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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過客

  第五十八章·過客


  卻原來,守著姚爺攤子的,竟不是姚爺,而是廟前街上那家藥鋪子里的坐堂先生。


  姚爺是游醫,照理說,該跟藥鋪子里的坐堂先生不對付才是,可奇妙的是,二人竟是棋友——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姚爺精通的是各種外傷,那坐堂先生精通的是內症,二人的「業務範圍」並不相衝。且姚爺到底沒那個資本備齊各種藥物,他開的藥方,總要到藥鋪子里去抓藥的,所以兩家其實也算是「業務單位」。


  所以,一般若是姚爺那裡有什麼走不開的事,且坐堂先生又正好來找姚爺對弈,他總是很樂意順手替姚爺看一看攤子的。


  今兒便也是這樣的情況。


  「才剛小兔來找你姚爺爺,兩人嘀咕了一陣子就走開了。你姚爺叫我幫他看一會兒攤子,說最多半個時辰就回來。」不等雷寅雙再次發問,坐堂先生便頗為不高興地堵了她一句:「我可不知道他倆去哪兒了。」


  雷寅雙一眨眼,趕緊換了個笑臉,對那脾氣頗有些狷介的老先生一陣憨笑,道:「我沒那個意思,就是吧……」她轉轉眼珠,回手一指那坐在棗紅馬上,明明硬忍著腳痛,偏還擠出一張和藹笑臉的「賬房先生」道:「就是這位爺爺崴了腳,看著疼得很厲害的樣子。要不,您費心給看看?」


  雖說坐堂先生精通的是內症,對於這種跌打外傷倒也不至於不會看。且醫者父母心,便是老頭兒脾氣古怪,卻不會把個病人撂在一邊不理會。於是老頭兒不客氣地指揮著那幾個「護院」把「賬房先生」從馬背上抬了下來,一邊給那「賬房先生」把著脈一邊問著他受傷的經過。


  「家主」自然是不會替屬下答著這種問題的,那「賬房先生」因搬動引發的痛楚,正白著一張臉說不出話來,所以也就只好由「護院頭子」劉棕來答話了。他道:「我家……先生,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傷了腳。麻煩您給看看,有沒有傷到筋骨。」


  坐堂先生翻著眼皮兒給首輔大人把了一會兒脈后,又摸了摸那傷處,見「賬房先生」痛得連連倒抽氣,老先生立時不以為然地一撇嘴,道:「小傷而已,不過是扭著筋了,並沒傷著骨頭。便是不上藥,養個兩三天也能好。」


  見老先生這神氣,雷寅雙便知道,這位「賬房先生」應該真的就只是個小傷——要說這位坐堂先生原就是個狷介的性情,整日里總是看誰都不順眼,偏首輔大人被人那麼鄭重其事地從馬上抬下來時,又是那麼一臉的蒼白,叫老先生誤以為他這是得了多大的癥候。如今診出來竟是這等普通人家都不會當一回事兒的小毛病,老先生的脾氣立時就上來了,直把這位白白胖胖的首輔大人當作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富家翁,所以說話才不客氣起來。


  雷寅雙自然是知道這位老先生的毛病的,且她引著人來,原就是想著替她姚爺爺掙點診費膏藥錢的,便忙問著那老先生道:「那若是用了我姚爺爺的秘制膏藥,該很快就能好吧?」


  她的小心思,從來都是明明白白擺在臉上的,不僅天啟帝等人看了個清清楚楚,老頭兒又豈能看不出她的那點小算盤?便沖著她搖了搖頭,從條案下拿出姚爺的藥箱,翻出一枚狗皮膏藥往桌上一拍,道:「便是不貼這葯,過了兩三天也就好了。貼了的話,睡一覺,明兒也就沒事了。」——這種小傷,任是誰家都不會來花這個冤枉錢的。老先生雖然是生意人,卻有著自己的堅持,絕不肯叫病人在不知情下亂花錢的。


