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樓(九)
喬新安已經在國防大學學習了半個月時間,他每個周日的下午到學校報到,每周五晚上回家休息,分管的工作暫時交給了殷副部長。
為了保持對部里工作情況不間斷地了解,喬新安讓辦公室崔秘書將一周的有關文件集中起來,每個星期六的上午到辦公室看半天文件。
這天上午,喬新安從辦公室看完文件回家,一進宿舍樓門口,看到馮長平站在自己家的房門外邊,對著門鈴,抬起手,一副想按欲止的樣子。
喬新安感到很奇怪,老部長雖然住在他的樓上,上下樓都經過他家門口,但是很少到他家裡來,有什麼事情需要與自己面談,也是一個電話「你上來一下!」接到老部長的電話,喬新安就會放下手裡的事情,趕快上樓。喬新安心裡也清楚,老部長與他的感情很深,但是,他看不慣龍傳珍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和她的那種強勢作風。
馮長平聽見腳步聲,扭頭看見喬新安,紅著臉說:「我還以為你在家裡邊呢!」
「我到辦公室看文件去了。」喬新安一邊從皮包里往外掏鑰匙,一邊說。
「小龍呢?」馮長平問喬新安。
「她不在家,為孩子考博的事找導師去了。」
馮長平進屋落座以後,沒有客套,開門見山地對喬新安說:「有件事與你商量,鮑清彥家的保姆小翠是我的老鄉,她昨天有事到我家裡來,我與她聊了一會天,才知道她奶奶就是我失去聯繫多年的高中同學,我和她奶奶當時、當時-——」
馮長平漲紅了臉,不知道後邊的話該怎麼說。
「部長,別著急,您的意思我明白,慢慢往下說。」
喬新安將一杯泡好的茶水,遞給馮長平。
「我和小翠的奶奶在縣裡唯一的那所高中讀書的時候,正趕我們國家三年困難時期,那時候農村的生活很苦,但是我們這些窮人家的孩子都很爭氣,我們學校每年的升學率在全省都是數一數二的。與我們同齡的人因為交不起學費,湊不起生活費,天天肚子里的三尺腸子空著兩尺半,很多孩子無法再堅持學習。我們學校幾乎每年都有考上了大學又棄學的事例發生,甚至於還發生過有的學生家長收了別人一點錢,把孩子的錄取通知書讓給別人,讓別人冒名頂替上大學的事。」
馮長平看到喬新安在認真地聽自己講話,喝了一口茶水,又接著說:
「我與小翠奶奶家所在的村屬於同一個人民公社,我們倆又在同一個班級學習,與其他女同學相比,我與她的接觸相對多一些。那時候我們還太年輕,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只是朦朦朧朧的互有好感。進入高三的時候,我家和小翠奶奶家的家人供養我們學習都感到了困難,小翠奶奶家的生活稍微好一些,而我家裡的人經常一天只能吃一頓飯,中午把糠、菜、蘿蔔放在鍋里一起煮熟,撒點鹽,每人一碗,還不能保證吃飽,我的爹娘都餓得全身浮腫,腿上一按一個坑。就在我考慮要不要輟學的時候,小翠的奶奶做出了一個讓我感到吃驚的決定。」
喬新安往馮長平的茶杯里續了些開水,聽他繼續講。
「我與小翠的奶奶平時語言溝通很少,用現在年輕人浪漫的話說,更多的是相互用目光接吻,用表情交流,沒有書信往來,更沒有肌膚相親。我們每個周六下午從學校走二十多公里的土路步行回家,星期天下午再走二十多公里的土路從家裡返校。一般是同一個公社裡的幾個男同學或者幾個女同學相約一起走,男女同學很少一同走。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離家準備返校剛出村莊沒走多遠,還沒有到與其他幾個男同學約定的會合點的時候,小翠的奶奶在路上攔住了我,她肯定已經等了我較長時間。她見到我,急切地說,照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上不成學,我不準備再上了,回家幹活賺工分,與你家裡的人一起供養你,你學習比我好,考上大學的可能性大,咱們倆只能保一個。我聽了小翠奶奶的話,還沒有從驚愕中反應過來,她就匆忙走開了——」
「我說的太羅嗦了吧?」馮長平停止講述,問喬新安。
「沒有,沒有,您接著往下說。」喬新安連忙回答。
「從此以後,小翠的奶奶再也沒有在學校出現過。我在從家裡回學校的路上總能見到小翠的奶奶,她有時給我幾毛零花錢、幾斤糧票,有時候給我幾塊烤白薯和一捧炒黃豆。小翠奶奶給我的零錢,我攢起來交了學費,給我的吃的東西,不僅補充了我身上缺少的營養,也堅定了我努力學習、考取大學的決心。就在她輟學半年多時間之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全國的名牌大學。」
馮長平又喝了一口水,停頓一下,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後來呢?」喬新安有些著急地問。
「我上了大學之後,我們就開始書信來往。」馮長平接著說,「我讓她在農村等著我,不管我大學畢業以後分配到什麼地方、幹什麼工作,都希望和她在生活上一路同行。我上大學的時候,農村的生活已經比過去稍微好了一些,小翠的奶奶也當上了村裡的民辦教師,在村裡拿與男棒勞動力一樣的高工分,每個月還有幾塊錢的補助費。她依然在經濟上給我一些幫助,但對於我規劃的以後的生活不置可否,只是在信中鼓勵我努力學習,畢業后爭取分到一個好工作。我上大三下半學期的時候,小翠的奶奶突然中斷了與我的聯繫。不久我就聽說,她遠嫁新疆,丈夫是她鄰村的一個在生產建設兵團工作的大她六歲的老男人。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痛不欲生-——」
