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北地
當伊妮德一行終於到達龍隕湖畔，遇到了輕騎簡從前來迎接的國王殿下時，距離他們幾百哩外，有一位出走的女僕也終於抵達了北地。
艾麗低著頭，在街道上快步走著。原本的女僕裝早已換下，現在，她穿著一件灰撲撲的皮甲，皮甲裡面則是亞麻布的襯衣。現在她的樣子，完全就是一個風塵僕僕的冒險者，無論誰都不會將她和一位貴族家裡的女僕聯繫到一起。
因為當心廢話劍出聲引來注意，她用繩子繞著劍幾圈，將其捆得嚴嚴實實，然後放進了包袱里，取而代之掛在她的腰間的，則是那柄從威廉手上得到的鋸齒型長劍。
雖然不是很稱手，但是用來對付路邊的野獸、怪物或者是盜匪什麼的已經足夠了——作為孤身行走的旅人，她在路上沒少受這些傢伙的襲擊。
現在，疲憊的她準備在這座小城裡，好好休息一個晚上，明天一早起來，購置一些補給，然後一路向北，向著這個新興神權國家的腹地，前進。
一小隊白衣教士出現在前方的路口，正在尋找旅店的艾麗急忙側身，拿起了路邊攤子上的商品，端詳了起來。
攤主是一位中年婦人，見到生意上門，她便熱情地開始推銷，艾麗隨口應付著，眼睛的餘光卻偷偷瞟向了那隊白衣教士。
領頭的教士拿出一張紙看了看，然後帶著手下，進入了街邊的一戶人家，隨即，嬰兒的哭喊聲從裡面傳來。
「他們在做什麼？」艾麗問道。
中年婦人瞥了那邊一眼，然後不以為意地回答道：「是耶格一家，果然是鄉下來的巴佬！教會的老爺們願意免費給新生兒做洗禮，他還不識好歹！」
「給新生兒洗禮？」艾麗有些詫異，以前……有這回事嗎？
「是啊，接受過的洗禮的孩子，從此就無病無災，長大后還有機會進入教會，真是大善事吶！」婦人絮絮叨叨地說著：「所以就說了，這些鄉巴佬真是不識好歹，白白浪費了仁慈的老爺們一片善心。想上個月，我侄女的孩子出生，可不就是我抱到教會去的嗎？這家人還要教會老爺們親自找上門來，真是……」
艾麗聽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但她沒有繼續詢問什麼，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商品，向著前方走去。
那隊白衣教士已經完成了任務，從房子里出來，向著來時的方向離去，路邊的人們在他們路過時，紛紛恭敬地彎腰行禮。
艾麗停下了腳步，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很可悲，對吧？僅僅幾個月，這裡的人民就已經完全忘記了之前王朝的統治。」旁邊傳來的聲音讓艾麗嚇了一跳，她根本沒有感知到有人類的靠近。
艾麗轉過頭，只見身邊站著一位白袍的老者，他正神態嚴肅地看著前方逐漸遠去的教士們，從兩腮垂至胸前的發白鬍須在空氣中微微顫動。
艾麗沉默了片刻，然後回答道：「學會遺忘是一件好事。」
「但你的眼神里可不是這麼說的。」老者看向了艾麗，有些嚴厲地說道。
艾麗退後了一步，警戒地看著對方，右手已經摸到了掛在腰間的劍。
「不要緊張，小姑娘。」老者輕撫著自己的鬍鬚，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和善一些：「其實，我是注意到了你的劍，不介意的話，能讓我看看嗎？」
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豹子，艾麗繃緊了身體。
……
雷馮－考瑞多終於走近了靠在一起的兩人。
「呵呵，伊妮德閣下，請不要欺負她了，我的妹妹很害羞的。」年輕的國王殿下微笑著說道。
「確實，害羞，而且……惹人憐愛。」小女孩放開了少女，對著紫發的國王說道。
雷馮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了，他正想著要怎麼回復對方的誇獎，是相對地誇讚幾句小女孩的可愛？還是順勢提及一下小女孩的母親——自己的姑姑？
「想必，能賣個好價錢吧？」然而，小女孩的下一句話，一下子將他所有準備好的台詞都噎回了肚子里。
場中的氣氛瞬間冷卻了下來，邊上的紫發少女看著兩人，臉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似乎還沒搞明白，上一秒還好好的，怎麼下一刻就翻臉了。
雷馮有些艱難地將自己過度絢爛的笑臉調整成嚴肅的神色，對面，小女孩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幕，就像在看某種有趣的戲劇表演。
「我是不會出賣自己的妹妹的！」雷馮正色說道。
「是的，哥哥是個好國王！好哥哥！」邊上的紫發少女也終於反應了過來，慢了半拍地為自己的哥哥說話道。
看著沒有什麼反應的小女孩，雷馮繼續說道：「賽麗姑姑的事我很遺憾，但是我，是絕對不會把我的妹妹，當做商品一樣出售的！」
