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療傷
第三十八章·療傷
這時正好三姐抱著姚爺的藥箱跑了過來。
趁著胖叔被三姐分了神的當兒,雷寅雙肩頭一卸,便跟條泥鰍似的,從胖叔的手下滑了過去。
「哎……」
胖叔喊著伸手去捉,卻只捉到沒來得及跑遠的小兔和板牙兩個小子,雷寅雙早跟在三姐後面咚咚咚地跑上了二樓。
客棧的樓上以前雷寅雙曾來過,知道花姐和李健都住在東頭頂間的那兩間屋裡,三姐卻因著李健的緣故不愛來客棧,也從來沒上二樓來過,因此,難免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稍愣了愣。雷寅雙見狀,便趕緊推了她一把,指了指東面的走廊。
果然,東邊最裡間的那間房門正敞開著,裡面隱隱約約傳出有人說話的聲音。
雷寅雙和三姐過去時,就只見花姐擰著眉頭閉著眼躺在床上,姚爺正坐在床邊上給她扎著針。在姚爺的身後,板牙奶奶和李健手裡各摯著一盞油燈給他照著亮。青山嫂子和陳大奶奶在桌邊,一個在水盆里搓著巾子,一個拿剪刀剪著什麼東西。板牙娘則站在床頭處,不停從青山嫂子手裡接過巾子,吸著花姐的傷口處流下的血。至於雷爹,卻是跪在床的里側,正用力按壓著花姐的傷處。
雷寅雙往她爹手掌按著的地方看過去,便只見花姐的胸前插著支已經剪掉尾羽的箭簇。箭簇下,那件曾叫她看直了眼的白色褻衣,早被鮮血染成一片鮮紅。此時誰也顧不上花姐這模樣是不是適合袒露在人前了,一個個都全神貫注地聽著姚爺的吩咐。
三姐見狀,便壓著聲音對姚爺叫了聲「爺爺」。
姚爺都來不及回頭看她,一邊飛快地往花姐身上扎著針,一邊對李健道:「把燈打近些。」又頭也不回地沖三姐報了一連串的藥名,道:「先把止血散給我,其他的分批熬了葯拿上來。」
正坐在桌邊剪著紗布備用的陳大奶奶見三姐不過是個才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怕她耽誤了事,便想要過去幫忙。她那裡才剛一放下剪刀,就只見三姐已經蹲在藥箱前,極是熟悉地撿起藥材來。
「雙雙。」三姐沖雷寅雙叫了一聲,雷寅雙趕緊過去接了她撿好的葯,不用她吩咐,便拿著葯飛快地跑下樓去。
她把葯交給小靜,又把姚爺說的煎熬法子複述了一遍,看著小靜去熬藥,她這才回身跑上樓去。
等她再次回到樓上時,房間里的氣氛已經沒剛才那麼緊張了,且花姐傷處的血流得也沒有剛才那麼恐怖了。
她進去時,正聽著姚爺吩咐著她爹:「直著拔,一氣呵成,別猶豫。」又叫著李健和板牙娘,「按住你姑姑,別讓她掙扎。」
雷寅雙立時也跑過去,從床尾處爬上床,跪在她爹的身邊,幫著按住花姐的手臂,一邊抬頭看向她爹。
這會兒雷爹正垂眼看著花姐,見她一向紅潤的臉色變得一片蒼白,偏仍一直倔強地咬著牙不出一聲兒,不禁想起多年前兩人並肩作戰的往事來。「忍著點。」他輕聲說著,一邊以視線牢牢鎖住花姐的眼,希望能藉此叫她分了神,手下則乾脆利落地用力一拔,將殘餘的箭頭從傷口處拔了出來。
頓時,一股鮮血直噴出來,濺了雷爹一臉。雷爹也顧不上擦拭,因為那傷處又開始大量往外冒血了。虧得雷爹對付這種箭傷極有經驗,立時伸手用力按住傷口周圍。
此時雷寅雙腦子裡忽地閃過一個模糊的印象,似乎她在哪裡看到過,這種情況下她的手應該往哪裡按,於是她趕緊放開花姐的胳膊,撲過去按在那印象里該按的地方。
姚爺正準備伸手去按那處經脈,見雷寅雙竟不用人說也知道按哪裡,不由驚奇地看她一眼。但這會兒他也顧不得分神了,趕緊拿過針包,迅速在花姐身上又紮起針來。
箭頭剛剛被拔出時,花姐終於忍不住悶哼了一聲,身體也猛地往上一挺。虧得板牙娘和板牙奶奶都是有把子力氣的,那李健和三姐雖然年紀小,也算是都有過見血的經驗,早死死按牢了她。倒是青山嫂子和陳大奶奶受不得這血腥的場面,紛紛嚇軟了手,以至於姚爺回頭要剪刀時,那二人誰都沒能反應得過來。
此時胖叔正好把那熬好的葯汁子拿了上來,聽見姚爺的吩咐,便趕緊放下藥碗,將剪刀遞了過去。
胖叔忙著上來送葯,也就沒那空守著小兔這幾個熊孩子了,這會兒叫小兔他們三個全都跟在他的腳後上了樓。小靜一向有暈血的毛病,最是見不得傷口,便拉著小兔和板牙站在門外,沒肯放這兩人進屋。
姚爺接了剪刀,問著胖叔,「第二劑葯可在熬著了?」
胖叔點頭道:「瘦猴看著呢。」