馮長平說到這裡,兩個嘴角抽動著,眼圈紅了。
喬新安移動一下身體,靠近老部長坐著,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們兩個要好的事,雙方家庭早就聽說了,彼此心照不宣,開始誰家也沒有說過什麼。我上了兩年大學之後,我家裡的人思想發生變化,覺得小翠的奶奶配不上我,說了一些不負責任、傷她自尊的話。小翠的奶奶是個倔犟的女人,她知道我家裡的態度之後,果斷地中止了與我的聯繫。放寒假的時候,我找到小翠奶奶最要好的同學詢問有關情況,她告訴我,小翠的奶奶對她講過,兩個人相愛,不一定非要結婚,很多花都是不結果的,為所愛的人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她心滿意足,並不遺憾。小翠的奶奶後來自己也覺得,一個農村姑娘與一個大學生不班配,她不想拖累我。小翠奶奶的同學還對我說,她信守自己對小翠奶奶的承諾,不向我提供小翠奶奶在新疆的任何信息。並且勸我不要干傻事,不要企圖進行與小翠奶奶取得聯繫的任何嘗試。愛她,就要尊重她的選擇,她心上的傷口,讓她自己一個人用眼淚去擦拭,別人再去觸動,只會使她更加痛苦。我聽從了小翠奶奶同學的勸告,把怨恨、愧疚、遺憾都深埋在了心底,一直埋藏了幾十年。」
馮長平停頓一下,又喝了一口水,接著說:
「後來的事,就是聽小翠昨天講的了。小翠說,她爺爺與她奶奶結婚只有十二三年的時間就因病去世了,爺爺死後,奶奶帶著她的爸爸和姑姑回到內地老家,既要撫養兩個孩子,又要照顧公公家和娘家兩個家庭的老人,日子依然過得很苦。小翠奶奶回內地的時候,我因為家裡的兩個老人都不在人世了,就很少再回老家,也沒有再打聽她的消息。我大學畢業以後,應當說人生的道路一直走得很順,但總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總覺得在我走過的道路上鋪墊著小翠奶奶那顆破碎的心。」
「部長,小翠的奶奶讓我很感動,您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嗎?」喬新安問馮長平。
「我是這樣想-——」馮長平猶豫了一下說「我是偶然間從小翠口中知道她奶奶後來的情況的,這件事我沒有向小翠說透,她並不知情。多年來,我經常把自己的良心放在道德的天平上稱量,覺得很對不起小翠的奶奶,在感情上有負於她,現在應當是我的一個報償機會,噢,我不應該使用『報償』這個詞,因為小翠奶奶為我的付出,我這輩子是無法報償的,我只是想悄悄地幫她做些事情,以求得良心上些微的安慰。」
「您是說為小翠-——」喬新安說。
「對,我準備與鮑清彥商量一下,不要讓小翠再當保姆了,以後我出錢,以他的名義資助小翠學習、考學,小翠在他家當過保姆,這樣順理成章。小翠的奶奶是一個個性和自尊心都很強的女人,這件事情如果處理不好,就會被理解為另外一種形式的憐憫和施捨,我不想再傷害她的自尊。」
「我明白了,您是想讓小翠考軍校!」
「對,一是讓她回老家復讀考軍校,二是讓她入伍后從部隊考軍校,因為軍校賞學員的學習費用低,畢業后不用再為找工作的事犯愁。如果這兩條路都走不通,再讓她考地方的大學。我退休時間比較久,有些關係中斷了,儘管我知道你不愛管類似的事情,但還是想請你幫一次忙。」
喬新安低頭想了一下,認真地說:「老部長交待的事,我會認真去辦,但是有一條,要以不違犯組織紀律為底線。上一次鮑部長與您一起在我家吃飯的時候,我聽他講了一些小翠的情況,小翠是很個爭氣的女孩子,我也很喜歡她。她要報考軍校,最好是考我們部直屬的院校,而且要達到錄取分數線,我只能保證她不擠別人,別人也不擠她,公平競爭。入伍后考學這條路現在越走越窄,首先是女孩子參軍很難,一個縣每年才分幾個名額,都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孩子才能走,你們家鄉省軍區的於副司令現在與我同在國防大學學習,我把情況給他講一下,請他到時候關注一下這件事,但是,小翠要符合入伍的各項條件。小翠如果能當兵,到部隊的第二年可以參加複習班複習,以她的實力,考取軍校很有希望。」
儘管喬新安說的話留有較大的餘地,馮長平已經非常滿意了,他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說:「好吧,這件事情就拜託了,其他的事,我與老鮑去談。」
馮長平正準備起身離開,喬新安突然問他:「方大姐對小翠的事情怎麼看?」
馮長平笑了笑說:「她對我的心情表示理解,對我的想法表示支持。她還說,她也應該感謝小翠的奶奶在她認識我之前對我的幫助和付出。」
喬新安也是一付如釋重負的樣子,不過沒有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