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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黃昏,眼前的沙漠呈現一派金色,無數道沙石湧起的皺褶如凝固的浪濤,一直延伸到遠方金色的地平線。
忽然,遠處一片漫漫黃沙映入眼帘,更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丘,也是由清一色的黃沙堆砌而成,這裡是黃沙的世界,黃沙的海洋,綿綿的黃沙與天際相接,根本想像不出哪裡才是沙的盡頭!
死寂的沙海。雄渾,靜穆,板著個臉,總是給你一種單調的顏色:黃色,永遠是灼熱的黃色。彷彿大自然在這裡把洶湧的波濤排空的怒浪,剎那間凝固了起來,讓它永遠靜止不動。
在這黃沙莽莽的大漠之上,不遠處塵沙飛煙,滾滾盪起兩丈來高,沙石如夜空中的繁星狂舞在蒼穹,剎那間,天地之間混沌一片解,使人無法掙得開眼睛,看清前方的路。
「駕「
「駕,駕,駕…「
雁門關外,駿馬嘶風。俠士突圍,胡騎追逐。
三人兩騎跑在前頭,追趕他們的是一隊精悍的蒙古騎兵。
好似,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最前面是匹高腿長身的黑馬,馬上騎著個少婦,懷中摟著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後面是匹棗紅馬,馬背上伏著的是個高瘦的漢子。
這高瘦漢子是名播中原的遊俠風從龍,那少婦是他的妻子韓紫香。
韓紫香懷中抱著一個小女孩,是他們的獨生愛女。這一天剛好是他們愛女的十七歲生辰。
假如是在家裡的話,這一天應該是多麼高興啊!
但現在卻是在霜風滿地,塞草沒脛的邊關外。
沒有鮮花,沒有糕餅,沒有燭光。也沒有閨密來同他們的愛女慶賀生辰。
有的只是兇惡的胡騎,給他們「送來」的「禮物」,飛蝗一般的亂箭。
幸好他們的坐騎乃是大宛良駒,漸漸把追兵甩在後面。
亂箭起初是雨點一般落下,漸漸由密而疏,偶而有幾枝冷箭飛來,亦已是落在他們的馬後了。
前面是一條一丈多寬的淺窄溪流,韓紫香虛打一鞭,策馬跳過小溪。那匹坐騎忽地前蹄屈地,險些把小女孩摔下馬來。
小女孩發出一聲尖叫,韓紫香柔聲說道:「玉兒,別怕,別怕,爹爹在你身邊。那些惡人追不上咱們了。」
坐騎重又躍起,剛好迎上了後面疾馳而來的那匹紅馬。
小女孩指著父親叫道:「媽,你看,爹爹,血,血……」
風從龍左邊背心上卻插著一支長箭。鮮血從傷口不斷流出,染紅了他的衣裳,又自背心流到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黃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怕這支箭一拔下來,就會支持不住,立時倒斃。
韓紫香這才知道,原來女兒害怕的不是摔跤,她害怕的是爹爹身上流出來的鮮血。
風從龍笑道:「玉兒,你要是害怕,你就閉上眼睛。打仗總免不了流血的,怕什麼?」
韓紫香強笑說道:「別怕,別怕。記著你是風大俠的女兒!」
那少婦圈轉馬來,馳到丈夫身旁,驀然見到他背上的長箭,背心上的大灘鮮血,不禁大驚失色,險險暈了過去。那少婦回頭望著他,滿臉關懷痛惜之情,輕聲道:「大哥,你……」那漢子雙腿一挾,扯起馬韁。紅馬四蹄翻飛,向前疾馳。
紅馬雖然神駿,但不停不息的長途奔跑下來,畢竟累了,何況這時背上乘了三人。
紅馬似乎知道這是主人的生死關頭,不用催打,竟自不顧性命的奮力奔跑。
但再賓士數里,終於漸漸的慢了下來。
後面追來的敵人一步步迫近了。一共六十三人,卻帶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馬,只要馬力稍乏,就換一匹馬乘坐。那是志在必得,非追上不可。
那漢子回過頭來,在滾滾黃塵之中,看到了敵人的身形,再過一陣,連面目也看得清楚了。那漢子一咬牙,說道:「虹妹,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應?」
