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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蘇玲

  蘇佑玲那時候原本是要去福建的,他在那裡,孩子在那裡,冥冥之中她的一顆心總歸好似也在那裡,神思恍惚間便顧不得唐老禁止她踏入福建的戒律了……她是在外灘客運碼頭被截下來的,阿龍率人隨即趕到。「太太,您有事儘管吩咐,弟兄們肯定給您辦妥。」她沉下氣地別過臉,「讓我上船……」阿龍一搖頭,「唐老不會讓您登上福建的地盤……」她不管不顧俯身拎起藤箱往外闖去,阿龍在後面一聲,「太太!……您想想趙先生,唐老面前不是誰都敢那樣起頭講一句話的!」他講的便是在碼頭倉庫唐老欲取她性命那回,桂生一番舉動,她感念於心,迄今折服——去意決絕之時驟然入耳,也終究還是緩下了腳步。


  孩子的事阿龍去想辦法,自然只能託人書信往來告知些情況聊作慰藉了,亦是為此,蘇佑玲留在了上海。


  手上那隻玉鐲退下來了,打了不知多少肥皂,跟戴上去的時候一樣,手骨都要搓下來了——她戒了煙,改了名字,蘇玲,說著三年前初至上海時說的那些話,淡淡的,客氣而謙卑,四月的春華躍動在短髮飛揚中,忽的拂上臉,忽的蒙住眼,有時候講著講著自己也信了,一抬手,腕間輕逍逍一陣空落,經不住又是眼瞼一垂。


  她這落腳之地距離北火車站不遠,還聽得到火車啟行時的汽笛,蕭茫的午夜裡霍然撕開一道口子,舊夢驚厥,剜心錐骨,她有幾次都陡然坐起地慟哭,用毛巾撳住了沒有聲音,卻是撕心裂肺……白日里她開始在外找事做,沒有技能,沒有熟人,談何容易,更何況那陣子她狀態也挺差的,一個人恍惚無神,越是如此越是碰壁,越是碰壁越是消頹,有時候在大街上走著都忘記了拐彎,就那麼一直走下去,整個人懶洋洋的醒不過來一樣……她走著走著也會莫名走到北火車站,在月台觀望芸芸眾生里無數場的來與去,緩行疾馳,無一不帶著一場驚心的嘶鳴,來時椎心泣血,去時痛徹心扉,像那隻戴上去難,退下來亦難的鐲子。人來人往,群聚群散,拍打得人昏頭暈腦的火車擦風裡,她像是痴了一樣地在長椅一坐老半天,想她和他的種種過往,卻找不出任何不對之處——她後來相信了緣。緣是什麼?是那張遺落在倪家的醫院檢查單,是那支摔裂了一道口子的煙嘴,是那把在她手裡走火的槍,是落在她與他身上的所有一切前因後果和突如其來,這就是緣!沒有任何假設存在的緣!她和他,根本沒有對與不對,只是一場緣起緣落,他的殞落也無關太多俗塵因果,那是緣滅之際,當命運的卡口窄得只容許一個人通過時,他的一種本能,只是一種本能,沒有她想的那麼多種種,簡單得就像沛園那一樹搖曳的紅色野薔薇,是一片風景,記得就行。


  她記不起是哪一天又支起了鏡子修眉的,清晨的天光有著淡淡的藍,二房東家的娘姨在弄堂里生煤爐,和人交換小菜行情聊人閑話,那回蕩在清水磚牆間時清亮時戚蹙的聲音也是淡藍色的,偶爾夾雜著一聲蒲扇的「嗤啪!」,不知是扇的煤爐,還是拍打的人手臂……市井人間從來都不會給一個人太多的情緒空間,有些坎是她自己跨過去了,也未必不是環境的一種強迫。她修著略微上揚了一些的眉,黛青色,清清淺淺,如遠山。


  曉冬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他那時候已搬出來獨居。他把所有都跟家人攤牌了,顧太太的意思是蘇佑玲如若尋到,還當女兒待,但絕對不同意曉冬所言,母子無多爭執,曉冬緩下口氣,「我先尋著再講……」回頭整歸什物,拎箱離去……他申請了洋行的職員宿舍,五馬路那裡的臨街房子,底下是爿書局,樓上租給洋行當宿舍,他們出入的後門開在北面一條弄堂里,由於房屋結構特殊,並不好尋,再者他那天心裡也蠻亂的,費了一番周折才找著。東西歸置了一半,顧曉春打電話來,她先打到他供職的洋行,問了此處的電話號頭再打來的,迎頭上來問他如此什麼意思,是不是打算把父母拋置一邊了,他懊喪的一口氣,「沒有……只是不想在家惹姆媽生氣……」隔了一刻又講,「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還是一個人待段時間吧……」沮喪得抬不起頭來的言語,她的一股憤怒之氣終究是回落了下來,畢竟姊弟,其實她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內心,今朝他那一番交代之辭乍然入耳,她何嘗不認為他唯利是圖,糊塗至極!但之後他夾在她與姓唐的之間的種種,又已然透著他的矛盾與懊悔,包括他後來離開上海,她想他也不儘是一派神之胡之,亦是有彌補之心的。幸而姓唐的待她還算有信義,卻轉眼成這般結局,他的心情她感同身受,也不想多責備,只如是跟他講,「你盡量找找她,如果找不到也不要太自責,早點回去看看姆媽,如果找到了——那還是等找到以後再說吧……」他和她的事,她沒有表態,她自然不會像顧太太一樣站在母親的角度去絕然否決,但她也不會懷著很積極的態度去贊成,現在論太多都是沒有意義的,暫且這還只是他單方面的想法,不管怎樣,先找著看吧——她問他打算尋多久,他茫然說不知道,她無言了片刻,交待他記得也往家裡打打電話。