姚爺看看他,對陳大奶奶和青山嫂子等道:「下面就是縫合傷口了,你們怕是看不得這個。」他看看三姐和雷寅雙,對陳大奶奶又道:「把孩子們也都帶下去吧。」
雷寅雙雖然很想留下,可她也知道,下面怕是她幫不上忙的,便乖乖地下了床。
她回頭看看花姐,見她合著眼,那眼睫微微顫抖著,額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心下不禁一陣佩服——便是花姐自始至終都忍著不喊不叫,一直按著她傷處的雷寅雙卻是能夠從她那微微抽搐著的身體上得知,她正經歷著怎樣的痛楚。於是,花姐那原就已經挺高大的形象,在小老虎心中陡然又拔高了一節。
「花姨真厲害!」她忍不住贊道。
正閉著眼忍痛的花姐忽地睜開眼,居然看著她應了句:「不好在你們這些孩子面前丟了份兒。」——雖然她那微微打著顫的聲音,有點破壞了這句豪言壯語。
板牙娘立時道:「別說話,省點力氣吧。」
此時姚爺已經剪開了花姐傷處的衣裳,正一邊觀察著傷口流血的情況,一邊測著花姐的脈搏。見那血漸漸止住了,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便答著板牙娘道:「你還不知道她?就是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又道,「虧得沒傷到要害,就看今晚會不會發熱了。」
把三姐李健和雷寅雙從屋裡帶出來,正像轟鴨子一樣趕著他們下樓的陳大奶奶聽了,立時念了聲佛,回頭對青山嫂子小聲道:「乖乖,這血流了得有一大桶了吧,竟還沒傷到要害?!」
正被陳大奶奶推著的李健聽了,腳下不禁一頓。
見他臉色發白,雷寅雙忙道:「當年我爹腿傷了時,人都說救不活了呢,可姚爺爺到底還是把我爹從鬼門關上搶回來了。想來花姨應該也不會有事的。」
李健回頭看看她,沖她露出個無力的微笑。
雷寅雙剛想再安慰他兩句,忽然手上一緊,低頭看去,就只見小兔靠過來,握住她的手,正抬頭看著她。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滿滿的都是擔憂。
正擔憂著李健的雷寅雙一愣,忽地便感覺到胸口一悶,竟有種想哭的衝動——這一晚,對於她來說,也真是夠受的。便是後來發現受傷的人不是她爹,那會兒受到的驚嚇也著實是夠嗆……何況,之前她還險些丟了小命……
她用力握了握小兔爪子,卻是這才感覺到手上一陣黏膩。低頭看去,卻原來是她的手上還沾著花姐的血……且這會兒也沾了小兔一手背的血。
她看著小兔爪子道:「我手上有血……」
小兔卻搖了搖頭,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
被小兔爪子那麼用力握著,忽然間,那種四處不靠的彷徨,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煙消雲散了。雷寅雙怔怔看著小兔,一時搞不明白那種感覺從何而來,又因何散去……
她正發著怔時,忽然又有一隻手落在她的肩上。
她抬頭看去,就只見李健的臉色已經緩和了過來。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看著她和小兔握在一起的手道:「來我房裡洗洗手再下去,別嚇著人。」
小老虎點點頭,便沒有跟著陳大奶奶等人一同下樓去,而是拉著小兔跟在李健身後進了他的房間。
李健的房間在花姐的對面,原是間普通的客房,不過只一張床一張桌子外加一個衣箱而已。但在衣箱和桌邊,所有能放架子的地方,李健都給架了書架。那架子上滿滿摞著的都是書。
雷寅雙脫口道:「你果然像花姨說的那樣愛看書……」
話沒說完,雷寅雙就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因為李健的臉色因她提到花姨而又暗了暗。
雖然姚爺說花姐沒傷到要害,可流了那麼多的血,不到最後怕是誰都不敢說真的沒問題。何況當初雷寅雙她娘病倒時,一開始也不過是個小小的風寒,誰又知道最後竟會要了人命呢……
李健默了默,從房門口提進一個裝水的瓦罐,走到北窗下,將瓦罐里的水倒進洗臉架子上的銅盆里,回身對雷寅雙和小兔道:「過來吧。」
