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彎彎(上)
一輛掛著軍車牌照的三菱吉普車衝出喧囂的北京市城區,沿著寬廣平坦的高速公路,向遠處依稀可辨的山巒飛駛。
初冬的燕趙大地,風疾草低,天寒河瘦。被秋風剝光了衣衫的白楊樹,依然倔犟地挺立在高速公路兩旁,迎送來往的行人車輛。山坡上的小松樹手牽著手,臂挽著臂,準備以密集的方陣迎戰嚴寒。辛勤大半年的土地歇息了,在枯枝敗葉下面,醞釀著明年的收成。
某總部的研究所副所長、高級工程師姜琦坐在吉普車前排的位置上,身體前傾,忘情地觀賞著車窗外的一切。天天參加會議、審查材料,一個多月沒有離開機關大院,他有點頭昏腦脹,心煩意亂。走近眼前的這片山區,他又覺得心曠神怡,精神煥發。他熟悉這裡天地之間的風雲變幻,了解這裡溝壑峰巒的朝容暮態,汽車駛下了高速公路以後,綿延不盡的碎石公路又牽出他綿綿的思緒——
上個世紀的七十代中期,姜琦在這個大山深處的一座營盤裡,完成了農村青年向革命戰士的轉變。時間不長,他的領導就發現,這個身材瘦小的新兵,不僅毛主席語錄背得快,而且工作起來不怕死,山洞裡探險排石的事情他比任何人乾的都多。到部隊三年之後,姜琦的身體依然是那樣瘦小,只是多了幾塊傷疤——那是血肉做成的獎章,他很自然的成為軍區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並被提升為後勤工程部隊的一名排長。
姜琦在這個工程部隊里一干就是十幾年,他和他的戰友們走遍了這裡的溝嶺村寨,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修建了幾處優質工程,也結交了一些農民朋友。他經常和老貧農在炕頭上拉家常,與老隊長在田地里話桑麻,感情最深的還是那些與部隊官兵一起流血流汗的民工們。現在的年輕人不會明白,那時的老百姓是那麼的淳樸可愛,又是那麼的容易滿足,早飯窩頭沾晨露,晚餐稀粥泡月亮,辛勤勞動一天——一天,在當時意味著儘可能多的工作時間,不是八個小時,而是十幾個小時。干起活來,民工們與戰士們一樣賣力,瘦弱的身軀早上六點鐘就與大地垂直,晚上八點鐘才能與藍天平行,報酬就是生產隊的會計多給記幾個工分。他清楚地記得,一個初冬的麗日,被陽光塗抹了一層桔黃顏色的山峰下邊,是一個由幾百名戰士和民工組成的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這是一個鐵馬金戈的攻堅戰。突然,山洞裡傳出一聲悶響,「塌方!」姜琦扔下手中的小推車,三步並作兩步奔跑到事故現場,只見一塊從洞頂上掉下來的大石頭,正好砸在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的腹部和雙腿上,她低聲呻吟著,被疼痛扭曲的臉上汗珠滾滾,看到姜琦,喊了一聲「姜排長」,就昏了過去。當戰士和民工們用手將上千斤的石頭抬開時,她已經停止了呼吸,手裡依然攥著那把用了不到一個月的鋼釺。姑娘的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中年漢子,他安排好女兒的喪事,就到工地上接替了女兒的工作。翌年元月的一天,姜琦在軍區開完表彰大會以後,徑直來到工地旁邊的松樹林中,把一面寫有「高山低頭,頑石讓路」八個大字的錦旗掛在一個墳丘旁邊的樹岔上,對著長眠不醒、永遠年輕的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