  而這一行人,自然是沒一個缺錢的。雷寅雙看看那「家主」,便替他們做了主,逼著坐堂先生給那「賬房先生」貼了一劑膏藥。


  說來也奇,那膏藥貼上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原本叫首輔大人痛得臉色發白的傷處竟真沒那麼痛了。天啟帝見了,點頭笑道:「果然是姚一貼。」


  處理完傷處,那位「家主」卻並不急著啟程,而是坐在那裡和坐堂先生拉起家常來。


  可坐堂先生卻是個脾氣古怪,總認為富人都是為富不仁的,如今看這幾位都是富貴人家打扮,老頭兒心裡就不樂意跟他們搭訕。他抬頭看看已經偏了西的太陽,回頭對雷寅雙道:「你替你姚爺守著攤子吧,我那鋪子里也走不開人呢。」說著,一把將雷寅雙拉到條案后坐了,他則沖著天啟帝和首輔大人拱拱手,便這麼揚長而去。


  天啟帝原想找個成年人問問市景收成什麼的,卻不想那老頭兒竟不樂意跟他說話,周圍小鎮百姓看著他們這一行人也跟看猴戲似的,只肯遠觀不肯靠前。於是他也就只好繼續逗著雷寅雙說話了。


  好在這孩子是個有趣的,且似乎知道的事情還挺多。這麼一聊,天啟帝才知道,原來這丫頭的爹是個鐵匠,常常會被周邊村子里的人請去修個農具什麼的,偏她爹年輕時遇到韃子傷了腿,所以這丫頭常給她爹打個下手背個工具箱,倒是把周邊的鄉鎮都跑了個遍……


  這麼又坐了約有半個時辰,那位「姚一貼」仍是沒有出現。


  此時天啟帝豈還能猜不到,那一位定然是聽到了什麼風聲,這是在故意躲著他了。


  他看看雷寅雙。這會兒他倆幾乎已經把能聊的話題都聊了個遍,那孩子正無聊地趴在條案上,拿著支半禿的毛筆,在那開藥方的毛紙片上畫著踏香的圖形……至少天啟帝覺得,那黑乎乎的一團,應該是這孩子總時不時拿眼去覬覦著的踏香。


  ——便是沒任何證據,只這孩子和她親爹長得一模一樣的眉眼,以及那騙不了人的家傳絕學,還有這位秘製得一手治外傷的好膏藥、偏又姓姚,還躲著不肯相見的「姚爺」,種種一切加起來,就足以從側面印證了他心裡的那點猜測。


  若不是不願意在這時候打草驚蛇,且當年他又是親手替那位入的殮,他都想要叫這丫頭帶他去看一看,她那個所謂的「爹」到底是誰了。


  當「賬房先生」受不住「護院頭子」頻頻投來的哀求眼神,再次徵詢地看向「家主」時,「家主」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摸摸雷寅雙的腦袋,卻是忽地一怔——他給忘了,這一身男孩兒打扮的孩子是個姑娘家。若是個男孩,他這樣倒沒什麼,對個姑娘家,這樣就顯唐突了……


  當然,也幸虧她是個丫頭。


  天啟帝的手在雷寅雙的頭頂上微不可辨地頓了一頓,到底還是順著她那烏黑油亮的馬尾辮子擼了下去。


  小老虎自小就被人這麼摸著腦袋,早被摸習慣了。她都沒覺得這異鄉來的客人充著個長者模樣摸著她腦袋有什麼不妥,因此只抬頭看看那位「家主」,又帶著種遺憾神情看看終究沒能找到機會摸上一摸的大黑馬,道:「姚爺肯定是有什麼事耽誤了。」又好心提醒著他們道:「你們應該是從城裡出來玩的吧?要是想在太陽落山前趕回城裡的話,這會兒就該走了,不然就得走夜路了。」她看看大黑馬的蹄子,「聽說馬要是崴了腳,整個馬可就廢了,多可惜啊。」