雷寅雙拉著小兔過去,抬著手臂由著李健幫她和小兔都卷了衣袖,看著他又道:「你別擔心,姚爺爺的醫術還是不錯的,當年我爹傷成那樣都叫他救回來了,花姨不會有事的。」
李健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頭,道了聲:「我知道。」他見雷寅雙拉著小兔的手浸到水盆里,便又道:「我來幫他洗吧。」
小兔聽了,立時往雷寅雙的身邊靠了靠。
雷寅雙安撫地捏捏他的手,抬頭對李健笑道:「你不知道,他不愛人碰他。」
李健看看小兔,笑道:「注意到了。」又道,「他倒是黏你。」
雷寅雙理所當然道:「當然,我是他姐姐嘛。」說著,先替小兔洗了手。
——要說小兔一個已經二十歲的大小夥子了,能不會替自己洗手?可誰叫他如今是縮在一具孩子的軀殼裡呢?所以……
何樂而不為呢?對吧!
小兔一邊乖乖地任由雷寅雙幫自己洗著手,一邊聽著雷寅雙和李健沒話找話說。他哪能不知道,這小老虎顯然是又動了慈悲心腸,見李健替花姐擔著心,這是找著話開解李健呢。偏她不是小靜那種八面玲瓏的,這也真難為了她。
雷寅雙洗完了手,接過李健遞過來的巾子。這一回,她倒是沒再幫小兔擦手,而是拉著毛巾的一頭,示意小兔自己擦乾手,她則一邊擦著手一邊抬眼往窗外看去。
此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從窗口看出去,只見朦朧的晨光中,遠遠近近都是一片低矮的屋脊。低頭往下,則是客棧寬敞的後院。過了後院,隔著一道牆……
雷寅雙忽然就發現,那竟是鴨腳巷的喇叭底!
只是,從這個角度看去,最多只能看到板牙家的半截大門,另外兩家則是只能看到門檐上的魚鱗瓦,卻是連院門都看不到一角的。
見她往窗外看著,李健走過來,推開窗,指著他們家的方向道:「之前還以為能看到你們在家做什麼的,結果竟是連你們三家的大門都看不到。」
雷寅雙一本正經地更正著他道:「還能看到板牙家的半截大門呢。」
二人對視一眼,不由都笑了。可笑到一半,想著對面的花姐,心情頓時又是一沉,都斂了笑容不吱聲了。
過了一會兒,二人竟又同時說了聲:「不會有事的……」
雷寅雙看看李健,道:「你別太擔心了。」
李健則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道:「你別擔心我。」
在他的印象里,小老虎是個爽直率真得帶著幾分男孩氣的孩子,卻再想不到,她心裡也有如此細膩的一面,竟一直在試圖安慰他。
小老虎被李健這大哥哥式的撫摸弄得一陣不自在,躲開他的手,指著房間里到處堆著的書道:「這些書你全都讀過嗎?」
「嗯。」李健收回手,看著那些書道:「我總覺得,人活一輩子,也就只是自己的這一輩子而已。可看別人寫的書,就像是自己也跟著又活了另一輩子一樣。你會跟著寫書的人一起去體會他們的經歷,去認識他們到過的地方,還會從書里知道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從別人的想法里領悟到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想法……」
他頓了頓,忽地收住話尾,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道:「我……不過是愛看一些雜書罷了。」
此時小兔已經走到書架旁,伸著脖子一一看起那些書的書名來。但他並沒有伸手去碰那些書,而是回頭問著李健,「我可以看看嗎?」
這還是小兔進了房間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李健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李健一向是個聰明孩子,小兔對他似有若無的提防,他豈能感覺不出來?但他再沒想到,小兔這「毛還沒長全的孩子」,竟會對小老虎起那樣的心思。李健和鴨腳巷的人們一樣,也只當他這是經歷大難后沒個安全感,才那麼黏著小老虎的。
但對小兔這人,李健則是漸漸發現,這孩子竟很有些深藏不露。雖然他看著不過十歲不到的年紀,心思卻很不容易捉摸。別看他平常見了誰人都是一臉萌萌的笑,可骨子裡跟誰都不親近。且他那張乖萌的笑臉還極具欺騙性,總讓人誤以為他是個好脾氣的孩子,便是他不怎麼愛在人前開口,也只叫人覺得他不過是靦腆而已……