司機熟練地駕駛著汽車,一會躍上山巔,一會沉入谷底,路邊的溪流已經沒有了夏日的瘋狂,時而撒腿奔跑,引吭高歌,時而蓮步輕移,低吟淺唱。坐在後排的研究所科技處處長楊建力似乎無心欣賞車窗外邊的風景,他吃力地欠了欠肥碩的身軀,笑著對江琦說:「姜所長,昨天給部首長彙報情況時,部首長講了,能不能按計劃演習,就等您帶著我們先檢查技術標準這一關,後天看過預演以後再提出什麼樣的決策建議了。」
姜琦止住回憶往事的思路,側過身子,清癯的面孔上帶著幾分嚴肅,他兩眼注視著楊建力,犀利的目光像是解剖人體的手術刀:「噢,這麼說,能不能按計劃演習,關鍵不是看準備工作做得怎麼樣,而在於我最後提什麼樣的決策建議了?」
楊建力避開姜琦的眼光,瞅了瞅坐在身邊的年輕參謀小裴,嘿嘿地咧嘴笑了:「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我這個決策建議可不是那麼輕易提的!」
「是呀,所長對我們一向是嚴格要求的。」楊建力一本正經地說。
「哼!因為這,我姜琦沒有少挨罵。」
楊建力撓撓頭,又嘿嘿地笑了:「那能呢!」老部下慣常的動作,慣常的話語,姜琦是再熟悉不過了。
到研究所里工作十多年來,楊建力的職務和體重同時增長,當年英姿勃發的小伙了已成為體態臃腫的部門領導。他並沒有濫用姜琦對自己的偏愛,而是努力把它發揮到恰到好處。對這個身材削瘦、滿面威嚴的老領導,楊建力三分畏懼,七分敬仰,他說過,「姜部長的近視鏡片能照x光,一下子可以看透你的五臟六腑。」在姜琦的目光下,他從來不敢說一個字的假話。他特別佩服姜琦耿直的性格和嚴謹的作風,姜琦的嘴、心、手是相通的,心裡怎麼想,嘴就怎麼說,手便怎麼干。儘管有時候自己也被姜琦尖刻的話批得無地自容,下不了台,心裡暗暗地罵他兩聲「倔老頭」,但事後想想,覺得還是姜琦的話講得有道理。大庭廣眾之下,他在姜琦面前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人少的時候也會給姜琦開開玩笑,甚至隨便說一些任性的話。
這一次在這個戰役後方綜合倉庫進行的後方防衛演習,是部里年度工作計劃的一部分,這一次的演習帶有示範性,部領導非常重視,楊建力參加導演組的工作,也非常賣力氣。在現場協助機關訓練部門進行準備工作的兩個多月時間裡,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也沒有吃過一頓安生飯。在昨天的彙報會上,部領導都對準備工作表示滿意,唯有姜琦不說一句評論的話。這次演習,從編寫想定到組織預演,都貫徹了部首長的意圖,他還有什麼地方不滿意呢?姜琦的態度讓楊建力迷惑不解。
姜琦已經過了五十九歲生日,參與這次演習,應該是他離開軍營的告別演出了,為了讓老領導四十多年的軍旅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楊建力建議導演組的領導,要使這次演習真假結合,虛實兼顧,既扎紮實實,又轟轟烈烈,突出解決未來戰爭中綜合保障的技術問題。這次演練活動,組織演習的首長採納了姜琦的意見,準備邀請軍隊和地方的有關領導屆時前來觀看,同時也準備邀請部分新聞單位的記者。幾次中東戰爭以後,後方重要設施的防衛受到普遍關注,這次演習搞好了,不僅對實際工作有指導意義,還將會引起一定的轟動效應。
楊建力看到姜琦又把目光轉向車窗外,知道他每當路過這裡的時候都會沉湎往事,不想和別人多交流,就知趣的不再和他講話,眼睛一閉,腦袋一歪,緊抽慢吹地扯起了呼嚕。姜琦回頭看了看他的睡相,心裡覺得好笑:「這個楊建力,一睡覺大腦和鼻子就同時休息了,嘴巴倒成了拿耗子的狗。」姜琦示意司機把車開得慢一點,也仰靠在座位後背上,他這個連跳蚤打個噴涕都會被驚醒的神經衰弱患者,是沒有坐車睡覺習慣的,何況今天旁邊還有個又颳風又打雷的楊建力呢!他閉住眼睛,覺得身下的車輪好像是在倒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