「是嗎？我還以為這是你們的傳統呢。」小女孩顯得有些不以為意，一句話帶過了之前的話題：「那我們現在來說說，你們的所作所為，給我造成的損失。」
雷馮沉默了下來。
「首先，你們殺害了我父親的摯友，諾布爾家族的法師顧問，科迪法師。」伊妮德平靜的說道：「他也是我名義上的魔法老師……雖然從沒教過我什麼，但他為諾布爾家族兢兢業業地服務了十多年，所以我想，我不應該任由他的生命就這麼毫無意義從世上消失。」
帕蒂安帶著一臉的決然，站到了雷馮的身前：「我的性命，您隨時可以取走，伊妮德……閣下。」
小女孩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第二，你們的陰謀，你們的計劃，讓我的兩位兄長反目，讓我的家族變得……支離破碎。」小女孩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恨意，或許，這才是她最在意的事情。
雷馮的嘴唇動了動，正要開口，又有一個人站到了他的身前。
特里維廉注視著對面小女孩的雙眼，以一種同樣的帶著決然的平靜說道：「是我，策劃了整件事情。從四年前的王都清洗之夜——當然，那跟你們家族無關——到之後的帕蒂安化名潛伏，那是我們兩人瞞著雷馮私自決定的。再到一年前，那件事發生之後，我便開始派人陸陸續續地放出謠言，之後雇傭槍花傭兵團，讓玫瑰騎士團前往也都是我一手操辦的，整件事情，殿下唯一知道的……就是結果。」
「現在您或許已經知道，諾布爾家族和北地，內部和外部，是王室最大的兩個憂患。外部的先不說，對於諾布爾家族，從殿下的祖父那一輩，就已經開始著手布局了……原本，我們可以用更溫和的方式來完成這一切，但是您父親的不智舉動……毀了這一切。殿下或許還會顧念著血脈之情，寄希望於您的父親能在最後做出正確的選擇，但是作為殿下的臣子，我卻不能抱著同樣樂觀的期望。」
特里維廉拔出了自己腰間的佩劍：「您的出現，是所有人都無法預料到的意外。如果早知道您的存在，我們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當然，現在說這些都已經遲了，如果殺了我能夠平息您的怒火的話，請。」
特里維廉將自己的佩劍遞向了小女孩，而小女孩也就接過了劍。
她隨手揮舞了一下，然後「噗嗤」一聲……將劍捅進了首相的胸膛。
這一下，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人們有些難以想象，一個身高才到對方胸口的小女孩，怎麼能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如同吃飯喝茶般隨意地，將一柄尖銳的利器，刺入對方的胸膛呢？
在他們的想象中，應該是小女孩收下了劍，然後表示「你這條命我就先收下了」，或者拒絕接過劍，直接用神秘的法術毀滅一切。
巨大的震驚讓所有人一時間都不知所措，只有年輕的國王殿下扶住了向後癱軟下去的特里維廉。
「特里！」雷馮大聲喊著，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已經被鮮血浸濕了一大片的胸口，然後，帶著凜然的狂怒看向了面前的小女孩。
「你……」
伊妮德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對人體的結構沒什麼研究，也不知道有沒有捅到要害，如果你現在給他止血一下的話，說不定還能活。」
「布拉蒂！」雷馮聞言，欣喜若狂地喊道，「布拉蒂，快來幫我！」
他毫不猶豫地丟掉了自己的外套，將裡面柔軟的絲綢白襯衣撕扯成幾塊碎片，在布拉蒂和帕蒂安的幫助下，將棕發青年的傷口包紮了起來。
「快，送他去艾格大師那裡！」幾人將特里維廉抬上馬車，國王殿下有吩咐道：「布拉蒂，你駕駛馬車！帕蒂安，你在車裡，用法術幫助他穩定身體。」
伊妮德看著對方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一切，眼神有些飄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所以也就沒有注意到，邊上，那位紫發少女——自己的表姐——正鼓著臉頰氣呼呼地看著自己。
當馬車漸漸遠去，國王重新回到了小女孩身前，他看到，對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真是有幾個極好的朋友呢。」伊妮德微笑著說道。
「是的，這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他看著小女孩，嚴肅地說道。
「看起來他運氣不錯。」從遠方的馬車上收回目光，小女孩輕輕地說道：「但這只是利息，接下來，是你的時間了，看在你有幾個這麼好的朋友的份上，或者說，看在你是我的……表哥的份上？你有一個機會來說服我。」