  他那則啟事刊登出去了,一登十多天,毫無音信,也無怪,如今已無人聽聞「蘇佑玲」,而她也已經很久不看報紙——她現在在閘北一爿蘇州人開的茶點店做事,那爿店是人員上臨時出了狀況,正巧被她逮著,人家看她亦是蘇州過來的,她又講在蘇州一爿寧波人開的茶點店做過事,便就這麼定了下來,還是當櫃員,和先前必芳齋差勿多。他們這裡養著一隻貓,奶牛樣的黑白花色,鼻子上俏皮的一塊黑,店裡人都稱之「黑鼻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對某種情感的寄託,她對它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情不自禁地一舉從作間娘姨手裡攬過了喂貓的職責。她於是每日黃昏都拿著貓缽在店堂後面的弄堂里敲,「咪咪!……咪咪!……」喚,不管它在哪個看不見的地方,瓦礫上,支弄里,人家屋裡,聞聲總會出現,從各個方向飛奔而來,一頭蹭上身地喵喵索食,她拌著魚飯用腳撂開它,又敲敲貓缽誘它蹭上來,和它廝逗——阿龍那裡一直都沒有消息,也不知他有沒有上心,他們那班人如今改頭易主的,她自然已經不好再多催促支使,只能等。


  安頓下來后她倒是給連生寫過一封信。那時候窗外的泡桐樹花開得紫盈盈的,鈴鐺樣結了一大簇,一大簇,連吹進來的風都帶著一股清苦的微香氣息。難得休息半日,她把床底的藤箱拖出來尋東西,衣服夾層里無意間翻到一隻信封,還是連生在趙興記時候寫給她的,他那時與她結識不久,回寧波探母之前給她留信,三兩行的字,如今看來已是一番別樣的意味——他這個人倒向來穩當可靠,雖然有時太過心氣高,但待人待事上面從不曾有何不周之處,她一直覺得欠他一個交待,先前離開倪家沒有跟他講清楚,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他還是來看望過她,想來與他講一聲也是於情於理。她伏在窗前的桌上給他寫信,告訴他她安頓下來了,如今蠻好,還是在一爿茶點店做事,倒算「老本行」,為此請他代為謝過桂生,一直以來關照幫忙,也從未想起對他說謝——她這封信沒有打算讓他回信,所以並未留此地的地址,但她寫著寫著卻又好似忘記了地問起他的近況,問到必芳齋,提得不多,三言兩語……


  他沒想到她還會給他寫信,午後空閑下來在後廚的窗邊拆了來看。四月之風彷彿總是這般,無論歷經多少年的季節輪迴,世事變遷,一到了四月,這風就是晴朗而透明的,帶著淡淡的花的香氣,隔絕前塵往事,無有未來之慮,短暫得只有一季,卻又活在每一年的四月之際。他無意間笑起,折折攏信箋,裝回信封……他給桂生打電話,告訴他勿念。


  四月底,阿龍倒是過來尋過她,沒有走近來,在弄堂口跟看弄堂的遞了兩根煙,讓其代為過來喊她。她莫名一路尋出來,沒想到是阿龍,這下里不禁「噯」的一聲,「阿龍是儂啊……」他點頭喊了她一聲「太太」,過來遞給她一封信,她驟然明白過來喲的一笑,經不住另眼望了他一下,當即借著路燈光看起來——信是唐家當差的一位老先生所寫,言語上自然是唐門裡的口吻,一些不明白之處她便問阿龍。孩子現由唐先生原先興裕坊那位太太撫養著,唐老對之也別有一番眷顧之情,雖不表露,但他們這些當了幾十年差的人都明白。信上還寫了些許孩子的情況,看樣子是已經適應了那邊的水土,一歲多,還未記事,正是在哪落地便在哪生根的時候,她心裡發酸,卻終認為這樣於它是好的。其實生一個孩子非要留在身邊做什麼呢?遠遠地聽說它好就可以了,不必叫它記得你,甚至都不必讓它知曉有你這麼個人。她對阿龍講過,「我看著信就可以了,不要跟它提起我……」他「呃……」埋下頭,「唐老自有安排……」他走之際她要給他茶鈿,他沒要,擺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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