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七)

  楊文漢最不喜歡到飯店、賓館吃飯,耽誤時間浪費錢不說,還吃不飽,幾千塊錢一桌的飯菜純粹是當樣子看,從那些地方吃飯回到家裡,愛人總是要再煮一碗餃子或者下一碗麵條什麼的給他補補缺。他答應齊院長出來吃飯,一是老同學的面子不好駁,兩個人在軍校時就有點吃喝不論;二是二叔一輩子粗茶淡飯,也讓他到大飯店開開「洋葷」。


  楊文漢陪同二叔,坐著方秘書開的私家車,只用了十幾分鐘時間就到了齊院長安排吃飯的飯店。


  齊院長只帶了一個小夥子在飯店大廳的門口等候。


  這個飯店楊文漢不久前來過,設施沒什麼變化,小姐的服裝又換了樣式,胸口的叉開得一個比一個靠下,大腿的叉開得一個比一個靠上,上衣下衣好像都小兩號,身上幾個噴薄欲出的部位都能讓成年男人的想象力得到充分發揮。


  二叔跟在楊文漢身後,不敢正眼看小姐,倒琢磨起了齊院長:這個人長得有意思,又白又胖的臉像剛出鍋的蒸饃。左耳上邊一撮頭髮承擔了覆蓋腦殼上大片禿頂面積的艱巨任務,腦門子依然明晃晃的寬闊得如同打麥場。他還說二十多年前就見過我,那時候他要是這麼福態,不被另人當成黃世仁、劉文彩看待才怪哩!


  晚餐很豐盛,生切的有龍蝦、三文魚,紅燒的有蟮段、魷魚絲,清蒸的有甲魚、中華鱘,似乎是水族館的成員在這裡遭到了集體大屠殺,菜的量都不是太多,但很精緻。


  楊文漢疑惑地問齊院長:「今天吃飯是花你的錢?」


  「不是花我的錢,但也不是花公家的錢,這個飯店老闆是我愛人的親戚,我經常來他們這裡吃飯,但他們也沒有在我家裡吃虧。」


  「搞的什麼名堂,你們以前是靠醫院吃醫院,你現在是靠親戚吃親戚,這中間肯定有什麼交易。」


  「這也算『中國特色』吧!」


  與齊院長一起的小夥子,好像是醫院的工作人員,他今天會發現,自己一向嚴肅的領導原來有時候也會嬉皮笑臉。


  長期的農村生活,二叔習慣了雞鳴狗叫的交響樂,使人昏昏欲睡的曲調與他的聽覺格格不入,特別是吃飯的時候時身後站著個漂亮的小妮,讓他渾身不自在,心裡說:「我在這裡吃飯不偷盤子不偷碗,你總是盯著我幹什麼!」


  「老人家趁熱吃,這是魚翅。」齊院長指著剛端上來的一碗粉條湯一樣的東西對二叔說。


  「魚刺!那魚肉都叫誰吃了?」二叔奇怪地問。


  桌上的幾個人都禁不住掩嘴笑了。


  「不是魚刺,是魚翅,一種魚身上的鰭。」齊院長耐心地對二叔說。


  二叔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野菜我們不吃了,城裡人當成好東西。粗糧我們不吃了,城裡人也當成好東西。我們吃魚的時候扔掉的魚鰭,城裡人又當成了好東西。」


  齊院長沒有再解釋,紅著臉,連忙勸二叔:「老人家趁熱吃,趁熱吃!」


  上了菜不給盛飯,不讓喝湯,讓二叔有些不習慣,他吃了一些菜,口渴難耐,端起楊文漢面前馬尿一樣的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一頓飯磨磨蹭蹭地一個多小時還沒有吃完。


  二叔被服務人員帶著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后悄悄地對楊文漢說:「吃飽了咱就趕快走吧,聽說這個飯店不是光吃飯,還住人,一個房間住一天好幾千塊,房間里的一個澡盆都值好幾萬,洗澡時還帶「暗摸」,你說這明著不摸暗著摸,能會有啥好事嗎?」


  楊文漢抬抬手,示意二叔不要再說話,小聲地對他講:「不是『暗摸』,是按摩,您別著急,咱們一會就走,一會就走!」


  直到服務員上了果盤,齊院長才對楊文漢說:「我已經安排好了,過幾天先讓老人住院,然後再作祥細檢查。」


  「床位那麼緊張,怎麼說住院就住院,又是夾塞?」楊文漢問


  「肯定不是!」齊院長回答。


  「我不敢再相信你的話,誰知道又玩什麼新花樣。」


  「部長要是這樣講,我就不好做人了。」


  在回招待所的汽車上,二叔心裡還犯嘀咕:「城裡人辦事真是讓人弄不明白,吃飯時一個個拿著擦屁股的紙抹嘴!」


  二叔容納粗茶淡飯的腸胃對海鮮持排斥態度,回到招待所以後,他兩次上吐、三次下泄,這一夜,苦了老人家,也苦了機關門診部的醫生。


  ***

  醫務人員都在緊張地工作,他們的手忙著,用最少的時間辦最多的事,他們的嘴也忙著,用最簡捷的話回答病人和病人家屬提出的各種問題。他們節省語言,也節省表情,冷峻的面孔,讓人看了有一種參觀冰雕展覽的感覺。一般情況下,在繁忙工作崗位上的人,容易忽視面部表情的調節,處於「賣方」醫院的工作人員也是這樣。來這裡看病的人,不管什麼身份、什麼資歷,見了醫務人員,有的柔語輕聲,嗓門一下子都細了很多,有的滿面笑容——儘管這是個很不容易笑的地方,全然沒有了「上帝」的架子。


  張玉梁在挂號大廳外邊一個小窗台上找到父親的檢驗單,又到門診樓找到了上次為父親看病的那個醫生。


  「我父親的病真是很嚴重嗎?」張玉梁遞上單子,輕聲問。


  「儀器是沒有生命的,但是它比有生命的東西更尊重事實。」醫生看了看檢驗單,肯定地說。


  初診的不幸得到了證實。


  醫生開了住院單,讓張玉梁交到住院處,排隊等候住院。


  「大約什麼時候能住上院?」張玉梁輕聲問醫生。


  「這個問題要問住院處,你給他們講一下,你父親的病已經很重,最好能儘快安排住進來。」老醫生總是比年輕醫生有更多的耐心,以大醫院醫生少有的熱情對玉梁說。


  玉梁還想問問醫生,病人在住院前要注意些什麼問題,這時看到一個戰士攙著一個老頭進來,就知趣地退了出來。他知道,在軍隊醫院裡碰到穿綠色舊軍裝的老頭,如果他們旁邊有個軍官照顧,你別怕,他們可能只是一般幹部,那個軍官也許是他的兒子或者女婿。如果他們旁邊有個戰士,你要注意,他們一般是退了休的老首長,旁邊的戰士可能是他的公務員或者司機。也有些部隊的老首長是秘書陪著到醫院來的,但配有秘書的老首長一般是大區副職以上,他們看病不會到普通病房。


  張玉梁在住院處問收住院單子的女同志:「病人大約什麼時候能住院?」


  「聽通知。」


  「我父親病重,能不能快點住院。」玉梁小聲說。


  「凡是要住院的病都不輕,都想早點住進來」,女同志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大聲講。


  玉梁知道不會問出結果,暗暗在心裡抱怨了她一句:「我父親是肝硬化,你是心硬化。」就悻悻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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