明是發生在千里之外的事——便如這鎮遠侯府的事——她竟也能說個頭頭是道。
「……小兔剛來時,我也想過他會不會就是那個世子的,」小靜將她所知道的鎮遠侯府的八卦一一給眾人說了一遍后,又道:「可聽說那個世子是個嬌生慣養之人,且脾氣暴戾,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跟我們小兔一點兒都不像,所以我也就沒往那個方向想。」
她這「我們小兔」幾個字,立時惱得門后的雷寅雙就站了起來。
正這時,只聽三姐道:「不管小兔的真實脾性是不是傳聞里的模樣,不過我猜,想弄死他的人肯定是他的那個大哥。」
雷寅雙一怔。
小靜則道:「可聽說那位大公子名聲很是不錯的,倒是小兔,名聲很有些不好聽呢。」
三姐道:「若我是那位大公子,只怕也要想著法子敗壞小兔的名聲的。你剛才也說了,他自小是作為承嗣之子養大的,若是沒個小兔,這偌大的家業帶爵位,便全都是他的,偏有了個小兔,叫他一下子從被人奉承著的未來家主,淪落為低人一等的妾生子。要是你,你可服氣?換作是我,只怕也要想法子除了小兔的。」
雷寅雙的眉頭一皺,等她意識到她又習慣性地想要去護著小兔時,那眉頭瞬間就皺得更緊了。
門外,三姐搖了搖頭,「嘖嘖」地咂了兩下嘴,又學著她爺爺的模樣摸著下巴道:「這小兔可真不乖,這麼大的事竟都瞞著人不說。」又忽地一挑眉,歪頭問著院中的眾人道:「你們說,我爺爺和雷爹爹、王爹爹,他們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三姐原是想要勸解雷寅雙的,卻不想說著說著,叫她腦子裡忽地閃出這麼個念頭來。於是她也皺起了眉頭——若是大家誰都不知道,也可以算是小兔情有可原了,可若是大人們都知道,偏只瞞了他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小夥伴……別說雷寅雙,三姐想想都覺得有點心寒……
李健原只站在一旁看著三姐和小靜演著雙簧的,這會兒見三姐也入了戲,不禁搖了搖頭,過去拉了三姐一把,道:「想來小兔也不是有意要說謊的,這畢竟……」
他話還沒說完,三姐身後的門上忽然響起一聲重擊。
「不許再叫他小兔!」雷寅雙猛地一個轉身,用力在門上狠捶了一拳頭,隔著門沖門外的眾人怒吼道:「他叫江逸,不是小兔,小兔根本……」
原來,她那又聽話又溫馴的小兔弟弟,根本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雷寅雙驀地咬住下唇,憤憤地扭過頭去。
正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動靜,隨著雷家院門「吱呀」一聲開啟,就只見換了身錦衣華服的小兔,不,鎮遠侯世子江逸,站在門外默默看著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