雷馮低頭陷入了沉思，但是邊上的少女才像終於反應過來一樣，她捉住了小女孩的肩膀，低聲喊道：「你……您怎麼能這樣！」
伊妮德甩掉了她的手，平靜地反問道：「如果有一天，有一夥你從未見過的……親戚，用著各種陰謀手段，想要謀奪你的家產，傷害你的親人，讓你的兄弟家人反目成仇，你會怎麼做？」
淺紫色的少女漲紅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卻是雷馮做出了回答：「我會毫不猶豫地反擊回去！」
「您有權力這樣做。」他溫和地說道，「我無意為我們的行為辯解，但我還是想說，在最初的計劃中，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您和您的家人，全都不會受到傷害……我想到了現在，您也知道我們究竟是想建立一個怎樣的國家了。如果艾萊領的權力能夠平穩交接的話，到了計劃最最後，您的父親，或許會成為我的內閣里的一位顧問，至於您的兩位兄長，或許能夠得到一份不錯的清閑職位，在王都度過平靜的一生。紫丁香家族的榮光，並不會隨著傳統貴族時代的遠去而消失……」
伊妮德眨了眨眼：「我姑且就信了你的話，對於我那兩個哥哥來說，或許你描述的結局，是最適合他們的也說不定。然後……我呢？」
雷馮噎了一下，然後才有些猶豫地回答道：「那當然是跟隨你的父親，在王都普通地生活啦。如果您只是個普通的小女孩的話……」
伊妮德搖了搖頭：「國王殿下，您真是不擅長說謊呢。或許您確實不會用自己的妹妹去做交易，但是作為一個新興國家的國王，但了那個時候，即使在國內已經沒有人可以違背您的意志，您會發現外面也會有著無數合適的聯姻對象，而身為賽麗唯一的女兒，想必能賣個很好的價錢，對吧？」
雷馮苦笑著：「你真是太偏激了，我親愛的……表妹。為什麼你總是要想到那方面去呢。」
伊妮德看了看自己的表姐：「或許是因為見到了她，然後又想到了我的母親的緣故……」
「好吧，那就不說這些。」小女孩提高了音調：「親愛的國王殿下，您還是沒有回答我，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我，為什麼不能把你們都幹掉，然後自己來完成你們要想完成的一切呢？」
「因為……北地。」雷馮抬起了頭，「如果不是因為北地的威脅，你確實有著隨心意做任何事情的自由，但是事到如今……你也已經沒有其他路可走了，除非你根本不在意你的家人……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想現在你也不會出現在這裡，對嗎？」
伊妮德默認了她的話。
「所以，我可以給你描述一下接下來的情景。現在，如果你選擇把我們都幹掉，或者放過我們什麼都不做，回到紫丁香的艾萊盆地去，繼續過你的生活，結局都是一樣的——神聖之城的那位教皇，什麼時候覺得準備好了，那麼希雅的滅國之日也就到了。如果你把我們都幹掉的話，這個過程可能會快一些，但如果你放過了我們，那我們或許能為你的艾萊多抵抗那麼兩三年？我也不確定。」
小女孩忍不住笑了起來：「所以你今天來的時候，才那麼地有恃無恐？」
「是啊……在必將到來的滅亡命運面前，確實很難讓人升起更大的恐懼了。」雷馮也笑了起來，然後看向了小女孩：「在我得到的情報里，您……已經是一位九環法師了，對嗎？」
「是的。」
「那麼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距離……那道大門，還有多遠？」雷馮的神色間帶著一絲期盼。
伊妮德沉默不語。
「那麼，您是否有可能，在短時間內，我是指兩三年內，跨入那道門檻？」雷馮繼續問道。
伊妮德繼續保持著沉默。
似乎從小女孩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年輕的國王失望地轉一邊，負手看著碧波蕩漾的龍隕湖，說道：「我可以告訴您一個我們幾個月前才得到的信息，北方的那個教皇國，且不說在他們背後的可能的真神，也不說已經達到了傳奇境界的教皇和一位聖者，教皇國里依照原先北地諸國劃分的六大教區，每一個教區的樞機主教都是……准傳奇的施法者。」
從帕蒂安口中，伊妮德早就知道了，北方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但是直到現在，她才知道這威脅有多大。
聯想起貼身女僕的沉默，和拉塞爾的語焉不詳，伊妮德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她就算現在舉家跑去投靠對方，信仰那個什麼莫名其妙的神，是不是也已經來不及了……
芳草萋萋，隨風搖曳。
年輕的國王負手看著搖曳的香草，看著一望無際的龍隕湖，沉沉出聲道：「但是，我又怎麼捨得，讓這片美麗的土地落入北方那群瘋子的手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