所以,小兔這麼突然主動要求要看一看書,李健心裡還有點小激動,認為自己這大概算是漸漸被小兔給接受了……
若是江葦青聽到他心裡的話,大概會說一句:「你想多了。」
對於李健,江葦青心情很有些複雜。出於私心,他很希望他能從李健身上找到一些毛病,可他卻發現,這孩子竟真如當年江河鎮上人們誇耀的那樣,幾乎挑不出什麼毛病。這孩子不僅聰明,還很懂事,也願意花心思去照顧身邊的人,待人還很是熱誠……若非說有什麼毛病的話,便是這孩子骨子裡暗藏著一份不太惹眼的驕傲,入得他眼的,他會誠心相交,不入他眼的,他也不介意假意糊弄——換個不好聽的詞兒,就是為人圓滑。
平心而論,如果他有女兒,大概不會介意把她嫁給李健這樣的孩子……
小兔翻著書架上的書時,就聽得雷寅雙問著李健,「你以後想走科舉的路?」
李健點頭道:「是。」又道,「我想替百姓做點事。比如今兒的事,朝廷若真拿百姓當一回事,就不會放任這些混混出來害人。可我們平民百姓到底人微言輕,只有站在朝堂上,才能替百姓說話。」
江葦青心頭一動。打前世到今生,他從來想過為別人做點什麼。他忍不住回頭看向李健,道:「今兒的事,怕也怪不得朝廷。朝廷也不知道這些人會這麼胡來。」
「可總能防微杜漸的。」李健道,「既然開國那會兒朝廷能下死力整治這些人渣,沒道理現在倒管不了他們了。可見不過是不重視罷了。」
江葦青不禁一陣無語。且他多少懷疑著,這件事跟他許有那麼一點點關係——要知道前世的這個時候,正是江承平找混混打傷姚爺和雷爹的時候。雖然這一世他沒被江承平帶回去,江承平也沒個理由對鴨腳巷的眾人下手,可……誰又能說得准呢?
小兔江葦青卻是不知道,前世的這個時候,江承平為敗壞他的名聲而找的混混,恰正好就是龍爺這一伙人。當年龍爺一伙人在年初的械鬥中失利后,原就計劃著要奪下江河鎮的地盤的,江大公子的要求於他們來說,不過是順手而已。且前世的這個時候,花姐也和如今一樣,跟陳橋起了衝突,卻因著龍爺決定要先解決雷爹和姚爺而一時放過了花姐。
這一世,因著小兔的變化,則叫諸多事情都起了新的變化。
首先,因江承平沒能找到他,自然龍爺一伙人就沒了江大公子的「委託」,所以他們才把首要對付的目標對準了花姐的客棧。
其次,若是沒個小兔,雷爹再不可能放任雷寅雙一個人在院子里過夜的。正是因為有了小兔,雷爹才鬆了口,叫睡在院子里的小兔和小老虎在第一時間裡都聽到了巷子外面的異動……
只是,再沒想到的是,雷爹和姚爺逃了一難,卻叫花姐又遭遇了前世不曾有過的血光之災……
小兔斂眉沉思時,就聽得李健對他道:「這本書挺有意思的,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小兔低頭看看手裡的書,再抬頭看看一臉「大哥式關愛」的李健,默默嘆了口氣,對他領情一笑,道了聲「謝謝」。
便是李健再怎麼裝著成熟沉穩,到底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見平常不怎麼給他面子的小兔今兒居然很給面子地沖他微笑了,這孩子立時高興起來,習慣性地充著大人,想要伸手去摸小兔的頭,可想到小兔的忌諱,只得收了手,回頭問著雷寅雙:「你愛看什麼樣的書?我也可以借你。」
「我啊,」雷寅雙一排排地看著那些架子上的書,道:「我愛看話本。不過我看你這裡好像沒什麼話本。對了,」她忽然扭過頭,帶著絲狡黠,看著李健道:「你老實說,以前你家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這些書便是買一買,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呢。你家竟真那麼有錢?!」
李健一窒。說實話,這些書……好吧,來歷不那麼清白。
見他這神色,雷寅雙立時指著他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們家肯定是開人肉包子鋪的!」
李健呆了呆。他們一家的來歷,他也沒想過要瞞鴨腳巷的眾人,便摸著鼻尖,看著雷寅雙和小兔道:「也……不能那麼說。人命不值錢,做成包子就更不值錢了……還是錢比較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