  天啟帝聽了,不由就扭頭看向那崴了腳的首輔大人。


  雷寅雙那麼說,只單純是沖著馬去的,結果叫那位「家主」這麼一眼看過去,倒好像她在故意嘲諷著那個「賬房先生」一般了。雷寅雙趕緊一挺腰,站起身來,沖著那位「賬房先生」一陣連連擺手,道:「我沒有打趣您的意思,我就只是單說著那馬的……」


  每逢著這個時候,她的口舌就明顯不夠利索了。她不禁一陣惱火,瞪著那個「始作俑者」叉起腰,喝道:「沒想到你竟也是這種壞人!別人不過一句就事論事的話,偏你們自己心裡藏著壞心眼兒,故意把人的話往歪裡帶不說,回頭還說是我說了人壞話!」


  她這抱怨,不禁叫天啟帝一陣感同身受。自他登基后,他的每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裡過上個七八遍才敢說出口。而便是這樣,他仍是常常被人抓住痛腳,或者被人有心利用——明明不過是一句無心的話,甚至只是特定場景下的一句特定的評語,卻總有人故意曲解著他的本意,然後以此作為憑據,拿到朝堂上去一陣興風興雨……


  於是他嘆了口氣,收斂了笑容,沖著雷寅雙拱了拱手,道:「是我錯了。」


  雷寅雙原還有許多想要抱怨的話,偏此人竟如此乾脆地認了錯,倒堵得她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了。她看著他眨了眨眼,然後悻悻地放下叉在腰間的手,「算了,肯認錯都是好孩子。」


  「噗!」


  首輔大人一個沒忍住,竟在御前失儀,笑出聲兒來了。


  *·*·*

  等送走這些江河鎮的過客,雷寅雙拋著那位「家主」賞她的銀錠,才剛一轉身,卻是差點就和小兔撞了個滿懷。


  於是她便知道,小兔肯定是一直跟著她的,不過沒肯在陌生人面前露面而已。


  「看,」她將那錠銀錠拋給小兔,炫耀道:「竟是五兩的,那些人可真有錢。」


  小兔本能地一伸手,接住那錠銀子,卻是沒有看向那銀子,而是看著雷寅雙一陣搖頭,無奈地嘆著氣道:「你膽子可真大。」


  「怎麼啦?」雷寅雙一歪頭。


  「你知道那是些什麼人嗎……」


  小兔話還沒說完,雷寅雙就撇著嘴道:「知道呀,無非是幾個微服私訪的大官兒嘛。」


  她的話,立時就把小兔給驚住了,拿眼瞪著雷寅雙道:「你竟知道?!」


  「這還看不出來?」雷寅雙不以為然道,「且不說為首那兩人一身的氣派,只那些所謂的『護院』,還有那幾匹馬,就不是一般人家裡能養得出來的。」


  她笑嘻嘻地拿肩一撞小兔,道:「還有,不是說皇帝南巡快到我們這裡了嗎?便是軍隊下來,還要派個探子探一探路呢,又何況這是皇帝佬兒。我跟你打賭,那幾個,肯定是給皇帝探路來的,所以那老頭兒才總勾著我給他講各個村子里的風土民情。」


  「那你就給他講了?」


  「是啊,幹嘛不講?」小老虎道,「我又沒說謊。」


  小兔一陣皺眉,道:「你不該告訴他你的名字的。」


  雷寅雙又是一陣不以為然,「便是我不說,他就不知道我是誰了嗎?等回到城裡,他肯定是要跟衙門裡核實我的身份的。我若遮遮掩掩的,倒顯得我家有什麼不能見人的事一樣,還不如這麼大大方方跟他明說了,他反而不會起疑。」——她卻是不知道,人家早對她動了疑心了……而且,還不是她以為的那個方向的疑心。