那少婦回頭來,溫柔的一笑,說道:「這一生之中,我違拗過你一次么?」
那漢子道:「好,你帶了玉兒逃命,保全咱兩個的骨血。」說得極是堅決,便如是下令一般。
那少婦聲音發顫,說道:「大哥,咱們認輸便是,把東西給他們。你……你的身子要緊。」
那漢子低頭親了親她的左頰,聲音突然變得十分溫柔,說道:「我倆一起經歷過無數危難,這次或許也能逃脫。『錦衣衛』不但要地圖,他們……
他們還為了你。」
那少婦道:「他……他總該還有幾分同門之情,說不定,我能求求他們……」那漢子厲聲道:「難道我夫婦還能低頭向人哀求?這馬負不起我們三個。快去!」提身縱起,大叫一聲,摔下馬來。
那少婦勒定了馬,想伸手去拉,卻見丈夫滿臉怒容,跟著聽得他厲聲喝道:「快走!」她一向對丈夫順從慣了的,只得拍馬提韁,向前賓士,一顆心卻已如寒冰一樣,不但是心,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結成了冰。
自后追到的眾人望見那漢子落馬,一齊大聲歡呼起來:「風從龍死啦!」十餘人縱馬圍了上去。其餘四十餘人繼續追趕少婦。
那漢子蜷曲著卧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經死了。一人挺起長槍,嗤的一聲,在他右肩刺了進去。拔槍出來,鮮血直噴,風從龍仍是不動。
領頭的虯髯漢子道:「死得透了,還怕什麼?快搜他身上。」兩人翻身下馬,去扳他身子。猛地里白光閃動,風從龍長刀迴旋,擦擦兩下,已將兩人砍翻在地。
眾人萬料不到他適才竟是裝死,連長槍刺入身子都渾似不覺,斗然間又會忽施反擊,一驚之下,六七人勒馬退開。
虯髯大漢揮動手中雁翎刀,喝道:「風從龍,你當真是個硬漢!」呼的一刀向他頭頂砍落。風從龍舉刀擋架,他雙肩都受了重傷,手臂無力,騰騰騰退出三步,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十餘人縱馬圍上,刀槍並舉,劈刺下去。
風從龍一生英雄,一直到死,始終沒有屈服,在最後倒下去之時,又手刃了兩名強敵。
那少婦遠遠聽得丈夫的一聲怒吼,當真是心如刀割:「他已死了,我還活著幹麼?」
從懷中取出一塊羊毛織成的手帕,塞在女兒懷裡,說道:「玉兒,你好好照料自己!」揮馬鞭在白馬臀上一抽,雙足一撐,身子已離馬鞍。但見那黑馬鞍上一輕,馱著女孩兒如風疾馳,心中略感安慰:「此馬腳力天下無雙,玉兒身子又輕,這一下,他們再也追她不上了。」
前面,女兒的哭喊聲「媽媽,媽媽」漸漸隱去,身後馬蹄聲卻越響越近,心中默默禱祝:「老天啊老天,願你保佑玉兒像我一般,嫁著個好丈夫,雖然一生顛沛流離,卻是一生快活!」
她整了整衣衫,掠好了頭髮,轉瞬間數十騎馬先後馳到,當先一人是錦衣衛中老二史仲俊。
呂梁三傑是結義兄弟。老大「神刀震關西」霍元龍,便是殺死白馬李三的虯髯漢子。老二「梅花槍」史仲俊是個瘦瘦長長的漢子。老三「青蟒劍」陳達海短小精悍,原是遼東馬賊出身,後來卻在山西落腳,和霍史二人意氣相投,在山西省太谷縣開設了晉威鏢局。
史仲俊和白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門師兄妹,兩人自幼一起學藝。史仲俊心中一直愛著這個嬌小溫柔的小師妹,師父也有意從中撮合,因此同門的師兄弟們早把他們當作是一對未婚夫婦。豈知上官虹無意中和白馬李三相遇,竟爾一見鍾情,家中不許他倆的婚事,上官虹便跟著他跑了。史仲俊傷心之餘,大病了一場,性情也從此變了。他對師妹始終余情不斷,也一直沒娶親。
一別十年,想不到呂梁三傑和李三夫婦竟在甘涼道上重逢,更為了爭奪一張地圖而動起手來。他們六十餘人圍攻李三夫婦,從甘涼直追逐到了回疆。史仲俊妒恨交迸,出手尤狠,李三背上那支長箭,就是他暗中射的。
這時李三終於喪身大漠之中,史仲俊騎馬馳來,只見上官虹孤零零的站在一片大平野上,不由得隱隱有些內疚:「我們殺了她的丈夫。從今而後,這一生中我要好好的待她。」大漠上的西風吹動著她的衣帶,就跟十年以前,在師父的練武場上看到她時一模一樣。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對匕首,一把金柄,一把銀柄,江湖上有個外號,叫作『金銀小劍三娘子」。
這時她手中卻不拿兵刃,臉上露著淡淡的微笑。
史仲俊心中驀地升起了指望,胸口發熱,蒼白的臉上湧起了一陣紅潮。他將梅花槍往馬鞍一擱,翻身下馬,叫道:「師妹!」
上官虹道:「李三死啦!」史仲俊點了點頭,說道:「師妹,我們分別了十年,我……我天天在想你。」上官虹微笑道:「真的嗎?你又在騙人。」史仲俊一顆心怦怦亂跳,這個笑靨,這般嬌嗔,跟十年前那個小姑娘沒半點分別。他柔聲道:「師妹,以後你跟著我,永遠不教你受半點委屈。」上官虹眼中忽然閃出了奇異的光芒,叫道:「師哥,你待我真好!」張開雙臂,往他懷中撲去。
史仲俊大喜,伸開手將她緊緊的摟住了。霍元龍和陳達海相視一笑,心想:「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今日終於得償心愿。」
史仲俊鼻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心裡迷迷糊糊的,又感到上官虹的雙手也還抱著自己,真不相信這是真的。突然之間,小腹上感到一陣劇痛,像什麼利器插了進來。他大叫一聲,運勁雙臂,要將上官虹推開,哪知她雙臂緊緊抱著他死命不放,終於兩人一起倒在地下。
這一著變起倉卒,霍元龍和陳達海一驚之下,急忙翻身下馬,上前搶救。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時,只見她胸口一灘鮮血,插著一把小小的金柄匕首,另一把銀柄匕首,卻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原來金銀小劍三娘子決心一死殉夫,在衣衫中暗藏雙劍,一劍向外,一劍向己。史仲俊一抱著她,兩人同時中劍。
上官虹當場氣絕,史仲俊卻一時不得斃命,想到自己命喪師妹之手,心中的悲痛,比身上的創傷更是難受,叫道:「三弟快幫我了斷,免我多受痛苦。」陳達海見他傷重難治,眼望大哥。霍元龍點點頭。陳達海一咬牙,挺劍對準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
霍元龍嘆道:「想不到金銀小劍三娘子竟然這般烈性。」這時手下一名鏢頭馳馬來報:「白馬李三的屍身上又搜了一遍,沒有地圖。」霍元龍指著上官虹道:「那麼定是在她身上。」
一番細細搜索,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銀兩、幾件替換衣服之外,再無別物。霍元龍和陳達海面面相覷,又是失望,又是奇怪。他們從甘涼道上追到回疆,始終緊緊盯著李三夫婦,地圖如在中途轉手,決不能逃過他們數十人的眼睛,何況他夫婦捨命保圖,絕無隨便交給旁人之理。陳達海再將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細細檢視一遍,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褲時,猛地想起,說道:「大哥,快追那小女孩!」霍元龍「哦」了一聲,說道:「不用慌,諒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哪裡?」左臂一揮,叫道:「留下兩人把史二爺安葬了,餘下的跟我來!」
一提馬韁,當先馳去。蹄聲雜沓,吆喝連連,百餘匹馬追了下去。
寶劍入鞘,桃花落地,風鈴想起爹爹媽媽的死,眼淚不禁珊珊落下,當年若不是遇上點蒼派的柳滄月,恐怕早已遭到錦衣衛的毒手,現在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今日出師為父母報仇。
那