  她看看小兔,忽然伸手摟住小兔的脖子,問著他道:「這麼說,是你給姚爺爺報的信了?可不是已經有個大赦令下來了嗎?姚爺爺幹嘛還躲著不肯見人……」


  她跟小兔說著話時,二人正好拐過街角。一抬頭,迎面就看到剛跟坐堂先生打完招呼的姚爺過來了。姚爺恰好聽到她最後一句話,立時不客氣地拿指節在她腦袋頂上敲了一記,責備著她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哪個知道那人認得不認得我?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的好。」


  雷寅雙眨眨眼,卻是咬著舌尖沖姚爺一陣憨笑,道:「我沒想那麼多……」


  ——當時她把人往姚爺那裡引,不過是一時掉進了錢眼裡,想著怎麼從那些當官的身上刮點油水下來……


  「好在這些人已經走了,且看樣子應該也不會再回來了。」


  雷寅雙從小兔手裡拿回那枚銀錠,獻寶似地給姚爺顯擺了一回,又拋著那銀錠,笑話著小兔和姚爺道:「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人家不過是意外受傷,才臨時跑進咱們這小鎮子里來的。過客而已。若正而八經地請他來,那些大官兒還嫌咱這小地方體現不出什麼市井民情,不肯來呢。再說了,當官的嘛,到一個地方總愛打聽一下當地的民生,我不過順著他們的意思跟他們拉個家常,說點趣事,再掙點零花錢罷了,偏你們一個個想那麼多,沒事兒都要被你們琢磨出一點事兒來了。」


  並不知道自家還有許多秘密的雷寅雙,自然不懂得姚爺和小兔的顧忌。而什麼都不能明說的小兔和姚爺,當著小老虎的面,也只能相互交換著無奈的眼神了。


  回到鴨腳巷,雷寅雙拿著銀錠去給鴨腳巷的眾人們顯擺了,姚爺則抓住小兔的胳膊,低聲問著他:「你可得快些做個決斷。過了這個村,可不一定再有這個店了。到時候,萬一你還沒見到你舅舅,就叫那不願意看到你回去的人打了什麼磕絆,我們幾個可沒那本事救你一條小命的。」


  小兔垂著眼沒吱聲兒。


  有時候姚爺挺討厭這孩子這一點的。雷寅雙那裡清澈得如水晶一般,腦子裡有什麼念頭臉上都能一目了然,偏這孩子把自個兒裹得嚴嚴實實,任何想法都不露一點端倪——虧得那瞎了眼的小老虎還整天說她這「小兔弟弟」是個沒心機的,總擔心他會在人前吃虧……


  不過,小兔有小兔的顧忌,就跟姚爺他們自個兒也有著一身的顧忌一般。這會兒小兔不願意說出他的想法,姚爺嘆了口氣,也就不再追問了,反正這孩子從來都是個倔強不肯聽人勸的。他捋了捋那如今已經長及胸前的長須,嘆著氣道:「虧得那些人只是偶然經過,又不曾看出什麼端倪,不然……」


  小兔不知雷寅雙的身世,所以天啟帝那幾句帶著玄機的問話,不僅雷寅雙沒聽出其中的奧妙,他也不曾聽出有什麼不對。跑去給姚爺報信,也不過是他和姚爺想到一處,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叫他舅舅看出什麼端倪,在鎮上多逗留了,叫他露了蹤跡。他跟姚爺說起鎮上的「來客」時,只簡略地把來人的身份跟姚爺說了一遍,卻是並沒有提雷寅雙報家世的那一段對話,所以姚爺也不知道,其實這雷寅雙的來歷,早引起了那位「來客」的注意……


  因此,第二天,朝廷的人馬開進江河鎮時,姚爺等鴨腳巷的眾人不由都大吃一驚。


  萬幸的是,因著昨天跟那些「來客」說起山上的事,勾起小老虎打獵的興趣。她忽悠了鴨腳巷的小一輩們一晚上,只忽悠到小兔和板牙兩人,所以一早,三個小夥伴們就鑽進了山林子里。且這熊孩子還給家裡留了封信,說若是晚了,當晚就不回來了……


  原本因著這張小紙條而火冒三丈的雷爹,此時不禁一陣暗暗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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